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朝和童浩一前一后,打医院朝外走。
二人谁也没开口,并着肩,共挤一把伞。
雨敲在伞面上,滴答作响。
天光昏沉,北风打着漩儿呼啸,梧桐树的落叶被携裹着,卷上了天。
孟朝两手抄兜,思绪尚沉浸在吴细妹的讲述中,试图厘清三人间的关系。
案件明显朝着情杀方向发展:倪向东旧情复燃,要求复合未果,转而迁怒曹小军,一气之下,冲动杀人,逃窜至今,生死未卜。
而吴细妹呢?
怪不得吴细妹,在她的叙述里,她只是爱错了人,只是错误地陷入一段三角关系里。离开倪向东后,她真心实意地要跟曹小军过日子,也正是这份忠贞,彻底激怒了倪向东,招致了后来的杀祸。
倪向东的暴起是无法预料的,因而也算不得是她的错。
无论是道德上,还是法律上,她都是无可指摘的完美受害者。
迷雾散去,水落石出,真相似乎愈发清晰。
可真就如此吗?
一桩桩往事虽拼凑得起来,可孟朝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好像刚逃出上一个陷阱,又步入了下一个圈套。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童浩没心没肺地乐,晃晃伞柄,甩了他半肩的雨,“这才几天时间,眼瞅着就要破案了。”
“你不觉得太顺了吗?”孟朝挪挪身子,自然地移到雨伞正中,试图将童浩顶去伞外,“吴细妹吐露的信息太多了,反倒有点假。
“再说了,她如果真害怕倪向东报复,不更应该早点寻求帮助么?怎么还替他隐瞒呢?”
“吴细妹有问题?”童浩嘀咕着,浑然不觉自己脑袋已经淋在雨里,“我倒是觉得,她说的挺实在啊,没什么大破绽。”
“真假参半,这样的谎言最难识破。”
孟朝扭头,四下打量了一圈,伸手去摸烟。
“而且,她摘得太干净了,完全置身事外,挑不出一点毛病。”
“诶?”童浩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头儿,话说你什么时候取的曹天保头发?我一直在旁边站着呢,愣是没发现。”
“头发是你的。”
“嗯?”
孟朝从裤兜掏出刚才用来威胁吴细妹的那几根头发,随手丢进风里。
“我诈她呢,没想到,还真给套出来了,这说明——”
手机铃响,盖过了风声,也截住了孟朝的自我吹嘘。
他瞥了眼屏幕,是副队长马驰华打来的。
“喂,老马。”
“小孟,哪儿呢?”
雨声渐紧,孟朝立住脚,捂住半边耳朵。
“我跟小童在追吴细妹这边呢,怎么?”
“回来吧,我们收到个包裹,里面这东西吧,得你过过眼。”
“什么玩意?”他伸手拎住童浩后脖领,向后拉了几步,伞也跟着挪了回来,“危险吗?”
“倒是不危险,就几张照片。”
会议室没人说话,个个低着头,来回传看那几张照片。
拍得匆忙,光线也不好,影影绰绰,像是恐怖片里的一瞬。
斑驳的木窗框,脏污的墙,看着仿佛正是荒山上那座废弃小屋。
照片里的倪向东,一脸错愕地望向拍照人,在他脚边,依稀可见半敞的木箱,里面是曹小军的一截小腿。
几张照片大同小异,主角都是倪向东和箱子,似是连拍。
“谁寄的?”
孟朝把照片递还给老马。
“不知道,”老马一张张拢起来,“我猜是想寄给吴细妹的,但是弄错了地址,送到隔壁李老太太家去了。
“老太太打开一瞅,直接吓蒙了,赶紧打电话报警。
“这不,转了一圈,最后又到咱这儿了。”
“会是谁拍的呢?”
童浩望向孟朝,孟朝仰头望向天花板。
“难不成,倪向东抛尸现场,还有第三个人在?”
“如果真有人目睹了全程,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们呢?”
“不好说,估计是怕打击报复吧。”孟朝敲着太阳穴,“谁呢?又认识倪向东,又知道曹小军和吴细妹是夫妻,有胆拍照,但又没胆报警——”
楚笑趴在桌上,两拳相叠,抵着下巴。
“不管怎么说,这案子定性了吧?眼下人证物证俱全,杀曹小军这事,倪向东可是赖不掉的。”
“不止是曹小军,”陈更生叹口气,递过来一叠资料,“我跟老陈,还有派出所其他弟兄,这几天就没合眼,转遍了大半个浮峰——”
“然后?”
他将材料拆开,依次排在桌面,示意众人看清。
“死者刘呈安,是浮峰当晚的值班保安。
“尸体找到了,山坳里的一棵枯树底下。衣衫凌乱,只穿着秋衣秋裤,外面的保安服,应该是被倪向东剥走了。
“手脚折断,整个人被塞进木箱里,不过,致命伤在头部。
“我们找到时,面部残缺严重,估计是被山上的野生动物啃食造成的。”
陈更生搓搓脸,声音也跟着坠下去。
“刘呈安是家中独子,父亲中风,常年瘫痪在床,”他深吸一口气,“今早,已经通知他妈来认领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唉,应该已经见着了。”
“才22岁,”老马摇摇头,“无妄之灾。”
孟朝将材料盖在脸上,一言不发。
桌上摊着几组刘呈安的证件照,极精神的一个小伙子,笑容灿烂,生着两颗不齐整的虎牙,显得稚气。
“没完呢,还有李清福,”老马晃晃孟朝肩膀,“夏洁刚才来过了,说已经进行过酒精、毒物、病理筛查,发现事发当晚,李清福既没有喝酒,也没有中毒,更不是死于心脏病。”
孟朝将材料移开,张眼望着他。
“死于脑出血。”
“脑出血?”
“颅底骨折,初步判断,是大力撞击石头所致,而且——”老马清清嗓子,“而且不止一次,后脑多处损伤,至少撞击三次以上。”
“手法跟刘呈安有点像啊,都是头部撞击,”童浩分析,“会不会是倪向东晚上想来杀吴细妹灭口,结果撞到了李清福。为不暴露行踪,直接下了死手?头儿,咱要不要并案处理?”
“这也只是我们的推断,还得继续搜集实打实的证据才行。”孟朝扭向楚笑,“你那边呢?”
楚笑一连几日也没有回家,吃喝拉撒都在局里,人憔悴了一圈,此刻强打精神,坐直了身子。
“孟队,按你说的,这两天我跟南洋省定安县的派出所联系过,也详细调查过三个人的底细。
“跟吴细妹交代的基本一致,倪向东和曹小军是当地有名的混混,从少年时代起,就靠坑蒙拐骗为生,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做。
“特别是倪向东,口碑极差,心狠,手黑。成年以后,曹小军逐渐收敛,但倪向东却愈发过分,交往牵扯的人也是越来越危险,当地人对他又恨又怕,敢怒不敢言。”
“这么招人烦吗?”
“何止是招人烦,很多人直言,说他干得那些伤天害理事,挨十次枪子都不够。”
“但是——”孟朝低头翻找,“我在资料里,没看到倪向东的案底——”
“对,这个也是我要说的重点,”楚笑提高了音量,“倪向东不容小觑,绝对是个狠角色。
“非常之狡猾,善于揣度人性,也极其擅长钻法律空子。
“虽然他跟曹小军一起混社会,可每次犯事被抓的都是曹,他反倒是干干净净,一点案底也没留。
“当地警方说,很多事情怀疑是他做的,苦于没有证据,愣是拿他没办法,让他屡次逃脱。”
孟朝又想起在浮峰的那次交战,想起夜色中大开着的窗。
倪向东居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演戏。
“这次,不会再让他逃了,”他下意识折断手里的烟,“绝对要抓住他。”
会议室大门猛地推开,队员小张气喘吁吁地冲进来。
“接到群众报警,说是在城郊发现了倪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