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宇黑沉,门窗在风中“噼啪”敲打,一阵阵旋涡般的风从外扑入,卷起地上的落叶,溅起淋漓的雨滴。
金使紧提自己武器,站了起来。他站的方位,靠着八仙桌一脚,巧妙地将依然昏睡的小姑娘挡在身后。这时候,金使姓什么、叫什么根本不重要,因程勿直接与那陌生少侠在庙堂中打了起来!
“哗!”
不光是金使,谢微所领的真阳派方向,数个弟子执剑站起,警惕面向那在堂中横扫落叶、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就连谢微,也发怔地看向打斗双方。金使和真阳派的反应都极大,那最后步入城隍庙躲雨的一众人,直接站了出来,将手中武器擡起——“家中私事,外人莫扰!”
金使啧啧向前:“什么私事,欺负我小兄弟啊……”
“砰——!”
说话间,程家少主程淮拽着程勿,从高空的横梁上一同摔下来。两人从上到下砸到数不清的横木、杂物,他们边向下落,边打斗不止。地上飞起一片尘土,程家少主箍着程勿的衣领,长发散于颊畔,程家少主也听到了自己手下的话。
程勿脖颈被箍住,眸子却沉而黑,他被打得唇渗血,却丝毫没有服输的意思。
程家少主程淮冷笑,黑眼睛噬魂夺魄,深深望一眼脸色凝重起来的金使。程淮高声:“雁北程家的私事,我看谁敢管!”
金使:“……”
他一下子站住,开始迟疑:身为武林人士,对江湖中各大势力自然了解。雁北程家,是江湖中最隐秘的一个世家。雁北程家的弟子不出家门,不入江湖,但正因为雁北程家的存在,斩教才不敢太过强硬。
金使讶然:“雁北程家?程勿你?!”
程勿居然是雁北程家的人?!
听到“雁北程家”,真阳派的弟子们一下子凛然。雁北程家!正是他们掌门说的那个最近刚入江湖的世家!大堂中压着少侠打的那个年少公子……正是雁北程家的少主!原本看最后进来的人欺负一个少侠,他们看不过去想帮忙,但是现在……谢微凝神,他一个眼神扫过去,身后所有的弟子不再向前走去救人,而是旁观。
一时间围观者无人上前,雁北程家的下属们把守门关,他们站在门口挡着风雨,目光则一刻不离开堂中的程淮和程勿二人。
短短几个呼吸,堂中的武功高手都看得出,程家少主是压着程勿打的。程家少主的武力甚强……谢微和金使这样的高手,都不得不承认,他们未必能赢得过这个少年。但恰恰是被压着打的那个程勿,不断地被人摔到地上,砸到地上,不停地咳血,趔趄,却始终没有被打倒不起来。
“哐——!”
应着狂啸风声,雨打在门上声音巨大,程勿再一次被砸到地上,他的胸口迎来一脚。程勿一个鲤鱼打滚翻身而跳,程淮踩来的脚却还是在他胸口重重一压。那一脚踹得程勿眼前发黑,他在地上几滚,衣袍凌乱脏黑,他再擡起脸时,口腔中遍是鲜血。
金使眼看他不敌,立即欲上前。程淮压根不惧,反手一甩,一截地上横木挥去。程勿当即飞身扑去,抱住横木一个大旋转。木头堵着他的胸口,边缘上沾着红色。横木推得程勿鞋刺在地上、噗噗噗向后退。程淮一掌再推横木,程勿则两手合一环抱横木。程少侠额上冷汗淋淋,他咬牙,一掌再拍在胸前木头上。木头在两人夹击下不动如山,程勿少侠惨声:“快走——!”
他咳血咳得声音沙哑:“带小腰妹妹走!”
当是时,庙中情况已十分不好。一方是程勿的仇人,武功甚高;另一方是斩教的仇人,谢微虎视眈眈。而金使这边,除了他,只有一个沉睡中的少女。天边电光渐次遍布苍穹,庙中人打得尘土、木屑在天上乱飞,只有女瑶,安静地、痛苦地沉睡在她的梦境中,被点了睡穴,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
金使弯下身,想将女瑶背起:走为上策!
再一声巨响,被程家少主和程勿夹在中间的横木在双方不断加力下,化成了粉屑,“嘭”一声散在半空中。程家少主被呛得咳嗽,见此良机,程勿踩上一片飞下的碎屑,向高处走。然程家少主一手粗暴地拽住了他领口,将他硬生生拖了下来。
程勿一声闷哼,被程淮扣住脖颈。他颈上尽是汗,被箍得喘不上气。
程淮贴着他的耳,阴森笑:“走?你还想往哪里走?程勿,长大了,敢反抗程家了?”
程勿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放我的朋友走!”
程淮眸子眯起,他阴鸷的神色,破坏了他秀气的面孔。程淮声音阴阴的:“朋友?逃了次家,你还有朋友了?别和我谈条件,把你拿走的东西还回来,我赐你一个全尸。”
程勿:“我什么也没有拿走!”
他声调高扬,手抓住程淮箍着他脖颈的手臂猛力一折,躬下身,将人向前摔去。程勿喘着气,跌跌撞撞向后退。程淮被摔得七荤八素,口角也出了血。被一个不习武的人打成这样,程淮顿时大怒。他跳起,暴虐十分,一拳挥去。
程淮:“程家养大你所花的一切,都是你拿走的!”
一拳再一拳——
“想逃离程家,就把你那磅礴浩大的内力,具数还回来!”
程勿:“内力是我练的!我练了一十七年!这是我的东西!”
程淮:“你的内力,就是我的。”
“你逃到天南海北,该还的,你别想拿走!”
两人重新打到一处,因为程勿受伤重,他这次挨打,连反抗之机都得到的少。程淮扣着他,提着他,将他甩来砸去。庙中其他人,要么踟蹰,要么凝重,全都不知该不该出手管这事。程淮拖着程勿,向八仙桌扑去……金使眼疾手快,立刻将桌脚团着昏睡的女孩抱到怀里,向外一翻,躲开了无辜受牵连的可能。
八仙桌四根桌脚被砸断,程勿压着木桌倒在地上,被程家少主捏住下巴。
程家少主程淮百忙之余,瞥了一眼翻滚躲开的金使和金使怀里的小姑娘。电光在天际再现,照亮女孩雪白的、柔弱的、惹人怜爱的小脸。
程淮捏着程勿下巴,弯下腰,贴着少侠耳朵,轻声说只有程勿才能听到的话:“怎么,有想保护的人?”
“你那个春姨,不是帮你逃出家门么?我就折断她的手脚,封了她的五感,让她一步都逃不走。”
“你想让那个大个子逃?等我解决了你,我就去杀了他。”
“还有那个小姑娘?你要保护谁,我就杀谁。”
程家少主的眼中闪着诡谲的光,阴测测一派。程勿眼中红色浮起,张大口剧烈喘气。程勿耳边听着对方嚣张的宣告——“你不过是我练武的一个工具而已。工具居然想逃?从小到大,你逃过了么?”
“以前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
“程勿,这些人,都是被你害的。你的春姨,还有你这两个同伴……我一个都不放过!我就当着你的面,杀他们,折磨他们。这就是对你的惩罚!”
程勿喘着气,他的汗流得多,让他整张面孔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程淮的话像蛇一样贴着他的耳,如毒一样渗向他肺腑,让他浑身冰凉。他的眼眸开始发红,红血丝凝线一样密密上涌。他的眼中充满了愤怒,他喘得像是快要死过去!但是突然间,他被对方压着的手腕一个反扣,他突来的大力气一下子举起程淮,将他向外摔去。
“……!啊——!”
程勿飞掠向摔飞的程家少主,排山倒海一样的一拳打下去!
眼看程家少主没省神,要被程勿一拳打中,程家那些守在城隍庙门口堵着逃走方位的下属们当即跃起,齐齐来拦程勿。一人折住程勿手臂,一个“咔擦”,扭断程勿手骨。这人手再向上切,不妨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力道,将他吸向后方,后胸中一掌!
程勿跪在地上,视线模糊。他大汗淋漓,痛意麻痹,他手按住自己被卸掉的另一只手臂,汩汩流血中,他的手臂被折成一个向内的半圈状。程勿咬着牙“咔擦”一声,将手臂重新装回去。他痛得精神混沌,仰起头,看到那个将程家下属踩在脚下的男人,高大雄壮,横刀立地。
中年男人威风赫赫,一个横扫,让冲来的程家下属们混乱。
程勿唇角翕动:“金、金大哥……”
金使暴怒,刀挥开:“金金金金个你奶奶腿!说了我不姓金!老子不姓金你听不懂么?!”
口上骂程勿,金使手下功夫不落。程淮从地上爬起,重新扑向受伤的程勿。金使一边打,一边试图靠近两个人,想从程淮手里拽住受重伤的程勿。程勿脸色苍白,恍惚看一眼,见瓢泼大雨入内,女孩靠着菩萨像,垂着脸,仍在安静睡。
天边大雨滂沱,时不时雷电轰鸣接替,在一片幽暗中,她恬静的睡容,让程勿又心酸,又欣然。觉得她不要醒过来,不要被坏人欺负……他就……就很开心。
程勿的眼睛发红,他吼一声,跳起来,重新迎向攻势愈加狠的程淮。
同一时间,天上电光照着庙中一众人,只有真阳派的弟子们,还在惊愕看着他们卷入的战局。
谢微早已起身,将弟子们护在身后。看除了他们,所有人都打在一起,谢微望一眼那仍昏睡的小姑娘,回头跟弟子们低声:“我们离开此……”
“长老!”他护着的弟子们,突然一人伸手指出,声音发抖,“斩教的人!他是斩教的!我和师弟们之前被这种类似的招式打过,师弟们已经死了!他是魔教人!是女瑶的走狗!”
“哗哗哗——”真阳派弟子们全都抽出了武器,“长老!”
谢微看去:金使旋于数人中,身法诡异,手法狠辣,逃不开切脖子、断筋骨这类阴狠的手法。金使威风了然,周旋于程家人中,不落下风!
真阳派弟子们:“谢长老,掌门吩咐我们要找雁北程家人!雁北程家人就在我们眼前!”
“要杀魔教余孽!魔教余孽就在我们眼前!”
大势已去,不打不行。
谢微心中一叹,目光再隐晦地瞥一眼那个安静睡着的女孩。他手中剑出,如白虹飞气。谢微踏步而上,袍袖扬撒,从后迎向金使。金使打斗中仍眼观八方,身后危机袭来,他在面前人脖颈上一扭,将人向后一推躲开朝向自己的攻势。金使转头,两指捏住谢微的剑:“谢微!”
谢微眉目冰冷:“女瑶是否……”
真阳派的弟子们迎上:“杀了魔教余孽!”
金使大笑:“哈哈哈!来!想杀爷爷的,全都来——!”
“想问我教主女瑶的,去地下黄泉问吧哈哈哈!”
金使豪情万丈,招式大开,丝毫不惧真阳派弟子们的攻打。一时间,程勿、金使二人成了众矢之的,他们像是黑暗中鲜明的箭耙子,无数黑压压的海潮涌向他们,吞没他们。
雷电交映,雨声砰然!
程勿提着不知道从地上哪里捡起的剑,他什么都不用看,无数潮流淹没他,他在其中挣扎。已经不知程淮在哪里,但所有人的刀剑都在对着他。断续的,听到程家少主的声音:“活捉程勿,别杀了他!内力都在他身上,别让他浪费了!”
鲜血包围程勿,程勿大喊,一剑刺去,血红溅上他的脸。他第一次杀人,但他握剑的手已非常稳定。他不能抖,他没时间怕,他悲怆喊:“金大哥!金大哥!金大哥快走……”
噗噗噗!
再高的高手,被这么多人围攻,也要慢慢处于弱势。谢微武力不比金使差,一个谢微已经难对付,更何况还有那个程家少主,还有一个庙的敌人。金使胸口受了伤,手、腰、腿等要害处也流血。持续的流血,让金使动作开始缓慢。
程少侠一叠声地喊,金使大吼:“走不了!”
以为他是教主呢!以为他金刚不倒呢!
谢微的攻势一次次逼近,金使不安后退。他短暂地后悔,要是一开始就带着女瑶走就好了。就丢下程少侠好了。但他只是这么一想,当敌人围攻他,他退无可退时,还是撑着武器,奋勇无比地冲去。
金使护在身前,程勿跪在地上。
他额上全是汗,脸上全是血。他一只手臂垂着使不上力,另一只手臂上,关节、手骨,都被砍伤。泱泱人流包围他,他几次撑着剑想站起,可他站不起来。风声雨声好像离得已经很远。模糊视线中,他隐约看到人后,程家少主程淮的目光,始终盯着他。
程淮寒冷的眼睛看着他——
“你打啊。等你打不动了,你就落到我手里了。”
“你交朋友啊。你交了哪个朋友,我就杀了哪个。”
“你不过是我程家练武的一个工具,你胆敢逃,我就把你在意的,一个个毁给你看。”
“你且看着,我说到做到。”
怎么办、怎么办……
金使越来越吃力,越来越护不住身后的小朋友。他低头看一眼程少侠,血泊中,程勿黑发白肤,他脆弱而清澈,像是被乌云遮住的凉凉月光。教主一定是要程勿活着的,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教主一定特别在意程勿——金使惨然一笑:“程勿,老子只能帮你到这了。”
“刺——”
闷雷轰响,雨被电光照得清亮如昼。黑色庙宇中,高大中年男人身前剑划破了胸膛,定在那里。金使的瞳孔猛缩,他双手合力握住那口剑,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无数人影幢幢,蝗虫一样杀来。鲜血流过他勉力撑剑的手,他撑在程勿身前,肩背挺直。
四野忽然变得宁静,程勿心头涌上一阵亘古的悲凉感。这杀不掉的敌人,逃不开的宿命。春姨、金使、小腰妹妹……一个都逃不掉。他好后悔,好迷惘。
骤然间,程少侠红着眼,恨自己没有学过武。一十七年的程家生活,他只练内力。而这内力也不是为了他自己练的,为的是有朝一日,传给程家少主程淮。程勿什么都得不到,他只是一个工具……
可是他好想、他真的好想……逃开这命运!杀了程淮!
若是他会武功,若是他武功极高,若是他……他想到了女瑶,那个女魔头。但凡他有那女魔头一成厉害,今日,他都不会把自己的朋友害到这个地步。
程勿发抖的手握着剑,他吃力地站起。他咬着牙,牙关渗血,他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走到金使前面。他想我要走过去,我要杀了程淮。我要假装投降,我要找机会……程勿提着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神色空白,当他不做表情的时候,他眉目清冷中,透着一股沉沉死气。这股死气,让他变得有些可怕……
拦在程勿周围的程家下属惧怕这个样子的程勿,一个人忽然将武器向程勿甩去,眼看就要砸晕那已经昏昏然的少侠。却陡然,武器猜靠近程勿的肩,一股庞大的无形的力道,如罩人顶,霸道无比地将那武器推开。不光如此,周围趁此机会向程勿出手的人,也“啊”一声惨叫,向外围飞去。
雨声哐哐,程勿怔然,傻立在原地。
他的后背一阵滚烫。
慢慢的,少女的声音从后方响起,温柔轻盈,带着丝丝怜意:“小哥哥,别怕。”
“我不滥杀无辜。但谁碰你一根头发,我就杀谁。”
程勿猛回头,与身高只到他肩部的少女视线对上。少女在睡梦中,被外界的打斗吵醒。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程勿身后,笑盈盈地望着程勿通红的眼睛。她伸手,从程勿手中拿过剑,低下眼:“接下来,就交给我吧,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