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这一步,盖因翁主从头到尾在扮可怜装无辜、连眼神都没有给自己等人,侍从们已经无话可说,乖乖站在山壁边等候。
闻蝉望去时,看到护卫长官给她一个眼色,示意朝廷兵马很快到达,翁主不必担心。
闻蝉撇过脸,倒真不担心这个。
她收回目光,看到少年捧起写在粗布上的的所谓婚约。少年金色染就的的眉目,意气风发,充满了蓬勃之气,闻蝉却看得不甚舒服,还心事不宁。
李信将誓约重读一遍,重点落在最后的“李信”和“文婵”名字上。他写的字摇头摆尾,浮着一层雾一样;而闻蝉的字娟秀文气,婉婉约约,让人想到朝露。
李信心爱地摸了摸血字:知知的脸长得好;写的字也好;她哪哪都好。
确保无误,又放下心中猜忌,李信将粗布上的婚约一撕为二,交给怔愣的女孩儿一份,自己留一份。他最后将文字细细欣赏一遍后,珍重无比地叠起粗布,收到怀中衣襟里。
李信对闻蝉眨眨眼,“那么,就此别过?”
闻蝉站着不动。
李信低头,脸几乎挨上她雪白的面孔,闻蝉的脸被他的热气拂上,迅速红了。少年就开始玩笑,“脸这么红,舍不得我?”
呸!厚脸皮!
也许她有点舍不得,但是他这么一说,她立刻就舍得了!
闻蝉偏头看他一眼,见他落落拓拓地站着,对自己咧嘴笑。他少年身形,却已经肩宽腿长,逆着光站在红日下。也许是平凡的脸看不清了,他显得多了好多风采。
闻蝉又看了他一眼,才攥紧手中被强塞过来的婚约书,磨磨蹭蹭地往自己的侍从那里走去。而李信站在她背后,大大方方地目送她离开,一点儿别的意思都没有。
闻蝉扭头,想跟他说什么,例如我是骗你的之类,然李信迅速接她的口,“哦哦哦,回头这么快,你果然还是舍不得我。知知,我懂你的心!”
闻蝉:“……”她心里呸一声:你懂个屁!
女孩儿扭头就走,腰带却被身后人拽了一下,拽得她差点摔倒。她回头怒瞪他,与他拽了半天腰带,看得身后侍从神情微妙。
身后少年一声轻笑,乐不可支。
忽然,她听到了重叠在一起的马蹄声。震声如雷,轰轰在耳。当即擡头看去,见到一大批朝廷官兵打扮的人士策马而来。
若有所觉一样,闻蝉仰起脸,看到山间各处,丛木后,山石后,在一刹那间,窜出了无数兵马。掩藏在山间的朝廷儿郎后,在领头人一声令下后,铠甲摩擦兵器横出,一个个儿郎们,举起了手中的弓弩,对准了闻蝉身后的方向——悬崖的方向——李信的方向。
黑色锋头如电,直接而锐利。看过去,黑压压一排人,遮住了阳光,而目标,只有一个人。
“李李李李……”闻蝉心口重重跳起,飞快地扭头,往身后看去。
少年还站在原地,一脚之外就是悬崖深渊。他悠悠闲闲地站着,面对一瞬间的场景变化,好像一点儿也没感觉。倒是闻蝉扭头看他,让他挑了下眉。
闻蝉咬着唇看他,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该不该救李信一命呢?
虽然李信强掳她,可到后来,他也没做什么……还这么喜欢她,这么被她哄骗而不自知。
纠结中,见李信对她眨眨眼,笑意满满,温情款款,“知知,不要结巴。我变戏法给你看,好不好?”
身前众人欲拿他问罪,支支锋头锐寒。无数人等着取走他的性命,他老闲自在,就望着舞阳翁主一个人。
闻蝉用奇异的目光看着他。
不等她开口,身后,已经有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下令了,“射——!”
刹那间,千万支箭,在天边密织成一片黑压压的箭雨,向着李信。
“翁主!”脚步声在后,熟悉的女声紧跟,余光有青绿色衣影,少女被好不容易逃脱的侍女青竹扶住。
都出来了。
姑父的人到了,取李信的性命。
自己的人也到了,青竹扶住了她。
青竹还担忧她害怕,又恨李信可恶。啐一口,扶着翁主,就要往人群后走,“翁主,那狂徒实在可恶……咱们去后面歇一歇,刀剑无眼,莫伤了您。”
闻蝉不动,眼也不眨地看着前方,说,“我看一看。”
“这也有什么好看的……呀!”青竹震惊无比地叫出来。
是很好看的。
在万道箭影相迫下,李信眼睛都只盯着闻蝉一个人。在少女并不退避的回视下,少年偏头,轻微一笑。
他往后退去。
在众人震撼的目光中,他脚踩空,身后倾,向悬崖下坠去。
闻蝉不自觉往前追了一步。
箭光冲向半空,少年后退着踩下悬崖。然后,他身子灵活矫健,在半空中一旋,避开了大半未曾改变方向的密雨般的箭支,往斜下方冲撞而去。
有敏锐的射手,箭支仍直直飞向堕身半空的少年。
李信手中匕首往上一抛,身子曲起成圆,两手劈开刺向他的箭支。低头仰头间,匕首掉落,少年张口,用嘴叼住了冰冷的匕首。
长发被锋利的刀口划落,从少年幽黑的眼前掠下。
而他身子伸张开,一纵之下,冲着那冰雪封着的瀑布。口中叼着的匕首,角度刁钻无比地向着天地间白雾茫茫上的垂直白练。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他口中的匕首撞上雪壁,苍白的脸,与冷冰擦过。
咚得撞了上去。
有骇然的侍女,心口悬着,在看到少年撞上去的一瞬,几乎抑制不住地惊叫了出来。
而不可置信的是,当匕首刺刺划过、当少年身子撞过去时,那冰坚瀑布,哐哐哐不断,裂痕一道道向四周划开。
哗!
有巨大的水流喷薄而出。
绚烂天色中,水压极大,在裂缝和匕首的双重压迫下,水流哗哗哗向下飞溅。气势磅礴,水声哗哗,一汽水雾,向外弥漫。
水光中,瀑布前,有七色彩虹凝聚。
而少年出色的身手,顺水向下,跃入了裂开的瀑布中,顺水向下,很快入了云深雾绕间。他回头,对着崖口哑然无声的一众人,挑衅一笑。
阳光和水光打在他身上,彩虹的斑斓映在他眼中。
他轻松自如,跳入瀑布间。回头时那潇洒肆意的笑容,映入闻蝉的心尖。
她看呆了。
变戏法……这就是变戏法啊。眼睁睁的,李信从十面埋伏下,鱼儿一样地逃走了。
而围堵的众人往前一追,站在悬崖边往下看,只看到水流哗哗,下方白雾缭绕,那强大无比的少年郎,早已寻不到踪迹。
众人郁卒无言。
“翁主,李信那厮实在猖狂,万不能让他活……”护卫长深叹口气,回头欲和翁主细说,就先被翁主亮晶晶的眼睛闪了一瞎。
闻蝉眼睛亮亮的,唇角带着赞叹般的笑。她和众人一道站在悬崖口往下看,与众人忧心忡忡的神情不一样,闻蝉眼里写满了“好厉害”“好崇拜”“好羡慕”“好迷恋”的字眼。
众人:“……”
青竹咳一声,提醒,“翁主……”
闻蝉手里攥着婚书,在众人一言难尽的目光下,应了一声后,目光还恋恋不舍地望着白云深处的瀑布,自言自语宽慰道,“……然而,他还是配不上我的。”
……所以说,翁主您刚才心动得想以身相许,幸而及时醒悟?您有没有原则啊!
……等心情平静后,闻蝉才能想明白,一切都是迷惑人的手段。恰恰李信迷惑的对象,是她而已。
他早早拉她坐在悬崖边,一下一下地用匕首去刺对面山上的瀑布。他必然已经确信再一刀,厚冰就会出现裂痕。所以,他才闲闲地坐下来,引她说话,跟她耍心眼。
就像她身后野狼追逐,回头的刹那光景,看到的万千飞霞追逐于少年一样。
李信算准了角度,算准了方位,就等着闻蝉的惊艳回望。
……马车中,女孩儿低下头,闷闷一笑,指甲轻轻擦过那粗布婚书,心想:李信真了不起。
她又乐观想:不过他迷恋我,我还是比他厉害的。
山路不稳,马车摇晃,对面再加上四婶审度的目光,女孩儿有些坐立不安,掀开帘子,看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姑父。
姑父李怀安,是会稽郡郡守。文士打扮,书生气概,却亲自带队,把一干匪贼打得落花流水,解救了闻蝉与四婶。
而他们即将下山入会稽郡,与闻蝉的姑姑闻蓉相会。
闻蝉一想到自己的小心思,本开始平静的心脏,又狂跳了起来——
她就要见到他了!
她定能让他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