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翕与玉纤阿一起立了誓后,心中大石落了一半。与玉纤阿继续躺在床上休憩时,玉纤阿不吭气,留给他时间想了很多旧事。
其实虞夫人对他照顾教导得都很好,虞夫人性子冷,在他的事上已经十分耐心。她那般不为外物所动,却会整夜守着他,带着他在山谷间行走。范翕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一个好养的小孩子,他是比较麻烦的那类,身体又差,隔三差五地生病,让周围人遭罪;性格又敏感,还时不时就会冒出不合时宜的坏念头。带大他这样的小孩,是分外辛苦的。
然而、然而……范翕始终是心小的。
他并不是母亲最想要的那类孩子。他以为一心一意待自己的母亲,原来也有其他更在意的事。范翕不肯向玉纤阿承认自己就是那般心小的人,但虞夫人曾经间接害他被人虐待的事,总让他心中不郁。
若是玉纤阿不在他身边陪着他,他受不了虞夫人带来的这般委屈,说不得就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就是现在,范翕闭着目,脑子里都在一次次地冒出自己去丹凤台向母亲怒问的冲动。他为了母亲忍了私生子的耻辱这么多年,可是母亲一开始原来打算放弃他么?
那他算是什么呢?
想要放弃他,为何一开始要生他?
帐子放下,偶听窗外几声蝉鸣。屋内帐中床榻上,玉纤阿后背贴着范翕,他不嫌热,非要与她紧抱着。玉纤阿拿他没办法,只好任他抱着,自己闭着目养神。但忽然,她察觉身后郎君颈部大脉急促地跳着,他的身体紧绷,温度变得滚烫。
玉纤阿叹一口气,知道范翕还是想不通——这个心眼小的冤孽啊。
她怎么摊上这么麻烦的郎君。
玉纤阿转了身,推开范翕坐起。范翕见她虎着脸起来,曲腿而坐,长发散至脚踝,扬起的巴掌脸上,美人蹙着眉梢,雾蒙蒙的黑眸幽幽乜他一眼。半卧在榻间的范翕愣了一下,然后觉得不好意思,想是自己将她吵起来了。
范翕更沮丧了。
他坐起来:“算了,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他还是折腾其他人去吧。
他擡身要出去帐外,手被玉纤阿拉住,肩膀被她按住,她示意他好好待着,别乱折腾。玉纤阿垂眸半晌,手伸到自己腰间,便要扯开衣带,褪去自己的外衫。范翕意外间,玉纤阿搂住他脖颈,亲上他唇角。
不是那类平时二人亲昵时情不自禁的拥吻。
也不是那类平时玩笑时的浅浅啄一下。
而是那类在床笫间才会有的比较深比较暧昧的吻法。
范翕一下子拥住了她的后背,将她拖到了自己怀里。他身体克制不住地拥抱她,玉纤阿眸子噙了笑,心想剩下的就交给范翕了。范翕一边吻着她,一边翻身将她压在下面。谁知她才有个躲懒的念头,然而吻了一会儿,他呼吸都明显乱了,他却向后退了退。
范翕与她鼻尖轻蹭。
他声音里带了笑:“不要闹。”
玉纤阿:“……”
范翕郑重其事:“不要勾我,我没有这个心情。”
玉纤阿心想你没有这个心情,可我看你身体很诚实啊。
她腿向上抵了抵,他被她闹得脸色微僵。范翕缓了一会儿,笑着伸手捏住她鼻尖。同时他不解:“玉儿,你这是做什么?”
玉纤阿并不否认,她红着腮,没有躲避他的亲昵,而是看他笑了,她伸手搂住他脖颈。玉纤阿柔声:“公子,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我只是帮公子转移下注意力,让公子做点儿能让你高兴的事。”
范翕愣了一下。
目中柔情浮起。
他低头亲吻她。
他身体还绷着,但他唇间柔软,亲吻间并不含欲,而是带着一抹怜惜。他与她吻了一会儿后,笑道:“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不过算了吧。”
玉纤阿伸手解他中衣。
他不肯。
他笑着说:“好了,别闹。我没有心情。”
玉纤阿道:“我知道,床笫间让你没有感觉嘛。不过好歹现在是白日,这总让你有感觉吧?你就委屈委屈自己,凑合凑合呗……”
她才说了两句,额头就被他屈指敲了一下。
玉纤阿与他这样逗玩了一会儿,两人到底没有行那事,因范翕不肯。然无论怎么说,他的心情都被她闹得好了起来。他只是抱着她在床上滚了一圈,低头又亲了她一会儿,才柔声道:“今日就算了,我不能碰你……因时间不够。”
玉纤阿说:“你一会儿还要出去?”
她蹙眉,抚他清瘦面容,有些担心他大热天地来来去去地奔走,怕他身体撑不住。虽然范翕总坚持自己身体没问题,可他还觉得他脾气好得不得了呢。
范翕说:“不是。平舆这边,上面有太子,楚宁晰又已经醒过来了,有这二人在,我其实没什么事了。我的意思是说,一会儿府上会摆晚宴,我们去太子院中蹭吃蹭喝去。你好不容易穿上女装,我自然要带你好好拜一下太子与太子妃了。”
玉纤阿一愣,然后一下子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范翕。她坐了起来,呆了片刻。范翕被她推得后背撞上床柱,磕得他皱眉生气,又惊玉纤阿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总不会她在自己面前连柔弱都是装出来的吧?
这倒是没有。
玉纤阿是有些惊,才力气大些,一下子把范翕推开了。范翕沉着脸坐起时,玉纤阿抓住他衣领,有些崩溃问:“几时备晚宴?”
范翕低头,看她抓他衣领的细长手指轻微发抖:“酉时和戌时吧,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怎么了?”
玉纤阿:“可现在已经申时二刻了!距离酉时不到半个时辰!为何你不早说,为何你光在床上躺着,却不与我说晚宴上太子太子妃要见我的事?”
范翕自然不肯说自己一开始是忘了,后来躺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且他皱眉,也不知玉纤阿在慌什么。范翕慢慢说道:“我现在不是说了么?用个晚膳而已,你那般紧张做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兄长嫂嫂,他二人都不是会为难人苛待人的人,你大可放心吧。”
玉纤阿:“可我是第一次以女儿家身份拜见你兄长嫂嫂。你兄长对你来说那般重要,我自要在他们面前留个好印象了。”
说着,她就低头盘算着时间,之后下床找鞋,唤外面的姜女准备水来洗浴。她这副沐浴焚香、准备盛装打扮的样子,让范翕惊了一下。
范翕被玉纤阿晾在了一边,一会儿仆从们进来端热水进来时,隐约看到女郎那放下的床帐后有人坐着。但姜女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玉纤阿如此细心地梳洗。
待侍女们再次下去了,范翕枯燥无比地坐一会儿,他试图和玉纤阿说话:“没那般重要。只是一起用个晚膳而已。我早与我兄长他们打过招呼,你不必这样。”
玉纤阿不置可否。
自打开木箱,开始挑选华美些庄重些的衣裳。
范翕又说了她几句,她有些不耐烦他在后面拼命拖她后腿,语气便敷衍了些:“公子不要管我这些事。你身份尊贵,见谁都是一个样。我与你不同些,这是我自己要在太子太子妃面前打的仗,公子不必掺和。”
范翕被她噎回去。
他以前从来就不管别人女郎要不要盛装打扮,他只是看玉纤阿太紧张而宽慰她而已。谁知她不领情。
范翕道:“你实在不必如此。不提兄长夫妻性情宽厚温和,绝不会为难你。就算他们本质不喜你,但你是要与我过一辈子,又何必看他们的脸色?你只用讨好我便是了。你现在是本末倒置。你将我丢在一边不理,却为他人盛装以扮,不可笑么?”
玉纤阿回头看他一眼,她温声:“公子,除非你无父无母无兄无姊,除非你孤家寡人,那我便绝不可能当做你的长辈亲人都不存在。我不是要被你关在笼子里养一辈子的宠物,我自是要见人,要应酬。我身份本已不够,若再一味拿乔,那我便是在拖公子后腿。我是不愿那般的。是以我是必然要看太子与太子妃脸色的,公子有空教训我,不如与我说说他二人的喜好,帮我加些筹码。”
范翕怔愣一会儿,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他听懂了玉纤阿的意思……但其实,他因为自己身份的原因,母亲不在身边,父王不搭理他。,在周洛时,他向来是单打独斗,他习惯了身边没有人,只有自己帮自己。从未有女郎说要从另一方面帮他,且真的能帮得了他。毕竟这世间人,谁不是为自己呢?
范翕低声:“我知道你说的这般好听,其实你还是在为你自己的前程谋划,不全为我。”
玉纤阿笑而不语。
范翕再低声,轻轻擡目,从后望她:“但你肯为我上一点儿心,我已经很高兴了。”
范翕行来,坐到她后方,认真地将太子与太子妃的爱好告诉她。其实太子性情温和,情感淡漠,他没什么偏好,也不给人脸色看。太子妃和他差不多。这对夫妻是极好相与的,范翕与玉纤阿说来说去,也不过是给玉纤阿一个定心丸而已。
说着说着,范翕被玉纤阿的情绪所感染,跟着她一起认真起来,就好像见他兄长和嫂嫂,是多么郑重的一件事。
说到后来,范翕该说的已经差不多了,玉纤阿也已梳妆得差不多。饶是范翕这样看惯了她美貌的,与铜镜中的美人对视一下,他心神都一酥,荡悠悠得要被她勾走神魂。
他心中惊叹她的美貌,一时从后搂住她,都不舍她出去被旁人看了。
玉纤阿仍忧心忡忡:“公子,我还是怕你兄长和嫂嫂不喜欢我。你以前身边那些讨好你的女郎……”
范翕不悦:“我不知道。”
玉纤阿便不说了。知他不愿意说其他女郎的事。
可她蹙着眉,范翕侧脸看她,见她目中愁色不减,忧郁无比。范翕轻轻一叹,亲了她眉心一下。他无奈道:“我兄长会喜欢你的。之后晚宴结束,我回来告诉你我兄长对你的态度,这样如何?”
玉纤阿叹:“可你向来花言巧语,我怕你哄骗我,说的不是真话啊。”
范翕脸黑一瞬。
气她这么说他。
但是他又不能不管她。玉纤阿忧郁地坐在那里,他也跟着她难受。解决她的问题,其实也是解决他自己的问题。范翕便重新想了个主意:“这样,晚宴后你装作不胜酒力,伏在案上。我当场去问我兄长和嫂嫂对你的看法……你不是酒量好么?你就偷偷听,看我兄长嫂嫂怎么说你。这样你总能放心了吧?”
玉纤阿总算满意了,她含笑点头。
——
晚宴由太子妃准备。
并不宴请太多的人,只是诸事稍缓,平舆现在安定,太子和太子妃终于不忙了,终于有空搭理弟弟的事。太子白日便说了让范翕晚上带玉纤阿去见他,毕竟玉纤阿此女传奇,太子又听太子妃说了此女的不少好话。弟弟和此女关系不浅,太子若不是不喜这个弟弟,自然要给弟弟些面子,见见这个女郎的。
太子妃说范翕和玉纤阿关系极好。而为了玉纤阿考虑,太子妃并没有说玉纤阿想成为范翕的正妻。
太子范启只以为是弟弟喜爱此女爱得不得了,要纳此女为妾。
毕竟范翕是有未婚妻的。
在周洛时,人人都觉得范翕与于女郎性情相补,二人的初遇充满传奇色彩。如此姻缘天定,只待完婚。
太子的身份,本是根本不会见范翕想纳的一个小妾的。但一则弟弟是自己看护的,二则这小女子又救了自己的妻子,太子自是要给此女一些面子。
在晚宴开始,范翕领着玉纤阿进来,向他夫妻二人行礼时,太子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公子翕自是长衣博带,玉冠琳琅。其身之清逸风流,如云中君般。
而他领着进来的那女郎,容貌姣好,目若清水。她不染纤尘,行来婉婉。其姿之清之雅,冰清玉洁,缥缈出尘。她立在殿中屈膝行礼,擡起的眉眼如月如水。她是这般美丽柔和,一如天上明月,高邈不可及,而又如影随形在侧。
太子范启,太子妃祝吟,在看到此女的面容时,都一阵发怔。
目有惊艳色。
任何人见玉纤阿第一面,都会被她美色所惊。即便他们之前已经见过很多次男装的玉纤阿。
范翕看兄长夫妻二人都不说话,他目中含了笑,心中生起与有荣焉之感。他咳嗽一声,祝吟回了神,笑吟吟地让他二人入座,并对玉纤阿嘘寒问暖。太子则许久没说话,而是盯着玉纤阿看了好几眼。
太子见此女女装第一面,便知这样的美貌,是不可为妾的。
有如此美貌,当被郎君珍藏于舍,独自绽放。然此女不肯退居人后,她还冒险救了太子妃……此女的目标,当不是为妾那般简单。
太子沉吟不语。
整个筵席上,太子都不怎么说话,他在默默观察着玉纤阿,观察着范翕。范启这般沉默,祝吟怕范翕和玉纤阿多想,便主动替夫君揽过了嘘寒问暖的活。祝吟细细问起玉纤阿年龄几何,是哪里人士,可有读过什么书之类。
这些玉纤阿之前都和范翕串过口供,半真半假,回答得十分流畅。
中途上了菜,又有乐师舞女来伴,歌舞声中,筵席的氛围渐渐轻松,变得正常了许多,更像是一家人会有的气氛。中间几次,玉纤阿也会主动开口,关心太子与太子妃。太子妃说起自己的孩儿的趣事,让席上气氛更轻松了很多。
只祝吟不动声色地偏头看了自己的夫君好几次。
看范启目光若有若无地盯着玉纤阿,似在沉思什么。
玉纤阿的美貌……确实让人心动。但是范翕已表明自己和此女的关系,范启怎能一直盯着人家女郎看?
祝吟暗暗在下握了几次范启的手,让夫君收回目光。范启纵有些其他小缺点,但她不信自己的夫君是那类好色狂徒。她疑问地看范启,范启只是对她摇摇头,并不多说。范启的微妙态度,自然也被范翕察觉。他隐隐不悦,并感到心惊,不能接受兄长总是盯着玉纤阿看。
气氛又渐变得沉重。
好在有玉纤阿和祝吟相继撑着场,筵席才勉强继续下去。
而如玉纤阿和范翕所约定的那样,晚宴到后期,玉纤阿便作出不胜酒力状,爬伏在了案上装睡。而玉纤阿那边没有了声音,殿中其他人都不再做戏,气氛一时沉默下去。
祝吟也不再说话了。
范翕终于忍耐不住,咬着牙问范启:“兄长为何一晚上都在盯着我的玉儿看?玉儿可是哪里有不妥?”
范启愕一下后,沉默半晌。
他缓缓道:“大约是天下美人都有些共通些,我不觉多看了两眼,倒让七弟误会了。”
范翕目光直视上座,压根没有将此话题囫囵过去的意思。坐在一边装睡的玉纤阿都隐隐觉得不妥,范翕直接无比:“不知玉儿是和天下美人有什么共通性,才让殿下一直看?”
他咄咄逼人,态度强硬。换做其他上位者,听他这么说话,早就不悦了。
但是太子没有。
太子只讶了一下。然后他想明白为何七弟会如此生气,顿时哭笑不得,知道范翕误会了什么。范启笑叹一声,捏了捏眉心。他叹道:“也罢,本来我不想说这些,因没有证据的事,说来如玩笑一般可笑。但既然你如此执着……好吧,我问你,七郎,你不觉得玉女这样的美貌,有些像一个人么?”
范翕愣住。
他其实有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并不强烈。
玉纤阿长得这般美,已远远不是寻常美人的美貌,她是那类许多年才会出一个的绝代佳人的相貌。这样的相貌,因太过出众,往往只让人看一眼,便会让天下儿郎为她竞相折腰。
在遇到玉纤阿之前,范翕见过的最美的人,便是自己的母亲虞夫人了。而现在,范翕已经差不多知道,他母亲就是曾让很多男子为她折腰,对她念念不忘,对她求而不得。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绝代佳人……而如太子所说,世上的美人总是有个共通性。
范翕脸色变来变去。
渐渐有些难堪,苍白。
他其实判断不出玉纤阿长得像谁,但是太子的话,却让他生起了不祥预感。之前楚国大司马就说过玉纤阿长得像一个故人。而楚国这样的微妙,大司马见过的美人当是……
范翕手扣着案缘,咬牙强撑着问:“她像谁?我怎么看不出来?难道殿下要说她长得像我母亲么?可是如殿下所说,美人总是有些像……这没什么奇怪的。”
他心中惊雷起。
飞快冒出各种念头。
想母亲一会儿跟自己的父王,一会儿跟楚王,现在又冒出一个吴王……玉纤阿自幼没有父母,她又是吴地人士,是被越国薄家抱养走的……总不会玉纤阿是自己母亲和吴王的女儿吧?
玉纤阿会是他的妹妹?
这太可笑了!
他宁可楚宁晰是自己的妹妹也不想玉纤阿是自己的妹妹。若她是自己的妹妹,那他算什么……他是疯了么?
他不能接受!
范翕眼中已浮起重重杀意,他扣着的案木在他手下一寸寸裂开,他脸色煞白无比。
太子范启:“……”
范启叹息一声,对范翕无话可说后,他说了答案:“七郎,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我是说,你好歹也在周洛长大,见过不少王室贵族。你难道真的看不出,玉女与我们的姑母,湖阳长公主,长得像么?”
范翕愣住:“……”
湖阳长公主。
湖阳长公主,是周天子异父异母的姐姐。昔年湖阳长公主是周洛人人追慕的美人,她潇洒风流,与周天子的关系也很不错,二人虽无血缘,却比其他兄弟更亲近很多。但在范翕回到周洛的时候,这位昔日的长公主殿下,就已隐居多年而不出。
连每年的庆宴,湖阳长公主都不曾现身过。
人说她与自己的夫君和周天子决裂。
但那些都是传闻。
范翕没见过湖阳长公主几面。
比起他来,比他年长十岁的太子范启,当应在年少时见过湖阳长公主的次数多些。而现在太子告诉他,玉纤阿和湖阳长公主长得像。
正装睡的玉纤阿,睫毛轻轻颤抖,心中与范翕一样震撼——湖阳长公主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