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不下雪了,跪在雪地上,膝盖冰冷。往日无人让她跪在雪中,她第一次跪,是与自己的爱人面对面。
李皎心想,是啊,我的爱人。
她伸手拂去郁明眉心的雪霜,她手碰触他的面孔。那么的凉,寒到她心里去。她长久地凝视着郁明,他安静地坐在她面前。青年靠着树干,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箭支残裂,扔在他附近。雪停后,地上有拖曳过的痕迹,猩红染脏雪,泥泞不堪。
其他军士们去查看周围情况,这批军,是李皎在阴北外等来的。进了阴北后容易与外断绝消息,李皎需要在进阴北时等到起码一队军,才敢进入这片荒地。她已经很快了,她只等来了一批人就和那桐急促进来。
李皎想:为什么我都这么急了,却还是晚一步?
她心想:好想死。
想随你而去。
那桐听从军士的话,跟着他们去找人。军士说听到有动静,那桐在风声中,走到那棵树前。她凌空而起,跃上树,一路向上几纵。雪白色中,那桐掠上了此树最高处。此树比周围其他的树都生得高大,那桐轻飘飘地脚点在树枝上,看到坐在树枝上、蜷缩着身子、被大人衣袍埋住的一团。
雪花覆照那团衣服,衣服下抽泣声细微。
若非有军士从下走过,若非实在是太静了,真的很难听到。
那桐衣衫在高处凌风中飞扬,她蹲下身,掀开衣袍。层层叠叠的大人袍衫下,血迹浓重,腥味难闻,她掀开那团累赘,看到衣袍下,露出一个小阿郎的脑袋。小郎君本是眉目清秀,然他黑茸茸的脑袋从衣袍下露出时,木然的眼睛低垂,避开大人的视线,那桐心中一抽。
小孩儿的眼睛,空洞,发涩,黑暗。星光坠落,一湖淹沉,被拖入了深渊中。
那桐轻声:“呦呦。”
她开口叫“呦呦”,郁鹿擡起了头,木木的眼睛,与那桐对上。那桐伸手,郁鹿向后躲开,他眼睛警惕地看着她,提防她的靠近。
那桐静了一下,说:“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那桐姑姑。你刚会走路的时候,刚会说话的时候,见过我的,我陪你玩过的。我、我是你阿父的师妹啊……呦呦,我、我是和你阿母一起来的。我是来救你的,你已经平安了。”
郁鹿什么也没听到,他只听到了“阿母”这个词。他抿着唇,警惕目光不改,问:“我阿母是谁?她名字叫什么?她最爱谁?”
那桐看着他。
她说:“李皎爱郁明。”
郁鹿怔了一下,眼睛终于有了波动。他紧绷的神经短暂地放松,只这一瞬,他人就被提起,被那桐趁机拽入了怀中抱起。郁鹿一愣,才要挣扎,想那些坏人也是要哄骗他。那桐将郁鹿抱入怀中,将他脏兮兮的小脸埋入自己怀抱里,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这个冻得发僵的小孩儿。
那桐飞身向下,语气坚定:“我带你去见你阿母!”
到这时,听到“阿母”,郁鹿才犹豫着放弃挣扎。他心里不知谁是好人坏人,他谨记着阿父要他谁的话也不要听,要他机灵些。他好机灵,他一声不吭,不管下面的人如何摇树也不叫出来。可他又很害怕,他坐在这么高的地方,天上一直在下雪,又冷,又饿,又累。
他不停地擦眼泪,脸蛋被冻红。云高天寒,漫漫白色望不到尽头,而不知何时可归。
他一直在等阿父来找他,带他离开。他很听话,他从没有这样听话过。可是他最听话的时候,偏偏没有等到人。
李皎还跪在雪中,她似痴了般,就那样看着郁明。周围散开搜寻的军士不知这位大魏公主在想什么,大魏公主眼中的感情他们看不懂。似是凄艾,却不落眼泪;似是冷漠,可她一直看着。这位皎公主的感情,他们看不懂,便不去凑热闹。
“阿母!”
小孩儿哇的哭声,将李皎从自己的世界中拉回来。
那桐走了出来,怀里小孩儿窝在她怀里。小孩儿看到跪在那里的女郎,只一眼,就似活了过来,有了生气。他哇的一声大哭出声,眼泪飞溅,从那桐怀中挣脱,扑向还跪在地上的李皎。李皎被他撞得坐倒在地,小孩儿整个窝于她怀里抱着她大哭。李皎伸手将他抱住,拍着他后脊。小孩儿哭得全身颤抖,李皎绷着脸,眼睛里波光流动。
郁鹿哽咽不住:“阿母,你终于来了!”
“我错了,我再不这样了!”
“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听话……我阿父,我一定听我阿父的话……我再不会瞧不起他了,再不会欺负他了……”
“阿母……阿母……”
郁鹿性格中热情的那一面,是像郁明的。李皎只呆呆坐在这里出神,郁鹿却能抱着她大哭。李皎这时候心里眼里只有郁明,她几乎忘了郁鹿。她在心里无声地掉眼泪,她的哭泣默然无声,情绪最崩溃的时候,尚未到来。而郁鹿一哭,他哭得她心肝肠抽痛,她才像是活了过来,才像是从漫漫无边的黑暗中,把自己重新拉扯了出来。
不行。
李皎心想。
我还有呦呦,我不能放弃。
李皎眼中泪水滚落,滴在腮帮上。她也想靠在谁怀里哭泣,但是满天下,她只在一个人面前露出真实的情绪,只有一个人让她完全不设防,想怎样就怎样。这个人没有了,她的心也会死去。就像当年一样。
郁明会带走她的心,带走她的魂。
也是过了这么多年,李皎才想清楚她为什么总是念念不忘,总是想尽办法地跟郁明扯上关系。她心里爱他,从十四岁开始,已经无可救药,病入膏肓。
李皎抱紧郁鹿,郁鹿是她和郁明的生命延续。她爱郁鹿,她爱好多人……可是前提,是郁明必须在。他若是不在的话,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皎迅速整理心情,她活了过来,把怀里哭泣的小孩儿交给身后军士,对那桐道:“探他呼吸!”
那桐蹲在地上,伸手去探郁明的呼吸。她屏气凝神,手再挨上青年的脖颈。习武人对于急救,都有些经验。那桐干脆再凑近,一把扯开青年的衣袍,手握成拳,内力藏于掌中,重重击向青年的胸口。李皎搭手,附耳去听心脏声。她没听到声音,手上按压用力,对身后道:“再用力!”
“继续!”
那桐连出五拳,拳拳打在青年胸口。她良久没听到接下来的话,看去,见李皎耳贴青年胸膛,身子轻微发抖。那桐快速反应过来:“嫂嫂?!”她立刻手压在旁边,一股内力顺着掌心传入。
在那桐的护持下,那颗心脏,缓缓跳动。
那桐面上露出笑,她恨不得把全身内力都传过去。郁明是她师兄,是她师父疼爱的大弟子。她千里迢迢来给他送剑,不能她才见面,就要看到他奄奄一息死在面前啊。郁鹿停了哭声,坐在军士怀中,眨着朦胧泪眼看二女。他哭得打嗝,不知她们在做什么。
这一次,李皎推开了那桐。李皎轻声:“有心跳就好。不要送内力浪费功力了。”
那桐才皱眉不赞同,就吃惊地看到嫂嫂伸手到发间一拔。李皎拔下发间竹簪,长发散如华丽黑袍,落在雪地上散开的弧度完美,春水般荡漾开来。周围站着的军士青年眼中露出几多惊艳色,偷偷打量那面容皎白的女郎。李皎拔下竹簪,轻轻一掰,众人这才知道这竹簪居然是组拆簪子,可以随意拆开。竹心是空心,李皎反手倒下,伸掌于簪下。
众人屏气凝神,看到一片冰洁清透的花瓣,藏在细长冰块中,被倒了出来。
李皎擡头,看着青年的眉目,静声:“活死人,肉白骨,解万毒。”
“昔年能救我兄长,今日也必能救我夫君。”
“拜托了。”
她张开红唇,擡手掩袖,将被冰封藏的雪莲花瓣含入口中。她面色不变,不顾周围人,身子倾前,搂住青年的肩。李皎与沉睡的郁明面面相贴,她润红的脸,感觉到他肌肤的寒冷。额与额相抵,女郎的唇碰上青年的唇,她舌尖抵开他紧咬的齿,将那片口腔中冰已化了的花瓣,送入青年的口中。
李皎手掐着他脖颈,唇舌并用,帮他将这片花吞没下去。
周围人红着脸低头,那桐也无错地别过脸,没料到李皎会当众如此做,全然不在意公主的颜面。
而让郁明咽下了花瓣,李皎的心放下了一点。她仍然没有放开,她眷恋地再吻了吻他冰凉的唇。李皎与他贴着唇,看青年面容覆雪盖霜,看他沉寂无生气,而她喃喃自语,说只有他才能听到的话:“郁郎,我要你醒过来。”
“我会为你报仇。”
“你不要我了,我找你一辈子,也一辈子不原谅你。”
李皎起身,让军士来帮忙背起郁明。那桐提醒她,她眼睛看到了几丈外还插在死人身上的“望山明”。“望山明”孤零零地在那里,他的主人没能在最后一刻留它在身边。李皎走过去,在那桐的帮助下把刀拔出。
军士们带上郁明,那桐抱起郁鹿,李皎则抱着这把长刀。李皎擡目,看着雪原茫茫。她带路走向前,众人跟随。李皎紧抱着“望山明”,步履蹒跚在雪地中,决不再次弄丢“望山明”。
“望山明”入鞘,在她怀中轻微颤动,隐隐与一步之外的那桐腰间的“斩春水”相通。那桐转头,看一眼李皎怀抱的刀,再扣一下自己的“斩春水”,示意名剑安静些,莫吵闹。
情侣刀剑重逢。
那桐心中涌起希望,想现今既有情侣刀剑相守,又有嫂嫂这么厉害的人物,师兄一定会好起来的。
……
郁明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很混乱,他一时在大魏的北冥,一时在夏国的阴北。时间错乱,他一时身量变小变弱,成为少年时的模样,一时又筋骨放开,乃是腰细腿长的挺拔青年。
他梦到了李皎。
梦到李皎在找他。
漫山遍野,浓雾弥漫。她奔跑在山中,翻找着谷地中的一具具尸体。她到处寻他,高声喊话。郁明远远看着,他恨不得飞奔过去,告诉她“我在这里”“皎皎我在这里”。但山高水长,两人之间隔山隔水,他怎样也过不去,徒留满心焦灼难熬。
郁明喊她:“皎皎!皎皎!”
女郎找累了,她瘫坐在谷地中,头埋于膝盖间,双肩轻微颤抖。
郁明心中疼痛,知她必是哭了。她哭起来总是这样,他恨不得她情绪外放些,如别的女郎般胡搅蛮缠些,也好过总是这样一个人抱着膝盖哭。郁明吃力地走向她,隔着大雾,他被她哭得心乱心碎,一抽一抽得难受。他大声喊话,她却听不到。
郁明怔怔然看她,最后,他蹲在她身边,静默地陪着她。他伸出手,颤颤的,想去碰触她的肩头——
梦境一下子换了状,他从前一个梦里跌了出来。
这一次好奇怪,是在园林中,四面青绿色,听到沙沙雨声。郁明推开窗,看到满园的□□。他茫然了半天,看雕檐画壁,看飞檐落雨。他判断了好久,认出了这是长安的一处李皎名义下的园林。当年李皎生子后坐月时,为李皎身体好,他做主两人搬来了这里。
郁明在梦中扬眉笑不住,心想:没想到我居然是怀念这里的。
是啊,他潜意识里是怀念这里的。
这里风声雨声如潮,是在一切事情发生前,他和李皎最安居乐所处。之后战火燎燎,长安兵乱,一会儿关中,一会儿河西,他与李皎一直在不停地奔跑。很是疲累,虽然郁明口上不说,但他心里最是怀念那时候的时光。
那时候,郁明与李皎不是刚刚定情的男女,他已经娶了李皎。两人见面已经没有多少针锋相对的争执,也不再吵过去的事情。李皎替他生了儿子,虚弱地歪在床上,不再让他满心担忧她到处奔走,静不下来。他到底是介怀她当初差点落胎的事的,只是郁明不肯说,不肯让李皎再伤心一次。
这段时间,郁明和李皎一起日日夜夜地窝在床上。灯火下,李皎看着襁褓中胎儿出神时,郁明就长时间地撑着脑袋,看自己的老婆出神。李皎探身要去碰摇篮中小孩儿的脸,郁明大呼小叫:“你别吵醒了他!”
最开始的时候,郁明是没那么喜欢郁鹿的。郁鹿的名字是他随便扯来碰的,他心中多少失望些,因自己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女儿,在出了母胎后,居然变成了一个大胖小子。郁明心中万分惆怅,李皎身体多瘦多弱,生子很是辛苦。
他想若是个女孩儿就好了,我就无憾了,就不用再盼着她生孩子了。
然呦呦出生后,他们夫妻二人不断为大魏国事奔走后,郁明心中默默觉得,几年之内,都不能让皎皎再怀孕了。李皎太累了,身子骨弱,生子太耗损她的精气,他要让李皎好好养好身体。
再没有小孩儿了。
郁明在梦中听着沙沙雨声,心中失笑,想到当日自己在妻子怀孕后又心疼又失落的心情,别有一番趣味。
他听到身后女郎说:“你总开着窗做什么?外面在下雨,刮风。你就那么一直站窗口,等身子弄湿了,别上我的床。”
郁明身子僵一下,女郎那熟悉的冷清又奚落的说话方式,日日绕在他耳边。几日不听,如隔三秋。郁明呆了呆,想起自己是在做梦,是在梦中回到了那时候。他在梦里心跳加速,猛地回头,向身后冲去。
隔着屏风,他看到了女郎若隐若现的身形。
郁明的心跳更是剧烈,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
李皎坐在床上,腹部微胀,仍有些未褪下的孕态。她怀孕时肚子一直不甚大,医工夸孕相好,说这样生子会顺畅些。郁明心想也没见多顺,只是他老婆在生子后,仍然很漂亮。丰腴了些,有肉了些,抱起来舒服了好多。
梦中的李皎长发散落,跪坐在床榻间低着头,整理婴儿的衣物。她身子忽然腾空,被后面扑来的青年捞入怀中。李皎叫一声,反应迟钝地被满心欢喜的夫君压在了身下,她叫道:“衣服要湿了!”
青年衣袍上的水,贴上了她的中衣。
而郁明低头亲她唇角,被身下的女郎擡手捂住嘴往外推。郁明心里觉有趣,想自己是有多了解李皎啊,连梦里的皎皎都不配合他,都嫌弃他,和她本人一模一样。郁明非要胡来,身下的女郎一时喊“脱鞋脱鞋”,一时恼“讨厌别乱摸”,生灵活现,好像真人一般。他刻意胡来,她就一味躲避。最后女郎灵活地从他身下翻出,一脚踹向他的脸,将他踹下了床。
而郁明伸手拽住这踹中自己脸的女郎裸足,将她从床上扯下,抱入怀里。
李皎:“讨厌!”
郁明俯视怀里女郎,灯火微微,她挣累了,面颊粉红汗湿,嗔怒地瞪向他。
郁明喃声:“我一定是怨念重重,总不甘心被你动不动踹下床,才会梦到这个,想要在梦里翻身。”
怀里女郎不解他在说什么,蹙了下眉。她歪头,道:“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别闹了,一会儿姆妈抱呦呦过来,要看热闹了。”她说起呦呦,眸中掠起温柔之色。她又突然住口,看他:“你怎么不打断?你不是不喜欢听我总说呦呦吗?”
郁明抱紧她。
他轻声笑:“不,我不讨厌。我喜欢呦呦。”
“我刚做父亲,还不习惯。皎皎,谢谢你陪我一起,包容我。”
怀里女郎轻笑一声。
没有等到姆妈带呦呦过来,郁明抱起怀中的女郎,与她一起上了床。两人面面相对,听着窗外沙沙雨声。心中轻快,睡意袭来。青年与女郎十指交错,昏昏睡去……
梦境再一变,天地昏暗,电闪雷鸣,郁明愕然,发现自己身量变小,变回了一个少年郎。他右手一阵猛痛,袭向他,痛感让他眼前发黑,骤然到来,几多不适。他正茫然间,听到少女含泪的声音:“你还过来干什么?”
郁明盯着面前女孩儿,迅速认出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五岁的李皎,为了她兄长抛弃他。他从关东战场上退下,跋山涉水,前来问话。那一问之后,两人不欢而散。他心神受创,大受打击后,跌入了黄河,弄丢了“望山明”,之后沉浮四年之久,才在蓝田重新和李皎相遇。
郁明心中素有遗憾:他少年时、少年时……何等的不甘心……他为何会输……他不重要么,为什么不跟他商量?
他心有不甘,哪怕日后不去想,放下此事,可是不甘心,却从不曾彻底褪下。
他心有遗憾,所以在梦里回到了那个时候。他站在雨中,站在雷鸣下,看着十四岁的李皎。李皎手攀着木门,咬着牙跟他强硬说话。而他、而他——郁明走上前。
李皎语气冷淡:“快走吧,你我之间已经结束了。我对不住你,我……唔!”
她忽然消声。
她被郁明抱了起来,被少年捧住面颊,被俯身亲吻。她骇然瞪大眼,没料到他居然敢亲她。她擡手要扇他,被郁明扣住手腕。她身形一转,被少年压在门上。少年声音里含笑:“又要扇我巴掌?你怎么总是这一招?”
少女李皎要开口说话,唇再次被亲上。
少年亲吮她,反复磨弄。轻拢慢撚,耐心地磨她。面颊相贴,他知她敏感在哪里。他知她在自己面前是纸老虎,哪怕手一直想挣脱扇他耳光,可她下不去手。他压着她,热情地亲她。怀里少女身子发抖,软了下去。
少年少女的身子一起颤抖。
初吻炽烈又狂野,是另一片陌生的天地。
两个人缠握的手发抖,李皎渐渐不挣扎了,仰着脸,顺从地窝在少年怀中,被他亲吻。他们哆嗦着,贴着墙跪坐了下去。郁明将李皎抱在怀中,雷电还在上空浇闪,而雨丝几多滂沱。
天地大雨滚滚如滔,少年紧紧抱住怀中瑟瑟发抖的少女。
郁明擡眼去看天地间婆娑大雨,忽地若有所觉:“原来那时候,我最想要的,是这个。”
他什么解释也不想听,他的一腔不忿在于被李皎抛却。他在关东为她打仗,为她几次死活,他最想得到的回报,是回来后,她亲一亲他,抱一抱他,绝不是冷冰冰的“我们分开吧”“我们不适合”。
怀中的李皎突然哭起来。
郁明惊愕,慌张低头:“你你你……”
少女趴在他肩上哭,她抱紧他的脖颈。她灼热的泪水滴在他脖颈间,烫得他身体一阵潮热。他听到少女的哭泣:“对不住……我不要这样了,我不要和你分开……”
郁明拍着她后背的手一僵,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喃声:“你说什么?”
这不是李皎会说的话吧?
这是李皎会说的话。
像是一个平行向前的地方,却是同一个李皎。
李皎擡起脸,捧住他的面。她双目含泪,泪水滴在脸颊上,她颤声:“我后悔了,我不要这样。郁郎,我不是不要你,不是总最后考虑你。因为你太重要了,你和我自己一样。别人都是外人,只有你是和我一起的。你总说我对你不好,因为我对你最不见外啊。”
“我最爱你,我如何对我自己,就如何对你。”
“所以我才牺牲你,如牺牲我自己一样……可是我、可是我爱你,我舍不得你。”
她哭得发抖,她抱着他大哭。这是她最绝望的时候,最无助的时候。她抱着他在大雨中哭泣,电光照在她眼中,而她说出郁明最想听到的话——“我反悔了,我选你。我选你!”
“也许其他时候还会放弃,也许想一下就会后悔。可是现在,我想选你!我不想嫁别人了,谁爱嫁谁嫁吧。哥哥会有别的法子的,可我不能没有你……”
“郁郎,你回到我身边吧!”
“郁郎,求求你回来!”
“郁郎……郁郎……”
郁明望着李皎,他深深看着她。
他爱这个女人,他从她十四岁时开始爱上李皎,他和她感情纠缠这么多年。一时恨,一时爱。恨极了想她从未出现过,爱极了想对她为所欲为。他喜欢她趴在自己肩头笑,喜欢她捶打他,喜欢她用余光嗔他。他恼她不留情面,恼她榆木疙瘩,恼她太有主意。
他把她抱在怀里亲她;他不高兴时伸手拽她的脸;他在她沉睡时去捏她鼻子……
他们坐在床上笑闹,他们滚到地上;他们在廊下下棋,谁输了就被贴条子;他们在雨天中睡觉,她抖一下,他就把她抱怀里。
她坐在床头哄呦呦睡觉,他靠在门口冲她连嘘数声喊她;她只陪呦呦不陪他,他硬插入她和幼子之间,冷脸监视老婆和儿子……
郁明目中生暖。
一幕幕,一重重。
他轻声:“这就够了……够了。”他要的,就是她认错,就是她承认。
承认她爱他,认错她误了他。
梦境再次散去,他安静地立在一团浓黑中。浓黑中出现蒙蒙微光,女郎背影翩跹若鸿,走在光雾中。郁明盯着她背影,大笑一声,快步追上去——
……
小屋中,郁呦呦趴在床榻边打盹,一下又一下。
忽然间,他父亲的手,轻轻动了一下。
郁呦呦猛地清醒坐起,喊道:“阿父!”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好啦,加更一章。这下甜了,不说我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