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美人面覆罗纱,不见脸容。郁明淡然无比地看着她,将她从头到脚看一遍。此女身上疑点重重,他于初见时,就有察觉。
此女开口说了话……
郁明觉她声音怪异。
他肆无忌惮地瞥她一眼,想美人如此妆容不肯露面,且连声音都特意伪作,莫非怕他是登徒子?这个女郎真有性格,都落难至此了,她还怕人唐突?
不过此女说她有计脱困……
郁明靠墙不动,扣在膝上的手指点了两下后,闲聊般问:“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李皎答他:“李翠花。”
郁明:“……”
他不上心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墙角端坐的女郎身上。这女郎身形窈窕,广袖长裙,乃是寻常出游女郎的打扮。看着普通,然她重重言行举止,都不似寻常人家养出来的娘子。
郁明眼皮轻微一撩,目中光华微转。他说自己叫“王石头”,她便来一个“李翠花”么?这般争锋相对的味道,使他垂眸觑她:“玩我呢?”
声音低凉好听若流泉,似是而非时最惹人神往。
李皎出了一下神,再回神时,他目光已经挪开了。青年不再看她,也不再与她说话。她先前所谓脱困的计划,这个人,大约也并不感兴趣。
然而他岂能不感兴趣呢?
李皎再次主动开口:“王、石头兄,我们落入黑舍,自要想法子脱困。我观郎君身量,应是习武人。虽不知郎君有何打算,然……”
一道指风挥向她。
郁明搭在膝上的左手轻微一动,指节一弹,劲风携着烛火之热扑向那侃侃而谈的女郎。李皎眸子微瞠,面上有怔忡之意。他面色冷沉淡然,却挥手弹指,便有疾风袭面。那劲道激得李皎背再往后靠,纱帽微微飞起。
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要杀她!
门开了。
之前那些匪贼中的其中一个提着食盒站在门口,他中等身高,目光在青年身上停了一下,就转向那覆面女郎。女郎身段,让他眸心微热,心痒不已。他勉强按捺住对那女郎的倾慕之心,把食盒往室中地上一扔,恶声恶气地呼喝这二人:“何以吵闹?该用膳了!”
食盒扔在地上,里面汤水撒溅出来,闻起来并不好。李皎悄然看一眼郁明,心想他方才,大概是提醒她有人来了?她心中惊疑,想原来这人武功果然在的吗?那他自甘入此地,便果然有的说道了。
郁明面不改色,捡了食盒,将里面的麻饼、素菜和一汤端出来。男人还站在门口看,他不愿多事,便开始随意用饭。李皎却也不过来吃饭,郁明自然不理她到底吃不吃。
李皎不吃。且一日未食,她也丝毫没露出饥饿之意。
门口人始终站着不走。李皎不动膳食,他只是看了一眼,也不多管。
李皎若有所思:是逼着郁郎吃,并不是逼着她吃?为什么?
室中只听到青年吃饭的声音。
匪人还站在门口,用一种男人特有的痴迷眼神望着李皎。李皎有察觉,却连回视的兴趣也无,并不在意。而郁明瞥了眼那匪人的狼子野心后,移开了目光,并不关心那女郎会不会对此惶恐。
李皎盯着郁明看,忽然想到,郁明有武功在身,那些匪贼大概也知道。那逼着郁明吃东西,大概是因为饭菜中下了药,好让人无法用武?她脑中一转,便想到他们下给江唯言的“软筋散”了。那他们不逼她吃,是看出她不会武,吃不吃药都没什么关系了。
李皎心中微顿,想:我该如何做,才能让郁郎少吃些呢?
半晌,李皎开口:“妾家有万贯之钱,若游侠们只是为了财,倒也不怕。等妾家中仆从送来了钱财,便能出去了。不知王兄如何打算?可有需要妾相助的?”
郁明嘴里叼着麻饼,没想到那女郎又跟他说话了。他咽下口中饭食,见那女郎侧坐,对着他这边的方向。郁明一时不知她何意,咀嚼着口中饼渣,没有说话。
李皎羞涩说:“郎君若有困难,妾愿资助一二。敢问郎君脱困后,可愿与妾同归?”
门口人:“……”
郁明:“……”
女郎羞赧,话中涵义哪个听不出来?
全都看向李皎。
门口匪人心中气怒,恶狠狠瞪向那身材高大的青年。万万想不到这人都落难了,还能引得美人看对眼。他有些恼恨天下女子看郎君都只盯着一张脸,这青年穷的叮当响,还被关了起来,武功使不出半分,凭什么吸引女郎?
匪人几步冲过去,踢翻郁明面前的饭菜。饭菜摔在地上,他踩上去弄脏,碾了两碾。恶意满满地笑两声,他伸出拳头,想揍这个青年一顿。郁明骤然擡眼,看向他的拳头。青年眼中的寒意,让匪人胆颤,一时竟不敢下手。
他吼道:“瞪什么瞪?再瞪挖了你的眼!”
郁明挑眉。
匪人惊疑地与他对视一眼后,又得门外同伴喊了两声,寻到借口,也不管里面人有没有吃完,就提了食盒出去了。出去前,他仍然回头恨声呵斥两人:“莫再喧哗!不然就杀了你们!”
门刺啦关上,室中再归寂静。
李皎侧脸,看到郁明眼睛看着她。他左手指节搓了搓,不甚真诚地夸赞她:“娘子倒是聪敏。”
统共就说了两句话,便免了他服用药物的罪。
郁明说:“你这般伶俐,当真……”
李皎心头疾跳,怕他认出了她。她手心攒了汗,低着头,不敢迎视他审视一样的目光。他为何盯着她看,莫非她哪里露出了马脚?他是要说什么,试探她,还是……
郁明慢悠悠说完了后半句:“当真叫‘李翠花’?”
李皎:“……”
郁明一本正经面无表情:“既然相遇是缘,娘子又这般有主张,有些话,我不得不提前说。”
李皎颔首,洗耳恭听。
郁明说:“我叫王石头。”
李皎语塞。
“今年三十二。”
李皎道:“……这倒很难看得出。”
郁明充耳不闻她话里的嘲意:“我习武嘛,年龄看上去小一些。”
他再说:“我已成家。膝下有一子一女。我畏妻,不想纳妾。我懒惰好赌,却偏偏不好女色。我是不会聘你的。”
李皎静了一会儿:“聘我?你想得美。”
她话回得直白难听,郁明面色微沉。似有反驳之意,他却张了口又闭上,冷着脸点了点头,重新闭目了。他口腔中藏有解药,此时就是咬破了药,去解那“软筋散”。然而这些,自然无需让那个高高在上的小女子知道了。
他还知道,当他闭上眼后,李皎又在看他。
他心中嗤笑,却也懒得理会。
而李皎盯着他,目光落在他手上。她回忆方才他用膳的片段记忆,心想:他方才似乎是用左手拿筷箸。
而我怎么记得,他并非左撇子呢?
到最后,这二人都没提所谓脱困计策,便已相看两厌。
……
旧日情郎,在多年后重逢。
郎君他英俊如昔,以前整日背着的大刀却不见了。
他腰束革带,武袍半旧不新,衣角多处补丁,看上去落魄十分。
他还从正常人,变成了左撇子。
……
李皎坐在黑暗中发呆,她睡着后,又在自己的梦中继续坐在暗中出着神。有这么连续几年的时间,她都是这样。不管身在何处,总是待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地方,看不到别人的影子,也不想去和别人说话。
她阿兄说她这样很没意思。
暗夜中,女郎睡在梦中,她一眼一眼地看那个青年郎君,又再缓缓地移开视线。
她想:郁郎,何以至此?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变化如此之大?
……
郁明解完了身体里“软筋散”的毒。
他立在抱膝而睡的女郎面前,蹲下身。她睡觉时都带着纱帽,也不知道在防谁。而很是奇怪,看着她,郁明心中总有说不出的被吊着的感觉。那感觉,使他厌恶。郁明伸出左手,弹了个响指,李皎并没有醒来。
他起身,沿着柱子,几步跳上了房梁。屋门被关上,上方天窗却还有可能出去。他身材矫健轻快,倒挂金钩往外荡去,蹑手蹑脚地出屋。他在黑暗中蛰伏片刻,若能视物般,在高处穿梭,目光掠过一间间屋子。
雨淅沥不停,众人被关在一个破旧豪舍。郁明一一探查后,算完被抓起来的人数。最后有人巡逻,他身子一跃,掀了屋瓦跳下去,入了一灯火通明的舍内。
那些贼子围案而坐。为首者沉声:“总之,不要引起他们的防备心。定要把那位公主带出去。”
郁明蹲在横梁上,眯眼:公主?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