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皎给郁明师兄妹二人的掌教之争指明了一条明路,接下来数日,师兄妹二人都在山中活动,拜访几峰长老。那桐被李皎说服,为体现自己行事之效率之公正,她领着自己师门这一脉最先投靠朝廷,积极派弟子下山,帮朝廷对付凉国人士。
林白不管怎么算,都算李皎这一派,北冥派弟子们下山,他当仁不让主动请缨,杨婴便也跟着去了。
江唯言来寻李皎。
是时江唯言和李明雪一同前来,山中庭院花落如粉白雪粒,簌簌洒了满地,与地上青苔色交加,混于泥土中。青年身形高大英武,少女窈窕多娇,叩门而来。李皎正与姆妈一同蹲在高坐在榻上的郁鹿面前,哄儿子吃羹。
李明雪欢呼一声,扑过来趴在榻前,乌黑分明的眼睛盯着郁鹿小朋友。
这两日前来拜访李皎的人颇多,皆与北冥现在的对外政策有关。李皎低头吹着羹勺中的汤,对江唯言的到来并不意外。旁边两个孩子玩耍,她问:“你也来跟我讨个差事,下山与凉军对阵?”
毕竟江唯言武功高,还要养一个李明雪。凭江唯言现在整日无所事事的模样,他急于建功立业,是正常的。
江唯言摇了下头,一山花飞如潮涌,他声音在潮水般的声浪中清晰又模糊:“我是来向殿下辞行的。”
“叮”。
李皎手中的羹勺落了地,她蓦地回头,脸上的表情没有收敛住,诧异又微怒地看着江唯言。她给他重回朝廷的机会,他竟然不要?!江唯言避过了李皎的眼神,低低道:“殿下忘了陛下对臣的惩处了么?他让臣护送殿下回北冥后,当散去一身功力,自行带明雪离开,他不再对臣追究。”
“先前殿下没有归山,北冥一派对殿下的态度不明,臣恐殿下不能服众,因此并未离开。然眼下殿下身边已经不缺人,诸事步上正轨,臣在此也是耽误时间,特来辞行。”
江唯言脸色平淡,语气平静。他说完后,从怀中掏出一小瓶药:“这是当日离开时陛下给臣的。天子之令,便是远在天边,臣也不能不服。”
李皎冷声:“天子是我的兄……”她语气一顿,慢慢站了起来,她骤然收起的温和气,忽然外放的冷冽气,吓得一边郁鹿三人噤若寒蝉,见长公主殿下冷冷道,“随便你!”
江唯言沉默。
李皎对他几多失望,他能感觉到。
江唯言低声:“臣没有莫大愿想、理念,臣只想找个小地方隐居避世,武功、江湖、朝堂……臣都不感兴趣。”
李皎冷笑:“我知!你向来是这般小富即安的寡民心态!”
江唯言被训得一阵恍惚,想到自己多年起伏的际遇。自少年时被李明雪相救后,李皎是他遇到的对他最好的人。若非明雪在前,他当真、当真……他想到跟随李皎的那几年,当是他最沉静的几年。李皎她不喜说话,所以便不会探寻他整日在想什么;她吩咐什么,他做什么;她去哪里,他跟去哪里。
她用审度的眼神看他,从他身上找另一个人的影子……现在想来,那些日子,是他半生最平和的一段时光了。
江唯言低下眼,双目微红。李皎大局为重,有身为长公主、思虑江山社稷之责。他不一样,他永远想的是一亩三分地,他能照顾好李明雪,能不给李皎拖后腿便好了。而且他之前犯错,又焉能不受惩罚?他若毫发无损地留在这里,李皎身边的那些人会如何想?
江唯言总是不喜多说。
他与李皎对望,发现两人的关系又回到了之前无话可说的地步。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青年绷着脸,将那瓶药水一饮而尽。李皎眸子微缩,没说话。江唯言做完这些,如释重负。只觉牵扯自己半生的累赘包袱,终是脱落。
他也不是李皎,整日关注朝廷大事;他也不是郁明,整天想成为什么武功天下第一。他习武是被逼,做杀手是被逼,投靠晋王也是被逼。他半生都是照着别人的想法而活,投向这个,奔往那个,全无他自己的想法。他本是一介名门子弟,却落到今日这般结局,自觉也甚是无趣可笑。
江唯言淡声:“明雪!”
李明雪应了一声,乖乖过来,站到江唯言身后。江唯言跪下,李明雪懵懂地跟着一同跪,二人给李皎磕了个响头。李皎目光冷淡地看着二人,一言未发,看江唯言起身,领着李明雪退了出去。
待两人走了,李皎仍沉默着。
头顶传来一把酸溜溜的声音:“你既那么舍不得,何不把人追回来?”
李皎:“他犯的错本就该承担,我兄只让他废尽武功,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她扬下巴,与高处坐在屋顶上的青年望一眼,“再说就他那种小民心态,只想种种田地,武功对他也没什么用,废了也好。”
坐在屋顶上已经看了一阵子的郁明道:“好歹主仆一场,人家走了,你总得送送金银之物什么的。再者小翁主还算是你堂妹呢,翁主有个不靠谱的父亲,堂姐如你也不替她想想么?你送些礼物吧。”
李皎冷着脸:“不送。”
郁明:“……”
郁明站了起来,他身形高瘦,一身武袍贴身凛凛扬风。俊朗青年立在房顶稻草间,清风徐徐,郎自风采无双。其下庭院中哄着郁呦呦的姆妈擡眼看时,都难掩目中惊艳之色,暗叹他们家驸马真是生相出众;只有郁明他老婆李皎淡着脸,完全不为色.相所惑。
郁明站在房顶,遥遥地伸指,隔着虚空,轻轻点了李皎一下。他这个动作,恶意中,透着几分亲昵。尤其是他微偏头,唇角上翘,慢悠悠说了声:“真是个棒槌。”
郁明赫然一跃,从房顶跳了下来,落到了李皎面前。他从几丈高的地方跳下来再走来,一路萧萧肃肃如履平地,掠到了李皎面前。郁鹿和姆妈围观,看到郁明到了李皎身边,手指戳了下李皎的腰,将李皎往前戳得趔趄了一步。
郁明强硬道:“回屋!备礼!我亲自去送!”
李皎:“不。”
郁明懒得跟她废话,一把扯过她,将她横抱在了怀里,抱回去屋舍。李皎当着仆从的面被抱起,长发一尾散于青年臂弯间。想到姆妈和郁鹿都在看,李皎脸红到了脖子根。她恼怒地在他怀里乱踢:“混蛋放开我!”
她手扒着门墙不肯进屋,郁明不以为然,强势无比地将她抱尽了屋舍,关上了房门,不让外边人看。
过了一刻钟后,郁明提着包袱,神清气爽地出了门。姆妈连忙抱着郁鹿进屋,看李皎坐在床头地茵上,双手撑脸埋于床间。可见李皎没有拗过她夫君,还是被迫地备了礼。姆妈想与李皎同仇敌忾:“殿下还好么?要不要让人去追驸马?驸马这么对殿下,太过分了!”
李皎抿唇:“不用了。”
姆妈一愣,心思一转,瞬时明白是李皎本来就想送,却拉不下脸。恐怕驸马的强迫性行为,是给李皎一个面子,好让两相欢喜。
再说江唯言领着李明雪去收拾了行装,二人下山。身上的内力一点点流散,过程不痛苦,然对于武功强者来说,完全能感觉得到。纵是不在意这一身武艺,却也是多年所学,如今一朝废除,哪怕是淡漠如江唯言,也很是不适。
下山一路,脚下渐虚,五感下降,江唯言吐口气,努力适应一个普通人的感官。李明雪擡头看江唯言脸色平淡,她眨眨眼,低头踢脚下石子,嘟囔道:“江哥哥,是我连累你了么?要不我一个人走好了,你留在堂姐身边好了。”
江唯言伸手摸一把她的头:“没有。别多想。”
然李明雪一眼又一眼地用余光偷偷看他,心情颇低落。她虽然心理年龄较小,只有七八岁大,但七八岁的孩子,也能听懂大人的话。大人都当她听不懂,经常在她面前说很多。说得多了,李明雪便知道是自己连累了江唯言。
大家都说是她小时候救过江唯言一条命,之后她受了重伤,再不能愈,江唯言就把这条命赔给她了。
大家还说江唯言正邪难分,时而帮好的人打仗,时而帮坏人,本身心中没有正义那杆秤。说他不算好人,所以陛下不愿用他。
李明雪听得很是难过:怎么就是这个样子呢?她以前还在长安寺庙的时候,眼下世界只有方寸天地,江唯言来看她,已经是她最开心的时候。跟着江唯言离开,逃离那片小天地,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但是她现在却渐渐明白,她的幸事,也许并非是江唯言的幸事。
李明雪怔然:她到底害了他。
她二人半生纠缠在一起,她既救了他,也害了他。大家说他非善,但他愿意补偿自己的错误,怎么能说他不好呢?他不好的部分,都是她的错。
李明雪低头,手指抠着包袱上的粗线头,心想:我应该离开江哥哥吧……如果没有我了,就没人是他的累赘了。他就能快活许多了。
头顶一个清越的响指,打醒了李明雪。
李明雪擡头,与江唯言一道,看到路旁高树丛枝绿叶间,坐着一青年。郁明轻松地追上来,在高处俯视二人。他心中也觉几多不适,因昔日江唯言轻功之高,尤在他上。而今郁明追上来,江唯言已经完全察觉不到他在附近了。
颇有英雄迟暮的心酸。
郁明沉默了一下,心想这是李玉的决定,江唯言自己都认可了,外人实在不必多说。
他从高处,往下抛了一个包袱,正好落入江唯言怀中。郁明道:“皎皎给你们的盘缠,山下在打仗,别往西边和北边去。你们往江南走,往东都走,都是安全的。”
江唯言颔首:“多谢郁兄。”
郁明俯眼看他:“反正你知道北冥,你们若有困难,求助北冥即可。有些事你可能指望不上皎皎,但我也会帮你的。”
江唯言:“……”
他用一种怪异眼神看郁明,再次被郁明的心大所折服:自己和李皎那种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自己临走了,李皎都懒得理他,居然是郁明来关心他日后的生活?这人的心,未免太甜了吧?
江唯言再一次地在心里苦笑,想也许就是因为郁明这个样子,李皎才看谁都不如旧情郎好,看哪个男人都要比一番。比来比去,李皎最后,还是最喜欢一开始的那个人。郁明将李皎看男人的眼光一下子拔到了高处,之后精神境界跟不上郁明的,都过不了李皎那关。
而江唯言承认,他的心性,远远比不上郁明那般宽厚。
江唯言掂了掂手中包袱,知道皆是金银之物。他心中感激,口上却只淡淡道:“郁兄不必这么客气。你我仅是相识,郁兄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郁明盯他一会儿,意味深长道:“话不能这般说,你忘了你昔日跟我说过的话了?”
江唯言茫然,他说什么了?
郁明:“你自己凑上来,跟我解释你和皎皎之间的关系。为了证明你们的清白,你还强行解释,说你把我们皎皎当母亲看待,你从未体会过母爱,所以颇为依赖她。你都当皎皎是母亲了,那我算什么呢?”
江唯言:“……”
他脸僵住。
看郁明擡了下巴,声音里带笑:“小江,叫‘阿父’!”
青年抱臂,青松树影在他面上拂动,他立在树间,如标杆般挺拔笔直。青年声音不置可否:“你叫我一声‘阿父’,我保你余生平安,如何?!”
江唯言:“……”
他的脸青青白白,红红紫紫。他的一腔惆怅,一腔烦闷,一腔无奈,全在此时烟消云散。若他武功尚存,他必然纵上树去狠揍郁明一顿。有人怎能恶劣至此?!但事实上,江唯言只能站在地上怒吼:“放你他爷爷的狗屁!滚!”
吼声惊山鸟,群鸟飞天,罩天如麻。
郁明的大笑声响起,再远去。空中传荡着郎君清朗的声音——“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君且保重吧——”
渐渐的,空山再静,鸟语无声。江唯言回头,往身后黑黝黝的山林望一眼。他牵住一旁微有躲闪意味的李明雪的手,对身后那条蜿蜒入林的山中小路轻声:“郁兄,保重。”
江唯言和李明雪的离开,对战局没有影响。江东兵马依然有条不紊地调来关中,关中驻守的兵马越来越多,李玉的命令一天十二道地传来。陛下在调兵遣将,要把大战场放在关中,要用最快的时间,打败凉军。
到底陛下刚刚体愈,尚在休养,精神不好,这边的战事,委托李皎多多上心。李皎和诸将军日日讨论,思考进攻路线。随着纠集此地的兵马越来越多,这场纠结很久的战争,临打破局面,只差临门一脚。
关中聚兵,凉军也探得了消息。凉国大军紧急调兵,从河西到长安沿路布满凉**队。他们战场放在这方土地,誓要过黄河,打到长江。渡过黄河,凉国霸占大魏的目的便能实现一大半。毕竟长江难渡,只要把李氏皇室逼得退过了长江,凉国便胜了。
李皎下了山,不光郁明陪她一道,那桐等北冥派弟子也下了山,跟随长公主殿下。他们在军营中看沙图,李皎将旗帜插在关中一块,再往北上插了一旗——“还有河西必须拿回来。只有拿回河西,才能切断他们这条线。”
他们在讨论战事,忽然有小兵在帐外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凉军有小股兵队开始屠城了!”
“什么?!”
众人大惊,他们原先讨论的,都是认为凉军不会拿百姓下手,因为故土情节,因为他们也当大魏的子民,是自己的子民。但是现在大战催发,凉军那边却是渐渐疯狂,大魏皇帝的调兵令一个接一个,军马都快布满黄河边了,凉军那里如何心安?
晋王不顶用,日日在佛堂里哭丧;派去洛阳的江湖高手没有传回来消息,他们完全不知李玉如今状况,也不知刺杀有没有成功;凉**队日渐焦虑,天日渐暖,大魏能调动的兵马越来越多。但是战争,耗不起!
凉国和大魏的头顶,都悬着一把宝剑。
那把叫“大夏国”的剑,还悬在高处,看着他二方。若是他们这边战事稍微有不妥,凉国毫不怀疑,夏国会出兵,也许助凉,也许助魏,实在难说。
诸般情况考虑下来,凉军狠下了心:一心拿下黄河!不必再管什么百姓!
他们中的一小股兵在城镇中展开厮杀,百姓纷纷逃城,附近大魏兵马前去相迎,敌人却早已退去——李皎下令:“追!去看百姓如何!”
这场屠城站,是凉、魏双方大战的导火索。
一城鲜血,一地尸体,比兵行更快的,是原本就在山下的北冥派弟子们。军马去与敌军厮杀,北冥派弟子们留在城镇中,帮忙救治死伤惨重的百姓。杨婴和林白便在其中,尸体一个个送来,鲜血淋淋,刀伤剑伤让人触目惊心,可见对方动手时的心狠程度。
百姓们被人放置在地上哀嚎,杨婴身为女郎,无法跟北冥弟子们一起去杀敌,她于后方奔前跑后,照料受伤的百姓。女郎脸色煞白,越看越不忍看。林白回来时,看杨婴神思不属,几次走神,忙将她拉去角落里,紧张问:“怎么了?死的人太多了?药石罔医?”
杨婴勉强点了点头。
林白以为她一个弱女子,见不得这般惨状。他心中一软,拍了拍她的肩:“这也在所难免。你去休息休息,让别人先来吧。”
林白心中挂念外面的百姓,急着出去救人。他转身时,衣袖被杨婴拉着。他惊讶回头,看杨婴脸色不好。杨婴犹豫了几下,擡头看他:“来人是我兄长杨安!他们的伤,很多有我杨家枪的痕迹!”
“你兄长?!”林白微惊。
“你兄长?!”周围一连数声响起。
林白微惊,将杨婴护在身后,却看几个手里乱七八糟提着锄头、菜刀的百姓立在身前。他们面容狰狞,脸上血迹斑驳。亲人的死亡刺激了他们,让他们奋勇与敌打斗。他们的亲人死了,这里却有一个敌人的妹妹——他们往前走,怒瞪着林白身后的杨婴。
林白:“放肆!”
百姓怒道:“北冥派弟子说是要帮我们,救我们,却收留一个敌军头领的妹妹!我父母、兄妹、妻儿,皆被人杀死!你们却留着这个女人!把她交出来,除了她!”
“对,杀了她!”
百姓越围越多,听到情况后义愤填膺,纷纷跑来援助。林白手中提剑,护着身后脸色苍白的女郎后退。他急于解释:“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动手了!”
他手中剑锋发抖,他从未有一刻,从未想过有一时,自己手中的剑,要对上自己的子民。
但是周围百姓吼声越来越大,成潮水般涌来,将二人包围其中。二人靠着墙,退无可退,林白满头大汗,扣着杨婴的手微紧。杨婴面色凝重,几次要出去,都被林白拦住——
百姓之恐之乱,最是难办。
数万里之外,李玉站在行宫殿中,与丞相等臣子看着沙图。诸臣在后,看天子将一旗帜插在河西——“河西必须拿回。大战放在关中,河西是给他们准备的退路。说要关门打狗,那门也得能关上才是。”
众人沉思,盯着“河西”的地界。
李玉忽然问:“雁十呢?她的伤还没养好?宣她进殿问话!”
丞相:“……”
众位大臣疾呼:“陛下不可啊!”
他们全都猜到了李玉要调雁莳回河西的想法,然这怎么可以?雁莳是他们为陛下准备的女人啊!是等着往陛下床上送的女人啊!这一回河西,他们陛下怎么生龙嗣嘛!
于是众位臣子扑天抢地地开始惊呼:“陛下不可!万万不可!”
李玉:“……”
他愣了一下,怔怔看着这帮忠心耿耿的大臣们。
他为帝五载,也尝与满朝臣子发生争执。然这是第一次,他的命令,刚说出口,就被所有人一同抵制。这般新奇的体验,让天子呆立原地,目色几变,几以为朝臣要造反。
他素来寡淡薄情,哪里想得到他家臣子们那千回百转的想给他床上送女人的弯弯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关中大战要开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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