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寺陷入忙乱,波折暂未到李皎所在的酒肆。夜间此间酒肆少人,客人大多坐于楼上,时而能听到碰盏击箸所交杂的欢笑声。楼下诸座中,只留一个醉醺醺的李皎。
她于电闪雷鸣中擡起头,似乎时间空间移位,她一下子被转到了四年前的地方。已经长大的她木然长立,眼睁睁看着四年前的那个信阳公主开了门,与门外穿着玄色武袍的少年郎君对望。
那郎君身如芝兰玉树,容貌也极俊。少年公主贪恋似的盯着自己的情郎,唇角颤抖。
电光于天边游走,她看到少年郎君的肩上沾了雨水。情郎身上还有哪点不对,然她心神恍惚,顾不上所有异象,只一味看他:“你回来了?”
少年郁明从关东战场上下来,受李皎所托,去执行刺杀任务。关东战场上绝不会留下他的名字,战争的惨烈和敌将的后怕却有郁明一份。他一心一意为李皎做事,万万没想到,自己尚未下了战场,就先听到了李皎与博成君结亲一事。
郁明眸子里光芒如刺,刺着李皎的眼睛:“凭什么?他帮你打仗吗?难道我没有么!难道我的功劳就不是功劳么?!”
李皎不敢看他眼睛,她抖得快要倒下去。她声音低而虚弱:“你知道的,我兄长被困在关东。关东乃中原地势要地,重要关卡,绝不能失。他们的主场放去关东,围困长安,长安已经耗不起了……只有策反关东大族杨氏,我兄长才有希望……他才会有希望……”
她在少年郎君的冷目下,话再也说不下去。郎君星目如剑光,照着她肮脏脆弱的魂魄。她总爱他一身正气,却在这时被他身上的凌厉气势所伤。她的卑鄙可怜在他的凝视下说不出来,她的一颗心开始发抖。
电光再亮,轰鸣声再近。那光从天上正当其下,像是要向二人劈下来一般。院中桃花已谢,地上浮着青松落叶。
一阵风过,花木凋零。
郁明往前走。
李皎往后退。
郁明抓住李皎的肩,将她按在门板上。此夜甚冷甚清,郎君武功又出色,他这般钳制着公主殿下,没有一人知道。
郁明眼睛赤红,一字一句问:“没有了你,他会死,他们会死。总是这个人,总是那个人……我在你心里一点地位都没有么?”
“他会死,难道我就不会死么?!”
“他会出事,难道我就不会出事么?!”
郁明手劲极大,他握着她的肩,她的肩骨被捏得生疼。然她脸色骤然煞白,却只因情郎的这句话。
郁明说完这句话,最后用复杂的眼神看她,然后掉头就走了。他闷不作声,低下了眼睛。他最后垂下眼睛的时候,李皎隐约看到他眼底忍得艰辛的红色血丝。
李皎被松开,周身的力气却都没了。她瘫坐在地,望着他的背影,双唇颤抖,轻喃:“郁郎……”
她心中悲痛,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喊出声来。
他也夜赴千万里回来见她一面,他也刀里来雨里去,他也在关东战场上吃尽苦头。她说等她皇兄登基了,她就嫁给他,就跟他走。她不学别人家的公主,日后建什么公主府,情深时与驸马一起住在府上。
李皎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嫁人后,她夫君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全听她夫君的话;
郁明说我没你有钱,穷了怎么办?李皎说不怕,男耕女织也活得下去,粗茶淡饭我也要跟你走;
郁明说我是江湖人,要走江湖的。李皎说那我也跟你去学武功,你别嫌我天分差后天起步晚就好;
郁明说你还赖着我了啊,李皎说当然。
他说,她说……
关东战争后,一切被隔断。李皎为了救兄长,为了兄长的大业,选了利益,放弃了自己的情郎。她与杨氏定亲时,心痛如割。
然她见到郁明时,抱着肩坐在门廊下。眼看郎君远去,她无力挽回。
李皎开始大哭,泪珠豆大,大滴大滴地滚落面颊。她哭得声音沙哑,哭得全身颤抖。她的情郎却只僵了一下后背,并没有回头。
他跃上了树墙间,一去不回头。
李皎大哭,哭得几乎晕过去。
电光于苍穹间划开一道长河,其中万般威力周折欲来人间,笼罩四野,照在凄冷的公主府府苑中。气流在黑夜上方空气中压缩积攒,在雷电再一次交加时,轰地一声,大雨降下。
冷雨势大,哗哗如灌,浇盖天地。
少年李皎坐在门边上,肩膀被从廊外飞来的雨水浇湿,哭声也被雨声掩盖。
她心知自己的爱人无法挽回,她的心也想跟着他一走了之……
她从第二日就开始生病,发低烧,断断续续。低烧过后食欲不振,食欲不振后开始吃不下饭。她郁结于心,短短一月后人就瘦如枯柴。
少年李皎沉痛于自己的悲剧中,她在大雨之夜为郁明的离开痛哭。然很多事,当年她是没看到的。
四年后的李皎,已经从情人离去的悲伤中走出来的李皎,当她在雷电之夜,记忆回到当年那一夜时,她旁观着少年自己与少年情郎的决裂。她脸色苍白,因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她看到少年郁明背上总背着的长刀“望山明”已经不在了;
她看到少年郁明一步步愤恨走来又离去,他抓着少女是用的左手,他的右手一直无力地垂在身侧;
她在风雨将近时,闻到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纵然他换了干净的袍子来见李皎最后一面,他身上的血味却掩饰不住;
他的脸白如纸,神色憔悴至极,长发粘于脖颈,衣袍严实地掩住颈肩的部位。也许他的状态差不只因为情人的背叛,也许他还有别的原因……
哐!
梦照入现实,李皎一下子从回忆梦魇中醒了过来。她眼神空洞,双目瞠大,虚虚地扭头,看着窗外。雷电之光照入李皎的眼中,她眼中倒映着万千撕裂的光线。
突然下起了雨,砸在地上声势浩大,如万马奔涌,从天上一径奔到人间。
大雨伴着雷声,惊醒了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的掌柜。
天边的光华将李皎的冷面映得惨白一片。
她在天降雷雨时陡然发现:不,不是的。
不是像雁莳以为的那样,郁明日后被关东杨氏追杀,才毁了手,丢了刀。
郁明早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毁了手,丢了刀了。
他那般奔袭千里来与她诀别时,就已经弄丢了那些重要无比的东西。
完完全全的因为关东大战!
而且是她求郁明去战场的!
北冥派与皇室关系不错,然北冥派并不许弟子多管朝堂之事。郁明不但插手了,还毁了自己。他羞愧屈辱,无颜回山。他一走数年,都是因为她……
“他会死,难道我就不会死么?!”
“他会出事,难道我就不会出事么?!”
当郁明四年前留给她的最后两句话重新在脑海浮现时,李皎方能明白他当日悲愤的万分之一。他于那样的境界说出那样的话,心中该是何等绝望……
他为她毁了自己,刀不在了,回不去山门;手筋断了,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习武的可能。他活了十来年,所有的骄傲都在一身庞大恢宏武学上。如果他再不能习武,他该如何是好?
他明明是为了她才奔赴战场!
最后抛弃他的那个人,也是她!
他拼尽了所有,他也愿意和别人一样帮她。然于郁明最困难最绝望的时候,当他毁了手丢了刀对未来一无所望之时,李皎不曾慰他半分,还给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插了一刀。
千刀万剐!
他何曾负她!
却落得那般惨烈之境!
李皎因喝酒而迷离的眸中,噙满了清水。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在雨声阵阵中,忍不住想要趴下去大哭。
迟到了整整四年,她才明白自己曾经对郁明做了什么!
不只是她以为的分开那么简单!
她是如此的混蛋!
李皎唇僵着,周身血液变冷,好像一瞬间突然到了寒冬,连小腹都隐隐有些痛。她十足麻木,脑子涨得厉害,又头晕无比……
变故发生在这一刻。
哗一大片火从外浇向楼中。外有大雨,黑衣杀手遍布城镇,终搜到了这处酒肆。几个杀手点燃了楼上的纱幔,纱幔于室内不曾被雨浇灭,火却先烧了起来。
楼上的异象和烤热一下子惊醒李皎,在客人慌慌张张哭叫着下楼时,李皎起身。她的神志一瞬间变得清明,喝醉酒似于她一点影响也没有似的。
李皎立即奔跑过去,主动去于大火中救人。人人在火中变得惊慌,乱奔不择路,掌柜小二根本顾不上管,自己先逃了出去。逃出去的人到了大街上,发现雨与火中的房檐上,站着数位黑衣杀手。黑衣杀手冷冷盯着逃出来的每一个人,将手中的刀剑指向他们。没看到目标时,又随意放过了那些先逃出来的人。
逃生者发现夜间大雨滂沱,整条街都被惨烈的哭叫求饶声包围。这些黑衣杀手围住城,他们有的杀无辜者,有的不杀,然他们始终要找一个人,那个人是他们的真正目标。
雁将军手下的将士与官寺的官吏们出动,于街上和这些黑衣杀手展开战争。黑衣杀手武功强硬,占有天然优势。雁将军紧急安排,遍寻李皎。
李皎在酒肆中掩着口鼻奔跑:“从这里走!不要跳,跳下去九死无生!”
“跟我来!”
客人们渐渐安心,听从女郎冷静的指挥。初时他们一阵忙乱,看李皎跑进火中指挥也不理会。然李皎同样不理他们,她的命令一个接一个,毫不间断。慢慢的,有人试着听李皎的话,再多一个人,再多两个人……整个酒肆逃生的人,都听李皎的安排,不再慌乱,有秩序地逃生。
此间酒肆的异象,与其他酒肆的乱象相对比,太过鲜明。等候在酒肆外的黑衣杀手们目中一凛,不再原地打转,而是持剑进去酒肆。
火已从楼上烧到了楼下,无数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看到门口冒出来的黑衣杀手,杀气冲天,众人惊恐大叫。黑衣杀手一眼看到了贴墙而立的李皎,此女侧身修长瘦弱,却镇静无比,和旁人一点都不一样。
无声息的目光落到了李皎身上,两个黑衣杀手嘴一弯,身疾如风地贴过去。
李皎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悸,惶然回头,看到了鬼魅般杀上来的杀手。原本听从指挥的客人们乱了套,如鸟兽乱,慌不择路地奔出酒肆,期间发生踩踏事故。
李皎已经顾不上那些人,当黑衣杀手向她涌来时,她往墙旁缩身闪开,随手推开一几案,砸向杀手。她被堵在酒肆中,在浓烟大火中不停咳嗽,她不断地去砸手边的顺路物,阻挡这些杀手贴身过来。
杀手被李皎造成了一定影响,却并不大。他们已经认出了这是信阳长公主殿下,不杀她,此行任务就彻底失败!
整个夜阁被覆灭也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
李皎大脑飞速转着,不停地后退。她被逼入了绝路,那两个杀手踢开了她扔出去的最后一瓶瓷器,面无表情地向她举起刀剑。
刀剑砍来,李皎瞬间倒下,贴着地滚了两圈,借地面低矮杂物多的优势,躲开身后的剑。她中浓烟中被呛得发晕的头脑,在这一刻重新清晰。
全身汗毛倒竖,李皎狼狈无比,却都不敢回头看。她在暗色中观察着方位,想起码要逃出去。两个杀手诧异无比,没想到不过是一个娇弱的从不离京的小女子,怎么能多次从他们手里逃生?
再不能轻敌,给李皎机会了!
李皎闷声不吭,在酒肆一层借着火势与敌周旋。她身子羸弱,好些次受不住烟雾,胸口沉沉,都被她咬破嘴唇逼自己不要害怕。
李皎是很奇怪的人。
酒喝得越多,她越冷静。越置身险境,她的大脑转得越快。
然她满心聪慧,在绝对的强大实力面前,也分外力不从心。
李皎被杀手们从墙头逼向了窗口。她后背贴着窗,听到窗外的倾盆大雨声。雨声甚大,阻碍了她的听觉。她已经别无办法,手指扣着窗棂,僵着后背,看杀手们逼来……
寒剑举起,照耀李皎双眸!
背后突传大声,冷气窜入。窗子被人徒手从外掀开,李皎打个哆嗦,腰肢被人从外搂住。她顺着那股力道后倾,腰韧柔软异常。前方光影擦着她的鼻子掠过,削落了李皎颊畔上贴着的几绺乌黑长发。
杀手们暴怒跳窗追出!
李皎被窗外人揽住了腰,被抱出了酒肆。她一落入青年怀中,贴上青年健硕劲瘦的腰身,就知道救她的人是谁了。
郁明轻松无比地抱出了李皎,连他都没想到他听到酒肆外客人的话去救人,救出的人是李皎。杀手手里的剑气被他感应到,寒气扑面,郁明手臂骤紧,紧紧箍住李皎。
他手微微颤抖,低头看怀里虚弱无比的女郎。
万一他没有赶到,她就出事了!
杀手们即刻破窗追来,郁明压下心中的焦躁,带起李皎纵上屋檐。他动作极快地在雨幕中穿梭,在李皎的指挥下东走西顾,很快甩掉了身后的人。
李皎问:“满城杀手!什么人?”
郁明在雨中吼:“一个杀手组织要杀你,江扈从说整个组织的人都出动了!你要我带你出城躲避么?!”
李皎鼻头撞上郎君刚硬胸肌,被撞得生疼,又被他身上清新男人气息包住。她目中潮湿,睫毛上沾了水光。女郎努力压下自己面对郁明的千丝万缕的沉重感情,将注意力放到眼下:“我不走!雁将军对付不了江湖杀手。我若走了,杀手对城中百姓出手,乃我之罪!”
郁明没说话,继续抱着她在大雨中奔走。他根本连劝都懒得劝,甚至于在他问“你走不走”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李皎的答案。
她若是肯只顾她自己的安危,她就不是让他恨极了的李皎了。
李皎定神:“带我去此城地势最高的地方。”
城中有名士攀比建楼,最高达六层。郁明听从李皎说法,将她带入此楼上。推开一雅舍门,将李皎推进去。郁明让她藏好:“我去寻雁将军,让她过来保护你。”
郁明往外走,心中知她之能,勉强逼自己对她放心。
他的手腕被李皎拽住:“你去哪里?”
郁明简单干练道:“出城搬救兵!若夜阁的人得手,日后朝廷必会怪罪整个江湖势力。江湖人的手段要江湖人解决,城外有名门大派,我认识他们,去搬救兵。”
“将士们应付不来的武功强手,自有江湖人对付!”
他硬生生把李皎拖拽出一丈,因李皎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郁明心中诧异,不明白李皎何时这般不顾大局了。
他回头看她,看到她双目中的哀伤神色。李皎唇颤了颤:“既是夜阁的人,身手极好。他们对象是我,必然想到会有人相助。他们不会让你轻易出城的!你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么多的人!”
郁明淡声:“那也要去。”
李皎望着他,始终不松手。
郁明眼神微动,轻声:“怎么了?”
李皎低声哀求般:“你非要离开我吗?”
郁明不解她为何这般伤心似他要死了似的:“……对啊。”
李皎擡头看他,下了决心:“好,那你去吧。去之前,我有话跟你说,望你听进去。”
郁明点头:“请说。”
李皎深深看着他:“你听好了。”
李皎忽然迎上去,踮起脚尖,搂住他脖颈,亲上他嘴角。郁明大骇,往后退去。他撞上案头,撞上木架,撞上屏风。李皎身高才到他肩头,他一退,她就跟不上。她却强势无比,整个人缠于郁明身上。
她腿擡起屈住,缠住他腰。她一手掐着他后颈,一手掐着他颊畔肉。郁明扭头不肯,她却强硬地亲吻他。
逼他张口,逼他伸舌。
她将他压在案上,再压在屏风上,忘情地亲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