两人面对面坐着,默不作声。
中间的餐桌上搁着几瓶56度的牛栏山,一小碟五香花生米。
谁也不开口,一杯接一杯地喝。
饭馆小老板倚着柜台,装作看电视,眼睛却不住地朝这边瞥,时刻注意着这两个喝闷酒的男人。
靠里坐的那个,他认识,店里常客,一直是自己一个人来,每次也就点个拌海带、炸花生之类的下酒菜,几瓶酒,无论啤的还是白的,自斟自饮,一喝大半宿。
他对面那个倒是脸生,这满脸的疤也不知怎么搞得,是先天残疾还是后来毁的?是烧伤还是烫伤?他搞不明白,只觉得怪吓人的,但又忍不住去看。
快一个小时了,这俩人就这么干坐着,不说话,也不劝酒,你一杯,我一杯,各喝各的,倒也是默契。老板正想着,店里另一桌的客人开始撒酒疯,借着醉意,硬拉住老板娘不肯撒手,他赶紧跑过去打圆场,暂时放下了角落里的这对“哑汉”。
曹小军一边喝酒,心里一边嘀咕。
眼前这个男人居然也叫倪向东,他不知是巧合还是试探,如果是试探,那他又知道些什么呢?当年的事情,难道还有其他目击者?这人接近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还有他脸上的伤,是一直如此,还是刻意遮掩?他与真正的倪向东又是什么关系?
他不得不小心,身上虽散着酒气,头脑却灵光的很。
对面这个男人刚来工地没多久,然而自己对他还是有些印象的。前阵子孙小飞从楼上掉下来,就是他给抱去医院的。可他今天跟自己搭话的目的是什么?只出于好心?名字呢?巧合而已?
曹小军想不通,只是闷头喝酒。
徐庆利端着杯,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中了哪门子的邪,下了工居然稀里糊涂的跟着曹小军到了饭店。他不敢喝太多,但也不能不喝,曹小军干一杯,他也跟着走一个,算是礼数。
他心底警醒的很,绝对不能喝醉,也绝不能多说一个字,博弈一般,他等着对面的男人先开口。
可这名叫曹小军的男人,自打坐下起就没正眼看过自己,只是喝自己的,慢慢的,徐庆利在酒精的作用下,也逐渐松弛下来,不停倒着酒,喝得怡然自得。
几瓶牛栏山转眼见了底,曹小军的脖颈子也开始前后晃悠。
“还喝么?”
徐庆利喝得脸盘子滚烫,赶紧摆手。
“不了。”
曹小军点点头,结了账,扭头推门出去,并没有招呼一句。徐庆利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夹起盘里最后一颗花生米,一边咀嚼,一边踉跄着跟上去。
接下来的第二周,第三周,两人依旧准时来到店里,同样的桌子,同样的酒,同样的默不作声。
这种静默持续了一个多月,老板也习惯了,懒得去搭理。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落下来,气温骤降,街边的梧桐一夜衰老,曾经肥厚翠绿的叶片,如今干瘪枯黄,卷着边,一层层地铺在潮湿的柏油路上。
在那个天色阴晦的傍晚,两人挟着寒意进门。
徐庆利一坐下就开始骂。
今天工地上曹小军被人寻了麻烦,白干活不说,还被倒扣了钱。
这种事情时常发生,工头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上边受了气,就朝下面发火。
“今天我请,”徐庆利冲着柜台嚷嚷,“服务员,把你们招牌菜都上来,再来一箱子酒。”
曹小军木着脸,并不回应什么。
可是酒白红人面,几杯下肚,血气上涌,他也跟着叱骂起来,等两人骂了个痛快,空气重新安静下来。
徐庆利低着头,装作去翻捡冷掉的茄子鱼。
“有个事,也许不我该问——”
不知为何,今日的雨让他想起曹小军那天的泪,想起他蹲在地上,**的双肩。
“小军,你是不是遇着什么难事了?”
曹小军呷了口酒,咂咂嘴,半晌才说话。
“儿子病了。”
“严重吗?”
曹小军吸吸鼻子,“不好说,有钱人得了死不了,要是穷人得了——”
他眼圈一红,杯中的酒仰头灌下去。
“怪不得,你干活不要命似的,”徐庆利帮他斟满,“结的工钱不够吗?”
“差远了,我今天找他们,就是问能不能提前支我些工钱,谁知那个鸡杂不光没同意,还找由头扣我钱。”
徐庆利一愣,这是他第一次听曹小军说南洋省的方言,他俩居然是老乡。但他强压下好奇,没有追问,万一曹小军也顺势问起他的过去呢?
他食指不住地敲打着杯壁,“找人借借?”
“干,跟谁借去,在这卖力气的,谁不是急等着用钱?再说,我人生地不熟,没根没靠的——”曹小军打了个酒嗝,“算了,不说糟心事,喝酒喝酒。”
徐庆利张张嘴,终是一碰杯,用酒把嘴边的话,压了下去。
当天晚上,曹小军从睡梦中憋醒,刚想去放水,忽听得上铺的人辗转反侧,似乎并未入睡。
工地上的工人一般住二层铁皮房,8人一间,上下铺,徐庆利刚好就住在曹小军上面。床不结实,单薄的很,一点晃动,两人都睡不成,所以曹小军瞬间没了睡意,瞪大眼睛,手伸向枕头里面——那里常年放着刀。
上铺有了响动,似是要爬下来。
他闭着眼假寐,感觉头顶的人踩着梯子下来,正立在自己床前,左顾右盼。
黑夜中,狭小的宿舍里鼾声震天,但他依然能听清那人近在咫尺的呼吸,似是又贴近了些,酸臭的汗味扑面而来。
这小子要干嘛?
他刚要睁眼,感觉一只手伸到枕头下面,塞了些什么,然后长吁一口,又爬回上铺去了。
曹小军愣在那,一动不动,直到上铺响起轻微的鼾声,他才将手探进去,在枕头下面摸索。
他摸到了厚厚的一摞纸,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说,翻了个身,一夜无眠。
似是有约定一般,天亮之后,谁也没有提起。
日子还在继续,工地上的生活枯燥无趣,睁眼干,倒头睡,没有轮休。
外人总以为他们是一水的吃苦受累,其实不然,行业里面也有自己的门道,暗中早已划分好等级。就像那句顺口溜说的,黄帽子的干,白帽子的转,红帽子的看,蓝帽子的说了算。
黄帽子是最基层的工人,干活最累,拿钱最少。蓝帽子是有一技之长的特殊工种,比如焊工、电工、塔吊、挖掘机,待遇稍好一些。红帽子的是项目负责人,或者客户,而白帽子的则是头儿或者工程监理,谁见了也得递根烟,点下头的。
其实就是在黄帽子之间,也分几个档次。
跟工头是亲戚,或属于核心团队的,派的活轻松,挣得也多。
懂得巴结讨好的,捞不到太多油水,可也不会被为难。
像曹小军和徐庆利这种,只知道低头干活,没技术却也从不知阿谀奉承拉关系的“边缘人士”,每天分到的则是最脏最累,拿钱最少的活。
两人也从不去争,搭手拉钢筋,送水泥,或者一个递砖,一个砌砖,累了就避开众人,一起蹲在墙根上抽个烟,骂个娘,倒也算合拍。
工地上冬天一般不开工,眼下十一月,马上就到停工期了。
这天气一冷,能参与的娱乐也少了,工人们等发钱等的心浮气躁,过剩精力又无处宣泄,加上成天价地窝在一起,难免会起冲突。
就算像徐庆利这样低调避人的主,前阵子也跟个叫王成的干了一仗。
这王成是工头的近亲,天天在工地上混日子,闲来无事就好赌个钱,输了就四处去借,可是从来没有还得时候,日子一长,自然没人搭理他,他就开始半偷半抢。
徐庆利给曹小军塞钱那晚,他看了个真切,暗中记下藏钱的地方。
等徐庆利准备去邮局寄钱的时候,发现藏在被里面的钱被人掉了包,又忽然想起,这几天常看到王成鬼鬼祟祟地在白天溜回来,便前去质问。
王成自然不认,两人拉扯半天也没个结果。
可转天王成就告了黑状,添油加醋地一通胡诌,工头连着找了徐庆利半个月的茬。
这天晚上,外面飘着雪,王成在工地中间支起口锅,兴冲冲地煮着什么,嚷嚷着要请客,呼朋唤友的分。
徐庆利知道没他的份,也不愿意去搭理,往远处躲,怀里揣着两个肉饼。
工地上经常有小流浪狗,一群一群的。
别看徐庆利对人有防备,对动物倒是真上心,知道他们冬天不好觅食,总时不时的带两口吃食回来。
有一只黄身黑鼻的小土狗,被车碾过,总是翘着条后腿,一跳一跳的。
因着跑得慢,抢不过其他野狗,骨瘦嶙峋的,肚子倒是大,像是怀了崽。
徐庆利可怜它,总给它开小灶。喂过几次,也熟了,小狗只要听到他的动静,大老远的就从暗影里钻出来,笑得开心,咧着一嘴小白牙,摇着尾巴,一撅一撅地蹦过来。
可今晚无论他怎么喊,也没见到这只狗。
刚好一个工友端着碗路过,“东子,你不去?”
“什么好东西?”
“王成这小子今天要给我们开荤,说是逮了只肥狗,找夜市上给处理好了,正煮着呢。”
见徐庆利脸色难看,那人还不断劝他。
“吃狗肉好,天冷,大补,吃完通体暖和。”
徐庆利有些慌,不停地唤。
天色暗下来,四周黑洞洞的,冷风呼啸,不见它的踪影。背后嘁嘁喳喳的,压低声音的笑,他回过头去,见王成大口啃着肉,斜眼瞪他。
他忽有种不祥的预感。
徐庆利大步走过去,声音发颤。
“你吃的什么?”
王成头都没抬,“关你屁事。”
“是只小黄狗吗?大肚子那个?”
“妈的,狗都一个样,又不是我媳妇,谁他妈关心大不大肚子。”
围在锅畔的众人哄笑。
“我问你”徐庆利红了脸,也跟着提高了嗓门,“狗哪来的?”
“自己摇尾巴送上门的,怎么,你俩还真有一腿?”
王成端着碗冷哼。
“难怪,你长这个样子,也就母狗会看上——”
话音未落,铁锅掀翻,徐庆利一脚上去,踹倒他,翻身压住,骑在他身上猛揍。
旁人愣了一下,很快围上来帮手,自然是帮王的多。
徐庆利被拉偏架的人束住胳膊,使不上劲,干打挺,王成趁机爬起来,抹去脸上的残渣,打地上捡起块狗腿,掰开徐庆利的嘴,硬塞进去。
“给老子吃!”
徐庆利一口咬住他指头,不撒口,血顺着嘴边留下来。
众人又帮着去掰嘴。
王成脸上挂不住,扬手正要揍,远远看见曹小军黑着脸往这走。
王成对这个男人有些畏惧,知道他打架手黑,但也强撑着气势大吼:
“姓曹的,你要干嘛,我告诉你,这事跟你没关系,少掺和!”
曹小军并不理他,停下脚,捡起块砖头,在手上掂量了两下。
“你想不想干了,信不信我叔开了你!”
曹小军扔下砖头,转身去拾一条带钉的木板。
“他妈的,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
话没说完,曹小军一棍子就抡上来了。
众人愣住,徐庆利见势也挣脱出来,拎起根钢管往下砸。
王成的帮手也加入混战,现场乱做一团,嘶吼的,骂街的,劝架的,惨叫的,乱哄哄的,徐庆利早已分不清楚,到底是挨得多,还是打得多,身上的血到底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但他不在乎。
他心里痛快。
第一回如此的痛快。
真好,他在这世上终于有了兄弟。
真好,这狗日的世界,他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