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纤阿打扮的不过是清秀少年郎的模样,她扶着范翕入座,看他迷迷糊糊、一身血迹的样子,她的心脏跟着沉下去。
玉纤阿试探问:“你以为我是谁?”
范翕擡头,有些糊涂。他眼底隐有些赤红色,癫狂之色被他掩藏,他擡脸看人时,一张脸如以前一般隽秀,眼中神情却飘忽而迷离。范翕糊涂得有点厉害,他手撑着额头,抱怨道:“我头疼,你帮我揉揉额头。你还能是谁?你不是月奴么?”
范翕见玉纤阿不动,他蹙着眉,不悦道:“你假扮男儿郎随军,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又发什么呆?”
玉纤阿的心,在他提起“月奴”时,沉到了谷底。
“月奴”这个身份,只短暂出现过一次。是在城父大战中,玉纤阿扮作男儿郎跟随范翕,一同去城父相助当时还是周太子的范启。
范翕竟觉得她现在是“月奴”。
她手搭在他肩上,看他颓靡又虚弱地坐着。面容苍白,意识迷离。玉纤阿静静地看他片刻,她缩回了自己搭在他肩上的手,转身远离他。她不管他要不要换下他那身沾了血迹的衣袍、他要不要洗把脸弄干净脸上的血迹了,玉纤阿向门外走去。
范翕蓦地擡头,看向她的背影。
他哑声:“你去哪里?”
他停顿一下:“你干什么?”
他头疼得已经意识模糊,他没有情绪低迷到一定程度,便只是有些恍惚。记忆错乱十分在他脑中乱转,范翕脸上神情变来变去。他站了起来,黑沉沉的眼睛盯着玉纤阿背影。
玉纤阿柔声:“我去给你拿身干净衣服。”
她一步不停地向门外走。
她心中想她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纵着范翕了。他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说是疯子也不为过。他自己讳疾忌医,但她不能再放任了。她要找医工来!要把范翕捆住!要人家医者好好看看,范翕这毛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是不是真的要嫁给一个疯子了!
“咚!”
玉纤阿的手才扶住门打开一点,身后人瞬间压来,按住她的手,将门重新关上。玉纤阿听到头顶上方撞击的声音,她愕然回头,见范翕压来,手肘撑在了门板上。他手肘撞在门板上发出巨大声音,而他压着她,钳制住她的去路。
范翕低着头,眼底神色变来变去。
他面无表情:“我的干净衣裳都在屋中,你去哪里给我取?”
玉纤阿随口找的借口,没想到他都糊里糊涂了,还能记住其中区别。玉纤阿便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范翕观察着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玉纤阿柔声:“我只是看你好像受了伤,想请医工帮你看看。”
范翕头微偏,他不在意地笑一下。他俊秀脸上的几滴血迹斑斑,照着他漆黑的眼睛。这人清冽又寒冷,如浸着冰川一般。范翕这个样子,强势漠然,真有些从地狱走出的修罗王的可怖模样。
他柔声缱绻:“说谎。我看你是要找医工,看我是不是疯了。”
他手抵她下巴摩挲,温柔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玉纤阿:“……”
她心想:你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你觉得你自己没疯么?
范翕目中一寒,如她肚中蛔虫一般,他看她一眼,就心知肚明她在想什么。范翕冷声:“我没疯。”
范翕道:“我一点病都没有,不许找医工来。”
他这时候,又想起来他现在是怎么回事了。
玉纤阿垂下眼,微微闭目。
睫毛轻轻颤抖。
玉纤阿轻声:“范翕,是我错了。是我对你太忍耐了,最近对你太包容了,让你越发狂妄,越发‘恃病而骄’。你这般的人物,没我想象的那般脆弱。我太护着你,太心疼你,反让你真的脆弱虚弱起来。我不该对你这么好。”
范翕:“……”
他眸中发红。
他奇怪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来摸她额头,担忧道:“你、你……和我一样疯了?”
玉纤阿蓦地擡眼,柔亮清如玉的眸子望来。范翕搭在她额头上的手一僵,他有些出神,被她这样直白的美貌所吸引,一时间竟大脑空白,忘了自己方才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神缓缓变柔,他又想起了他对她的痴迷。他搭在她额上的手向下游走,眼神越来越诡异……
玉纤阿偏过脸,冷声:“不要玩了!你有没有病你自己不清楚么?”
范翕怔一下。
他本低头想吻她,却被她凶得愣住。
他甚至有点委屈:“怎么了?”
他顿一下,又阴声:“我当然没病。”
玉纤阿冷笑。
范翕立即扣住她手腕,厉声:“你笑什么?你在嘲笑我?你觉得我疯了?”
玉纤阿有心激怒他,不让他那般虚弱萧索下去。她便道:“只是请个医工看看病,你都不敢。你心虚成这样,我能怎么想?”
范翕眸中赤红血丝浸染瞳眸。
看着阴测测得有些吓人。
他表情狰狞一瞬,不耐道:“我懒得和你计较!”
他不想提那茬,他手扣住她下巴,现在眼底只有她的美丽面容。他有些嗜血,又有些迷恋她带来的刺激。范翕心不在焉,扣住她下巴俯身,就想和她厮磨。玉纤阿猛地用大力,将他向后用力一推。她推开了他,让没有防备的范翕向后跌了两步。
几绺凌乱长发贴着面颊散下,范翕猝不及防地被推开,他没有得到满足,眼神便又开始阴沉,冷冷盯着她。
玉纤阿扬下巴:“你这眼神,莫非是想对我动手?”
范翕袖中的手指动了动,他隐忍下去,只是睫毛颤了颤。他当然不是真的疯了,他心中有一条线,他知道他不能越过那条线,不然他会失去一切。范翕便只是隐忍的:“没有。”
他再强调:“我方才只是神志恍惚一下,我真的没有疯了。你不要再用看疯子的眼神看我。”
玉纤阿:“我没有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你,是你自己疑心病重,觉得谁都看你不正常。”
范翕被她反驳回来。
他一时说不出辩解的话,他永远说不过玉纤阿。他默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反正我没有疯。”
他疯了的话,成家就不会把玉纤阿交给他了。
他当然没疯。
他还没看到该死的人遭报应呢。
他才不会疯。
他顶着脸上的血、顶着那阴沉的眼神说他没疯,换一个人都不会信。玉纤阿心脏却素来强大,她只是不耐地瞪他一眼后,皱着眉头,不悦道:“没疯就没疯,没疯的话好好将衣服换了,把你脸上的血擦一擦。跟我出门!”
范翕:“哦。”
他乖乖转身。
却又顿一下,范翕觉得自己未免太听话了,太没有气势了。
他回头问:“跟你出门去哪里?”
玉纤阿叹口气,幽幽地向他望来一眼。
范翕警惕,立时有一种自己又要被她气吐血的熟悉的感觉。他抿唇,强硬地冷起心脏,等着玉纤阿的新一波刺激。
果然玉纤阿怜惜无比地望着他说:“你看你疯得都记不住之前说过的话了。我说想和你一起出门偷偷看你兄长,告诉你兄长我们成亲的事……算了,已经指望不上你了,我自己想法子去吧。”
范翕握住她的手,不许她走。
他辩解道:“我当然记得!你稍等我一下。”
范翕背过玉纤阿,捂了下自己的心脏,偷偷松口气。还好,没有吐血,他已经练出来了。她怎么挤兑他他也不生气,不生气,绝不能生气……若是生气就是顺了这个小女子的意,她等着看他的笑话,他不能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
他还要等着娶她呢!
之前不能出任何意外!
——
不到半个时辰,范翕甩丢了的卫士刚刚找回府邸,范翕又趁夜色,和玉纤阿离开了。一晚上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卫士们心累无比。还是吕归体谅大家,说让人歇歇,自己一人跟着范翕就好。
吕归抹把脸:反正王上现在整日就是这副诡异的状态,习惯了就好。
范翕带着玉纤阿离开了府邸。玉纤阿之前为怕人盯着,特意扮了男儿郎来见范翕。但现在要去见范启,玉纤阿自然要换身能见人的女儿装。范翕府上并没有她的衣裳,听她要换衣裳,他立刻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幸灾乐祸地抱怨了几句。
玉纤阿瞥他一眼,镇定地让姜女去取自己带来的女儿装。
范翕哼一声,撇过脸不理会她了。
玉纤阿却道:“你只是想看我笑话,看我拿不出能见人的衣裳,却一点没有帮我的意思。你这样,是娶不到妻子的,你知道么?”
范翕疑心她想悔婚。
他心中惊跳几下。
慌乱无比。
面上却一派平静地装着镇定:“不用你操心。反正我已经订了婚,婚期马上就到了。你改不了了。”
玉纤阿含笑:“你觉得我能不能改掉?”
范翕站起来,胡乱地将兜帽扣到她脑袋上,将她脸完全遮住。好似这样子就能避免玉纤阿开口一样。玉纤阿眼前被兜帽遮住,黑乎乎中,她“唔”一声,范翕就作出不耐烦的样子捂住她的嘴,帮她重新整理兜帽。
范翕趁机炫耀道:“你看,你说话那么不客气,我还是对你很好。”
玉纤阿瞥他:“我对一个时不时可能犯病的男人不离不弃,我对你不好么?”
范翕的脸便重新沉了下去:“我没有病。”
玉纤阿哂笑不语。
被范翕报复地在额上重重拍了一下,她吃痛捂额,仰头瞪他。范翕怕她报复回来,一把搂住她将她胡乱抱入怀里,拉开了门,带她跳上屋檐:“走了走了!去看我兄长!”
玉纤阿被他抱在怀里。
她勾唇,轻轻露出一个叹息般的笑容。
她本想对范翕很好,但是现在发现,她也不能对范翕太好。
范翕便是这样的人。
不能一味顺着他。
他之得寸进尺,使你越顺着他,他会越糟糕,越自怜自艾。他本就时刻觉得自己很委屈,若是玉纤阿也觉得他委屈,他能自己抑郁得不行。只有时不时激他一下,他才能活过来——
外人越恨他,他越是不服输。
谁越想他死,他越是不会死。
骨子里的忤逆和反叛,一直自小就伴随着范翕。玉纤阿自然不恨他,自然不想他死,却也想让他有点儿生机,不要总是一副病歪歪的不堪重负的虚弱得足以啜泣饮泪的模样。
——
范翕带玉纤阿走夜路,悄悄去看望自己的兄长。范启被囚,范翕自归来洛邑,从未亲自去看过范启。他心中压力大,自觉自己一人在外,兄长却被囚,他至今不能救出兄长,分外无能。他不愿意见范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无能。
玉纤阿却觉得成亲大事,应该让范启知道。
这一路,范翕都越行越艰难,心事重重。
偏玉纤阿之前和他吵了一顿,两人在路上也互相损几句,范翕赌气,就不想跟玉纤阿剖心了。
一路躲开卫士,终到了范启被囚的府邸。范翕带玉纤阿站到墙头,靠树木的影子挡住两人的身形。玉纤阿好奇又激动,因她从不曾有过这种被人带着飞来飞去的体验。一路上有些害怕,更多的却是惊讶好奇。稳稳站到墙上,风吹衣袂,只觉得自己随时会摔下去。
玉纤阿手抓住范翕的衣袖,防止自己掉下去。她衣袂轻扬,眸中清亮如雨。
范翕看她依赖自己,便又有些得意。他说:“是我带你来的。我厉害吧?”
玉纤阿含笑:“是我告诉你你应该让你兄长知道你成亲的事,我若不说,你就想不起来。你病得这么糊涂,你有什么好炫耀的?”
范翕:“……”
他微恼:“我真想把你从墙头推下去!”
玉纤阿立时回头,抱住了他的腰。他一僵,她在他怀里擡目,有点儿调皮:“还想推我下去么?”
范翕俯下眼,手指揉着她脸颊上细腻的肌肤。他专注地凝视她,红着脸小声:“一会儿见了兄长,不要和我吵。你要当个贤妻良母,知道么?不要让我兄长觉得你欺负我。”
玉纤阿微笑:“我本来就没有欺负你。”
范翕心想你都气了我一晚上了,多亏我今非昔比,心脏强大。
他冷哼一声,不愿多和她计较,抱着她就向墙下跳去。长袖大纵,身形如鹤,玉纤阿这次真吓得抱紧他腰躲入他怀中,换得范翕洋洋得意,勾住她的后背不放。
——
二人打打闹闹,但在这座荒凉的府邸转悠时,心境便不一样了。这座府邸明明这么大,却没有一点仆从的影子。景致荒凉,有处墙倒塌,也没有重砌。夜枭凄厉叫着,二人擡头,看到乌鸦拍着翅膀在屋檐上转圈。
一切荒芜。
哪有昔日周太子风光的模样。
范翕心情沉重,微微发抖。他几次停步走不下去,几次又艰难地擡步。
到主屋前,范翕心中已经做好了各种极坏的打算。他脑海中幻觉不断,频频见到自己兄长瘦骨伶仃、躺在床上吐血、却无人照顾的凄惨模样。他想的眼圈发红,想的眼中水漾,想的心焦难耐……然而到了主屋前,他和玉纤阿立在窗外,听到了屋中的读书声。
一灯如豆,照在窗上。
范翕牵着玉纤阿悄然绕步,见到一扇窗开着。他二人凑过去,立在窗下,看到屋舍中的青年男女。
二人粗布衣裳,妆容简朴。女子蹲在地上一边洗衣,一边擦汗笑:“诗中,我最喜欢‘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几句。想来倒和我们现在很像。”
郎君也是麻布粗衣,伏在案头写字,闻言笑道:“是因为下一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么?那我最喜欢‘有女同车,颜如舜华’那首了。”
蹲在地上洗衣的女郎闻言笑,她擡起脸,一张清秀面容脂粉不施,干净到极致,透出舒雅柔和的气质。女郎笑道:“原来夫君是夸我‘颜如舜华’,多谢多谢。请夫君多写几张字,明日才好让那来我们府上的小厮换了钱,我们能在年前吃顿像样的荤菜。”
那伏在案上写字的郎君,自然是周太子范启。
而自己洗衣的女郎,是祝吟。
范翕和玉纤阿立在窗前,静静看着这一幕。看他夫妻二人落魄至此,却还能谈笑自如,坦荡十分,温馨十分。
玉纤阿怔忡而望,有些出神,想着若自己和范翕感情也能这样好……那该多好。
范翕眼中看到的,却是兄长过得这么差,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连饭都吃不好……他恍惚地向后退两步,袖子扫到窗前梅花树枝上。簌簌声传入屋中,屋中的男女齐齐侧头,向窗口看来。
范启站了起来,目中闪着复杂的光。温润清朗的青年粗衣布服,看着窗外的清致青年。
万般情绪,在二人眼中流过……
良久,范启温声:“原来七郎回洛了。”
范翕低头:“我……我是回来娶玉儿的。”
范启看到了玉纤阿,玉纤阿向他行礼。范启目中流光若水波动,他轻声笑:“甚好。”
范启轻声:“那要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你们偷偷来我们这里,七郎长大了,终是娶妻了。还是玉女……倒是一段好姻缘。”
他温声:“飞卿,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不管日后如何……兄长都为你而自豪。”
范翕身子轻轻颤抖。
他哽咽不住,向前一步。身子挨在窗口,他想向前,又知此时还不到机会。范翕道:“我会救出兄长的。”
祝吟站在范启身后,目光温柔地看着窗外的范翕和玉纤阿。两对情人隔窗而望,祝吟眼中的泪流了下来。
——
和兄长夫妻寒暄,范翕和范启说话,玉纤阿和祝吟说了些话。
两人不敢在这里多待,因据范启说,这里还有卫士盯着,虽然现在巡逻已经不如之前那般严格。
范翕和玉纤阿离开范启府邸,不过是在府上待了小半个时辰而已。
范翕送玉纤阿回成家,一路上范翕默然无语。
他又是翻墙行动。
将玉纤阿送到屋舍门口,眼看玉纤阿要进去时,范翕伸手扶住门框,低头问她:“玉儿,我们还在吵架么?”
玉纤阿回头擡目:“你觉得呢?”
范翕抿一下唇。
他问:“你还在生气我之前认错你是男子的事吧?是不是你很生气,太生气的时候就不想嫁我了?”
玉纤阿在想着自己方才和祝吟说的那些话,便只是敷衍范翕:“算是吧。”
范翕立刻从善如流,握住她的手,深情道:“对不起,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玉纤阿:“……”
范翕一下子服软认输,让她颇为不适应地眨眨眼。
范翕故作虚弱地咳嗽两声,他柔弱道:“我错了。你接受我的道歉,便是原谅你,便是还愿意嫁我。”
玉纤阿:“你为什么……这次认错认得这么快?”
范翕敛目温柔道:“我想与你,变得像我大兄和嫂嫂那般。”
玉纤阿错愕,小心翼翼问:“你的意思说,是让我嫁给你,穿粗布衣裳,没有银钱施脂粉,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吃不上?”
范翕:“……”
他面无表情,瞪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