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敲窗拍门,在天地间呼啸。生火的打铁室内,聂先生擡头,神情恍惚地看着面前的女郎那桐。他打造这把被嘱托的剑四年,那对夫妻不怎么过问,倒是这位女郎,问了他足足三年,现在,更是亲自来取剑了。
聂先生颤巍巍站起来,带那桐去取剑。推开一扇扇暗门,站在兵器架前,他将一把打造了剑鞘的长剑交到那桐手中。那桐郑重接剑,手指在剑鞘上叩过,忽而拔剑。当即舍中风潮微动,聂先生不觉后退,已有小旋风卷起,引得舍中兵器架上的铁器铮鸣。
那桐拔剑而起,三尺长剑如雪般掠过她锋利的眉眼。她微诧异,仔细端详手中剑,然后赞道:“不错。好剑。”哪怕她用惯“斩春水”这种绝世名剑,也看出手中这把剑品质不错。
那桐问:“可有剑名?”
聂先生摸胡须而笑,曰:“封雪。”
此剑一出可封雪。
但也要看用剑人的水平。
那桐扬一下眉,弄清楚是哪两个字后,颔首表示知了。她收剑入鞘,转身便欲走向门后的风雪中。聂先生犹豫了一下,追上两步问:“这位娘子,你是要把剑送给你师兄?他夫妻二人当年找我铸剑时,郎才女貌,风采耀人,后来不知出了何等变故,要娘子你来取剑?他二人现今情形可好?”
那桐擡起下巴,侧了下头,看到身后老先生忧心忡忡的面容。
她静一下,答:“非常好。”
那桐说:“我这便要去给他们送剑。”
无视身后聂先生还想追问的语气,女郎已经推门而出,步入雪中。屋中人听到一声马嘶,走到门口去看时,见到雪雾迷离,徒留马蹄。而数百里穿行,披星载月,那桐贴着马背,马蹄高高溅起。
黄云滚滚,苍山高远,万径踪灭。
那桐眼眸冷锐,手握缰绳,一路辗转,潜入夏国之地。
她将日夜兼程,前往统万,去给多年未见的师兄和嫂嫂送剑!
风雪落在她睫毛上,落在她肩上,很快成一层极薄的冰霜。在雪中驭马而行的白衣女郎与风雪混于一提,如流线般在皓皓天地间恍然一过。而越往北走,气候越寒,雪下越大。
鹅毛般的雪落在那桐身上,飘在马身上,飞在树丛间。雪如雾如淞,皓皓然旋转,飘荡,将天地笼罩在一片冰封世界中。这个冰霜般的银色天地,行人罕见,屋舍生火。微微的,雪从黄昏步入黑夜中,簌簌压在树枝上,树枝一声擦咔,砸在地上,很快又被天上洒落的雪粒覆盖。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雪霰纷纷,夏国国都统万的魏国长公主府邸中,天刚刚亮,屋瓦清凉,透着一层稀薄清光。郁鹿小朋友趴在窗口,窗开了半扇,他专注地凝视着外面银装素裹的天地,小脸被冻得微红,精神却极亢奋。
他阿母李皎坐在床畔边,把儿子扯过来给他穿衣服,并叮嘱郁鹿:“今天你阿父要出远门,我要忙着应酬,所以今天给你放假,你可以去玩,但别到处乱跑添乱,知道么?”
李皎给宝贝儿子穿了一身“老虎衣”,年幼的儿子被她打扮成了一只可爱的小老虎。而李皎趣味涌上,还嫌不够,一冬天的时间,她给郁鹿做了条“尾巴”,加在郁鹿身上。如今郁鹿浑身上下,倒真是一只幼年懵懂的小虎了。郁鹿不知母亲在笑什么,他趴会窗口继续看雪。李皎伸手,在他的老虎尾巴上一拽,就把郁鹿拉扯了回来。
郁鹿的尾巴被拽住,猛往后一拖,摔了他一个跟头。他爬起来,很是生气:“你干什么嘛!”
李皎目中含笑:“我吩咐你的话听见了么,呦呦?”
“听见了听见了,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郁鹿鼓着腮帮子,眼珠都不敢乱动,怕被李皎发现他的小心思,“阿母,我们家今天是不是很多人,很乱?那我可以出门找小伙伴玩么?我想堆雪人,打雪仗,玩雪橇!”
李皎想了下。
她思及昨夜入睡前,她和郁明关于郁鹿的讨论。郁明指责她对郁鹿管得太多,总拘着郁鹿,小心郁鹿反弹。李皎反思后,决定该对郁鹿小朋友宽容些——她点头微笑,温柔道:“可以去玩,但是……”
“哇太好了!”郁鹿根本不听李皎的“但”字句,李皎话说一半,郁鹿就欢呼着跳下了床,飞奔着出了屋,跑入了雪地中。
李皎无奈一笑。
郁鹿小朋友精力旺盛,不喜欢吃饭,不喜欢睡觉,只喜欢玩。如果郁明不在,李皎真追不上郁鹿。
郁鹿小朋友在雪地中转眼就跑得没了影,侍女们去看李皎的脸色,李皎摆了摆手,示意随他去吧。她今日要顾着府上的接待客人,给夫君送行,呦呦再闹腾,她也没精神管了。李皎并不知,她这种不管的政策,真是给郁鹿小朋友的离家出走提供了说不出的便利。
李皎一整日忙着给郁明送行。
赫连平很快上门,李皎与他谈过后,起身欲将队伍送出城去。这一送便是十里,李皎对郁明嘱托无数,郁明目中带笑,脸又微红。实在是李皎做得太过,一众青年男郎都看着他们,就等大魏长公主送行结束。毕竟连他们的皇子殿下的王妃都没出来送行,只有李皎如此殷勤。
赫连平好笑无比:“郁郎只是护送我出趟远门而已,你这样弄得像是我护送他似的。何必这样呢殿下,我又不会欺负了他。”
李皎不看赫连平,给郁明一个眼神:记住我说的了吧?有危险的话不必太积极,量力而行便是。
郁明温柔道:“好啦皎皎,你别送了,我回来会给你和呦呦带礼物的。”
李皎“嗯”一声。
她与众人站在城楼上,目送一行人远去。赫连平此行是去北方雪灾之地巡逻,按说并不会有意外,但李皎心事不宁,总生忧虑之心。她目光盯着郁明的挺拔背影,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而她心中不安,却又不敢流于面上,只说服自己定是想多了。
与她同行的府上人,有李明雪和江唯言。李明雪如今也是窈窕待嫁女郎,颜华灼灼,纵是立在气质大气的堂姊李皎身边,也独有一番韵味。李明雪乖顺地跟在堂姊身后,李皎面容冷淡,静静看着远去的天地一道线,神色不明,不知在想什么;李明雪倒是扬起了手,跟远去的人挥手道别,比她那冷漠的堂姊不知道温情了多少。
江唯言始终淡淡地站在二女身后。他五感强大,能听到、感觉到有旁的人在关注这边。
他用余光看去,见是夏国的大皇子赫连乔一行人。赫连乔出于礼貌,也带领几个官员来给弟弟送行。他在城楼上遇到李皎,想要寒暄一两句,被李皎随意敷衍过去,而今脸色并不好。
赫连乔旁边跟着国舅,国舅正在小声提醒赫连乔——“殿下,您千万不要得罪大魏的那个公主。她到底是个公主,别因为一个女人,毁了我们的大业。”
赫连乔不耐:“知道了。我不会乱来,我知她是大魏公主。舅舅,我也是想着她是大魏公主才想和她打好关系,非全为了色。偏偏她只理会我那个弟弟,不理我,好生欺辱人!”
国舅安抚着大皇子,心中却不以为然。他觉大皇子定是只盯着李皎的美色看,其次才是李皎的身份。想要扶持这样一个人立起来,势必得心狠些。
心事重重间,李皎走了过来,国舅见到赫连乔面上一喜,迎上去要说话;李皎漫不经心,与他擦肩而过,根本没注意到赫连乔张了一半的口。
李明雪也匆匆跟上堂姊。
江唯言目不斜视。
赫连乔脸色难看:“……!”
国舅等人:“殿下,冷静!冷静!”
“那个女人向来那样,她对她夫君都那个要死不活的调调,殿下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李皎思虑重重,想着郁明他们出行会遇到的各种事。她当真没有注意到赫连乔;何止赫连乔,一白天的时间,郁鹿野到哪里去了,李皎也没时间过问。等回到府上,天色已晚,李皎坐在堂中喝口热茶,才发现一室冷清,似只有她一人独坐。
她怅然了一会儿:以往这时候,可以与郁明坐在这里烹茶说话,如今只有她一人在府上。
侍女站在堂外帘帐后,苗条身形若隐若现:“殿下,该用晚膳了,是在这里置膳吗?”
李皎端着茶盏暖了一会儿手,想起来才皱眉问:“呦呦呢?这么晚了,他还没回来?”
侍女摇头。
李皎揉了揉额头,她家宝贝呦呦向来如此,野起来连阿父阿母都能忘了,不记得回家,多正常啊。呦呦多次因为玩得开心忘了回家,快天亮时摸到家门口时,被阿父阿母关在府门外反省;然呦呦小朋友天天认错,屡教不改。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李皎由一开始的生气,变成现在的习惯成自然。她只好无奈地嘱咐人:“出去找人吧。就那几家他常去的,把他逮回来,直接关去后面佛堂抄心经吧。”
这一找,便找了一晚上。
盖因呦呦小朋友常年胡闹,大人寻他都寻出了经验,基本能在两个时辰内把府上小郎君带回长公主面前。但是这一次,晚膳凉了再热,热了再凉,李皎坐在高座上,等了两个时辰,都没人寻回郁鹿小朋友。
李皎面色大变,站了起来:“加派人手!”
她心惊胆战,恼自己大意。统万这样大,郁鹿只是一个小孩子,还是她的儿子,万一被有心人绑了,欺负了,可如何是好?不能因为此事从未发生过,她便失了警惕心!
彻夜灯烛不灭,府上通宵达旦,所有人都派了出去找小郎君。李皎坐立不安,在堂中来回踱步,一晚上熬红了眼,心中悔恨担忧。而她担忧的宝贝儿子郁呦呦,这时候,窝在出京车队中,捂住自己的嘴,准备坚持两天再出来。
到次日晌午,车队在离京数十里外的镇上歇息,车夫喂马时,从一辆装运粮草的车中搜出了郁鹿小朋友。
黄色的人形小老虎眨着眼,从稻草堆下爬出来,看对面一行人目瞪口呆。
郁鹿被提在车夫手中,扑腾着小手小脚,扬起小爪子,冲对面无言以对的郁明打招呼:“阿父阿父!”
背着长刀的青年身形高大清瘦,于一众男子们鹤立鸡群。他容貌出众,又带着几分随意慵懒的气质,转头跟身边的赫连平说话。察觉到不妥,郁明蓦地扭头,眯眼看向被车夫提在手中的小孩儿。
小孩儿很有礼貌:“赫连叔叔!”
赫连平绷着脸,脸色几变,欲笑不笑,憋得一张脸分外古怪。
踩着积雪,郁明愣然一刻,而后额筋突突直跳,走出去从车夫手中接过自家调皮捣蛋的儿子。呦呦调皮到了这个地步,让他张口结舌,既心惊胆战,又想把他吊起来打一顿。郁明把郁鹿提在怀里,不敢置信道:“你怎么在这里!你阿母知道么?!”
声如刀劈,山鸟惊飞。
郁明崩溃无比。
“呦呦,你又逃家!”
郁鹿小朋友被一通吼,吼得面孔涨红。周围的叔叔都好笑地打量着郁明教训儿子,郁鹿小朋友深觉丢脸,忙抱紧阿父的腰,防止被他父亲丢甩出去。他胡乱喊道:“你快去给我阿母写信啊!再晚些她要急疯了!“
郁明气得要命。
但是郁鹿小朋友说得有道理。
不管周围人看热闹的眼神,他拽着郁鹿小朋友进屋,便运笔如飞,赶紧给身在统万的老婆写信报平安。而郁鹿搂着他脖颈,挂在他身上不肯走,一边蹭他,一边干嚎道:“我就要跟你一起走嘛!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我现在回去了,你老婆肯定会打我——”
郁明扯着他耳朵,痛心疾首,怒吼道:“那是你阿母——!”
一想到李皎此时的心情,一想到之后要如何面对李皎,青年心生怯意。郁明脖颈上青筋跳动,呼吸微重,可见心神何等震动。
郁鹿偷偷看一眼阿父:这么生气啊?
郁明拽住老虎尾巴,把郁鹿吊了起来。
就算被痛打,郁鹿也不肯放开郁明。挂着两管眼泪,小郎君扯着嗓子嚎道:“我知道我知道!阿父你最好了,阿父我最爱你了,阿父你是天下最了不起的人!我就要跟着你!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阿父我不能和你分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四岁的小孩儿即使被阿母拉着读书写字,水平也依然乱七八糟。郁鹿小朋友搂抱着青年,郁明如拔萝卜般想把郁鹿从腰上拔出去。他尚没有把小朋友拔走,小朋友的胡言乱语,就震住了他。
郁明心生绝望:“……”
他错了。
他不该扮演慈父。
他应该听皎皎的话,多打打郁鹿。这样坏的小孩儿,只有吊起来多打打,才肯听话。
作者有话要说:呦呦会得到教训的,会懂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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