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宁在一片暗黑中醒来,浑身僵硬无比。他脑子混沌,因觉得身体酸痛而挣扎,便发现自己手脚皆被绑了起来,嘴也被一块破布塞着,张不了口。薄宁咳嗽着,发觉自己大约被绑在一个堆放杂物的地方。
周围尽是不知作何用的箱子、木头,发霉的果蔬在夏日的味道实在不好闻。而薄宁手脚被用绳索和墙角的一个圆肚水桶绑在一起,那水桶中灌满了水,薄宁实在挣不动捆绑。
薄宁是文人,身为越国大司徒,他平日只与财务、赋税打交道,哪里经过这样被捆绑的场面?挣了一会儿,他便一头汗,累得动不了了。
而空气中难闻的尘土也让他咳嗽不已。
薄宁闭目,回忆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昏睡前是去找玉女,然后在玉女那里见到了公子翕。他万分震惊,因公子翕此时应该在越国开战之地,公子翕和玉女出现在一起也让他觉得不对劲……之后他便被玉女砸晕了。
薄宁眸子清凉,浑浑噩噩的,想到了自己最初见公子翕的一幕——
亭舍大雨,雨势成注。黑阒阒中,亭舍的烛火被吹灭。薄宁点亮了灯火,听到门推开的声音,他掀开帘子,便看到隽逸的年少郎君半肩潮湿,半拥半抱着一个女郎进来。那郎君还擡目,对他笑了一下。
正是公子翕和玉女。
现在想来,即使是玉女生病了,公子翕和玉女搂抱的姿势也太过暧昧。
玉女、玉女……薄宁睫毛轻轻颤抖,他不觉苦笑一声。
因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玉纤阿骗了,玉纤阿恐从头到尾都没有失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公子翕出现在她屋舍中,她又拿着托盘打晕自己……玉女一直在与自己虚与委蛇,麻痹自己。
薄宁心里叹气,轻轻嘶了一下。
他终于懂他兄长在姑苏捉拿玉纤阿,却被玉纤阿摆一道时的心情了。
当时薄宁身在越国,他父亲身死后,薄宁匆匆赶回越国都城安城,处理父亲死后的事宜。而薄宁的一位兄长去吴国姑苏捉拿玉女,不仅被玉女弄伤,且听说玉女被献入了吴宫。正是因为不想和吴国为敌,那位兄长才愤愤不平地放过了玉女。
当日玉纤阿借吴宫之势躲开了薄家对她的追杀。
今日玉纤阿又假借失忆,让薄宁对她一点点卸防。
她可真是、真是……
薄宁在黑暗中沉坐着,睁眼又闭目。他心中暗自焦灼,不知自己落入这般境界,自己来楚国的目的是否已被公子翕所截。
不,他不能坐以待毙,他要想法子逃出去。起码,他要向外面的人示警,让楚国提防公子翕会破坏他们的计划!
薄宁暗自沉吟时,听到门“吱呀”开启的声音。他连忙闭嘴,装作仍晕着的样子。那进来的人过来查看了一番他的状况,便再次走了。而等屋子重新静下,薄宁睁开眼,听到几个卫士在门外的说话声——
“十一郎说这里关押着一个危险逃犯,任何人都不得进去,尔等可听明白了?”
“放心吧,主君如此吩咐,我等自然只消在外看守,不进去便是。但是里面关着的人若是饿死了可如何是好?”
“饿死就饿死吧,十一郎自有计较。”
薄宁脸色微微变:十一郎?他就是十一郎!听这些卫士的称呼,当仍是他的人。但他现在被关着,是何人取代了他,成为了明面上的“薄十一郎”?
他暗自想着主意,想自己要出去。只等最开始进来看他状况的人离开了,他便会弄出一些动静……
——
范翕已取代薄宁,决定和在伏日节前两天便提前到来的楚国大司马会一面。
玉纤阿走前,问范翕:“薄郎本让我留下,好让大司马见我一面。你却不留我么?”
范翕瞥她。
他凉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仙美貌,人家大司马见你一面就会为你折腰?我劝你看看你如今形象,再说其他吧。”
玉纤阿乜他,心想自己如今形象是何人所作,难道他不知?
只是看范翕重新戴上了那张人皮面具,假扮成了薄宁,玉纤阿与他说话便总觉得怪怪的。且某人说话阴阳怪气,浑然忘了先前他是如何与她亲吻的……玉纤阿便起身走了,也不和范翕多说话。
玉纤阿出门时,正与候在庭外的楚国大司马打个照面。
楚国大司马是近四旬的男人,高冠博带,下巴留着美须,绶印端庄,看着便如其他那些严肃的卿大夫一样。玉纤阿从舍内走出,她不经意地擡头,被楚国大司马看到了一眼。楚国大司马盯着她,见她肤白貌美,柔弱清婉。大司马瞪直了眼,微微愣神。
那眼中除了男人对美人天生的惊艳外,还有一丝意外古怪、震惊之情。
好似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似的。
玉纤阿怔了一下,她想她从不曾来过楚国,这位大司马她也从来不曾见过,为什么这位大司马看她的眼神又意外又震惊?
楚国大司马不急着入舍见越国大司徒,而是让人拦了玉纤阿一下。大司马沉吟着问:“女郎是何人?为何从薄郎屋中走出?”
玉纤阿低头轻声:“奴婢只是薄郎身边的一位婢女。”
大司马更觉意外:“婢女?怎么可能。”
玉纤阿擡目,大司马却不说了。玉纤阿判断出这位大司马看她的眼神,当不是男人想占有的眼神,他一是震惊她的美貌,二是震惊……玉纤阿所不知道的一些东西。
而旁有仆从提醒郎君相候,楚国大司马便不再说什么了,他再回头看了玉纤阿一眼,擡步进屋舍了。
进屋舍后第一步,楚国大司马不提其他,先问已起身相迎他的“薄宁”:“郎君,你这位侍女,是如何来到你家的?”
范翕一怔,万没想到楚国大司马和薄宁相见,第一句话不是谈论政事,而是讨论女人。
讨论玉纤阿。
范翕心中便不悦了。
他略微冷淡道:“怎么,大司马看上她了?”
大司马愣一下:“我以为她是薄郎的人……罢了,不提这个。我只是觉得她分外眼熟罢了。”
范翕这次是真的怔住。
眼熟?
难道玉纤阿还骗了他什么?
范翕请大司马入座,让人倒茶,他不着痕迹地说:“此女当自幼在我家中长大,难道大司马曾来过越国,见过她?”
大司马说:“我不是见过她。她才十几岁的小孩儿,我怎么见过她?只是许多年前,见过一个人。方才她站在我面前,那般俏盈盈,冷清清,我一时觉得恍惚,想到了多年前见过的那个人……”
范翕放下心,知道玉纤阿没在此处骗他就好。仆从端茶上来,范翕亲自为大司马倒茶,他再含笑打听:“不知大司马说的那位故人是何人?”
大司马摇头叹:“许多年前的旧事了。你小孩子家家,想来也从没见过她。说了你也不知。且过了那么多年,也许是我看错了。毕竟天下美人总有共通性。十一郎,喝茶吧。”
范翕心中略微不甘。
心想薄宁不认识的人,未必公子翕不认识。
但是范翕现在假扮薄宁,他又不能好奇地一直追问玉纤阿的事。再加上他本身怕大司马看上了玉纤阿,要将玉纤阿要走。是以看大司马精神恍惚地喝茶,范翕便不再提玉纤阿,而是陪着客人一道。
——
歌舞靡靡,筵席过半,侍女舞伎们都退下,“薄宁”和大司马才谈起大司马前来的主要目的。
范翕说起越国如今成为战场的事,他试探着这位大司马:“吴国与公子翕联手,侵我越国,乃是趁周王朝北部无暇他顾之机。此乃不忠不仁。楚国既与吴越相邻,吴越之战说不得会波及到楚国。吾请楚国出兵相助,主持公义。”
楚国大司马手持酒樽,笑而不语。
范翕便又模仿着薄宁,说了几句恳求之类的客气话。
大司马这才慢悠悠道:“非我不出兵,实则楚国也抽不开身啊。君当知,楚国西方是蜀国,北方是虎视眈眈的秦晋卫宋。秦晋卫宋如今抽身对付九夷,暂且不提,但蜀国虎视眈眈,时时盯着楚国一举一动。若楚国向越国出兵,我担心蜀国会来试探楚国。”
大司马道:“君当知,蜀国狼子野心,不容小觑啊。”
闻言,范翕立即做出遗憾状:“既然楚国无暇他故,无法抽身相助我越国,那便算了。”
楚国大司马一下子愣住了:“……”
这位薄十一郎在说什么?
为何做出一副“虽然很遗憾但是达不成共识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两国谈判,不向来是以拒绝开始么?为何还没谈,薄宁就放弃了?这么容易放弃?
楚国大司马沉默了半晌,艰难道:“楚国其实,也不是不能相助越国。”
范翕睫毛轻扬,做出感兴趣状:“哦,此话如何说?”
大司马道:“君当知,以郎君你与我国这般的关系,我楚国是一定会出兵相助的。如今不过是希望郎君让些利,给我个交代。郎君怎连这个也不肯?”
范翕扬了眉。
他噙笑,缓缓道:“我是真不知我与楚国是何等关系。”
他等着大司马点名。
大司马却望他半晌,叹道:“罢了,郎君总是不肯承认,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范翕:“……”
他是真不知道薄宁和楚国能有什么关系。
范翕便笑着道:“大司马的意思,倒像是要将自家女儿许配给我似的。”
大司马吓了一跳:“薄郎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公主知道,岂不杀了小女?”
范翕便看着大司马笑,若有所思:唔,公主。哪位公主?
大司马再道:“越国肯割出五城相赠楚国,楚国便会出兵。”
范翕作出震怒装,拂袖而起,冷冰冰道:“大司马请回吧。越国绝不会作出割地之事。”
大司马:“你竟谈也不谈?!”
范翕自然是百般搅和掉楚国和越国联手的任何可能,大司马不可置信,范翕只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状:“楚国提出如此要求,便是不将我越国放在眼中。楚国不屑我越国,我越国自有骨气,不愿沦为楚国之奴,仰楚国鼻息。大司马请回吧!纵我越国有求,此条件也绝不可能答应。”
大司马沉默了很久。
他放软声音,这次变得更艰涩了:“看来郎君是仗着楚国一定会相助了。有人与公子翕不对付,看来郎君你早已打听清楚。那我便告辞了,等郎君想清楚了,再与我重新谈吧。我只想让郎君知道,楚国无君主,国事,是掌握在老夫手中的。请薄郎不要自以为握住了什么把柄,作出自己追悔莫及之事。”
范翕侧身,看向大司马起身告退。
大司马背对着他向堂外走去,范翕忽慢悠悠开口:“大司马所说的与公子翕不对付的那人,便是楚国与公子翕表面友好、背地却和越国交好的缘故吧?”
大司马背一僵,却不语。
范翕唇角哂笑,问:“你说的,是楚宁晰吧?”
大司马回头,深深看了坐在幽暗中的清俊郎君一眼。他拱手向那郎君道了别,一言未发,就这般走了。
而大司马走后,大堂独留范翕一人静坐。范翕默默给自己倒了杯茶,但茶杯只挨到唇边,他便一阵大怒,将茶盏狠狠地摔了出去。噼啪声不绝,茶盏在地上裂出一块块斑驳碎片。
范翕两指捏着眉心,面容在黑暗中被映得一阵扭曲——
楚宁晰。
他就知道,必是楚宁晰和自己作对!事事要坏自己的好事!自己走得越顺,楚宁晰便越要拖他后退,将他向下拽!
这个、这个……传闻中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的恶女!
他不想杀了她,但她总是如此坏他好事!
——
因为猜到楚国大司马所说的人是楚宁晰的缘故,范翕心情一整夜都不好。
他想到了很多关于楚宁晰的旧事,想到了落在他身上的许多恶意揣测。
范翕长到十八岁,他身上背负的最大的恶意揣测,便是周天子疑心他是前任楚王与虞夫人私通所生的私生子。
而楚宁晰,则是前任楚王唯一的女儿。
范翕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虞夫人虞追是吴国姑苏人士,他不知道虞夫人和吴王是否相识。但有一事他格外确定,便是虞追在入周洛王宫前,本是楚王的未婚妻子。
虞夫人斥周天子“霸占人妻,虐杀人臣,乱人纲伦,百般反悔,骗人诱人又杀人”,指的就是周天子曾经对楚王所做的事。如今只有楚国,国中只有大司马理事,楚国再无国君,正是因周天子杀了前任楚王。
周天子屠尽了楚王所有家人,只有当时年幼的楚宁晰被姆妈抱着躲过了一劫。
在周王宫中,无人敢提“楚王”;在朝堂中,无人敢建议周天子另封“楚王”。
人人听些传闻,说虞夫人与楚王私通,被周天子发现,周天子怒极杀尽楚国人。虞夫人发疯,崩溃无比。范翕是虞夫人和楚王的私生子,虞夫人以性命相逼,才让周天子留下了范翕一命。但周天子自此厌极虞夫人母子,立誓此生绝不再见虞夫人一面。
如今这世间早已没了楚王,只有虞夫人被囚在楚国的“丹凤台”中。
范翕坐在黑暗中,给自己倒酒喝。他没有点灯烛,也不需要人陪伴。这桩发生在他身上的丑事,这么多年,虽然每每想起时觉得耻辱,但他早已习惯……他其实从未问过虞夫人自己到底是谁的儿子,他不愿伤了母亲的心。
但是,这些年,范翕一直因为此事备受质疑。
他知道自己的父王有多厌他。
周天子从不肯见他,有时在王宫中偶尔遇见了,周天子看他的目光,都分外恍惚,好似不认识他一般。周天子不待见,整个周王宫便都不待见。范翕是第一年入了周王宫时,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在讨论着自己的身世。
他怒不能遏。
他能忍受那些公子对自己的不屑,却不能接受自己被人一遍遍羞辱!
之后他便彻底远离了楚宁晰。
楚宁晰是楚王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女儿,在楚王全家丧命黄泉后,虞夫人誓死护着这位王女的安全,不让周天子动这位王女。
少时范翕也好奇过楚宁晰,他想过若自己真的是楚王的儿子,那楚宁晰就是他的妹妹……比周王室的那些公主王女们,和他的关系都要亲近些。范翕曾好奇过楚宁晰,曾想过与楚宁晰交好。
然而……楚宁晰在见他第一面时,便用鞭子打伤了他的背。
范翕不喜楚宁晰,不喜自己的那位未婚妻。因当年,是楚宁晰与范翕厌恶的他的那位未婚妻一起出现在丹凤台,二女一起伤了范翕。范翕为此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高烧不退。虞夫人却不许范翕报仇,不许范翕去伤楚宁晰……
虞夫人轻缓的声音,一径响在耳边:“翕儿,宁晰年幼不懂事,又失了父母,才会将恨转移到你身上。她一家尽毁在你父王身上,毁在了我身上……她若是恨你,也是当恨的。你自此便躲着她些,让着她些,不要与她相争。她可怜许多,是我拼命从你父王手中刀下救出的无辜孩子。你莫要跟她计较。”
年幼的范翕趴在床上,噙着泪被虞夫人上药。他满心愤恨,他咬着牙,想问那你为什么要和楚王私通,我到底是谁的儿子……但他回头望一眼虞夫人的面容,便又将伤人的话重新咽了下去。
范翕现今都能想到楚宁晰当时的心情。楚宁晰深恨他的存在,但楚国王女又无法和周天子对抗,所以楚宁晰撺掇了那位于姓女郎,一起偷溜入丹凤台来欺辱范翕。
楚宁晰恐想着她那位好友家世甚好,地位极高,就算不小心杀了范翕,周天子也不会震怒。
但是楚宁晰却万万想不到,那位于姓小女郎在弄伤了范翕后,反而喜欢上了范翕,为范翕前往周王宫提供了机会。自此范翕靠着那位女郎的相助在周王宫中韬光养晦,楚宁晰却再见不到范翕了。
范翕没想到,他当年留楚宁晰一命,过了这么多年,楚宁晰仍想和越国联手,和他作对。
不,恐怕不只作对。若有机会,楚宁晰恐恨不得杀了他。她想杀了他?他还想杀了她呢!
楚宁晰身上的悲剧,与他有什么关系?周天子杀害了楚王全家,和范翕有什么关系!若楚王真和虞夫人……那也怪楚王自己爱上不该爱的人,仍然和他范翕有何关系?
范翕一边在幽暗中喝酒,一边冷笑连连。他趔趄着,提着一把剑在幽黑帷帐间穿梭,帷帐纷扬,长发凌散。他跌撞踱步,酒坛扔地,他提剑斩去那些困扰他的噩梦影子——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阴冷如恶鬼:“我是何出身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周洛被九夷攻下,周天子……呵,我看你也自身难保了吧。你干脆就死在战乱中好了。”
“母亲!母亲……你质本清洁,高贵美丽,可你、你……到底是为何非要与人私通,将我害到这般境界?!”
“于幸兰!你以为我喜欢你么?我是利用你啊,我是借你的势啊……你打我那一鞭,我记到了现在,且永远不会忘掉!想我爱你?你做梦吧,做梦吧!”
“还有楚宁晰!你敢与我作对,哪怕你可能是我亲妹妹,我也不会对你心软,放过你。”
“玉儿、玉儿……”
范翕是这样满心阴暗的人。他无比记仇,无比心小。可他心中也有一点温暖的地方。范翕茫茫然,丢下手中剑,站在昏室中出神。他目露凄色,神情恍惚。良久,他抱着膝,昏昏沉沉地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喃声:“玉儿,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没伤过我……还是我的玉儿好些。”
范翕在黑暗中出神,他被帐子一绊,向后跌坐在了地上。范翕苍白着脸,手揉着额头,目中光沉沉浮浮,不断变幻。
想他身世如此卑微,上一代的恩怨一直遗留到现在都不能被人释怀。周天子和虞夫人的悲剧,楚王子女的悲剧,范翕的悲剧,甚至也许还包括那个昏庸好色的吴王……上一代的悲剧持续到这一代,然范翕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欺后无力还手、还被自己母亲所压制的小孩儿了。
且让他看看,楚宁晰是否还是想杀了他。
若楚宁晰仍如当年一般,他不介意先对她动手。
反正,不让虞夫人知道就是了。
——
范翕又是饮酒,又是发烧,第二日他便起不来床,独自昏昏。于是原本当是玉女服侍薄宁用早膳的习俗,便再一次被取消了。
玉纤阿向人打听到薄宁喝了一夜的酒,好似病得厉害。她暗自心惊并担忧,不知自己昨夜离开了后,范翕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他明明已经病了,为何还要喝酒?楚国大司马对他到底说了什么,让他这样大受打击?
玉纤阿不放心范翕,范翕又暂时不肯见客,玉纤阿沉吟一番后,去了后院灶房,想熬一碗粥给他。
她从后院出来的时候,提着一个食盒,漫行在青石砖上。如今薄宅中的卫士被范翕的人不住换人,整个府上的卫士一半一半,很难说清谁是谁的人。卫士中应该也有感觉,近几日玉纤阿便觉得他们对自己的管辖松了许多,那些卫士们当是感觉到危机,在想法子试探了……
玉纤阿沉吟着,想看这架势,范翕要做的事,应该快完了。只不知范翕打算如何处置薄宁?
她正这样想着薄宁,视线尽头便看到长廊中,薄宁扶着石柱在行走。郎君长袍宽大,衬得背影清瘦单薄。他手扶着石柱,走得艰难,发丝凌乱,青色发带与乌黑青丝缠在一起……
玉纤阿一惊,想范翕怎病得这样厉害?病得这样厉害……成渝他们怎让范翕一人在外走?
玉纤阿迎上前,关怀道:“薄郎!”
那人背影一顿。
玉纤阿快步上了台阶,走进廊中。她从后追上,扶住他的手臂,担忧道:“他们说你病了,你自向来体弱,何必如此逞强?你……”
玉纤阿忽住了口。
因男子擡起眼,望向她。
是薄宁的面容。
但是他的眼神,并不是范翕那样看到她便会噙笑的含情目……玉纤阿不动声色,柔声:“我为郎君煮了粥,郎君坐着歇一会儿,喝点粥吧?”
薄宁盯着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玉纤阿便镇定自作,背对着他向自己方才急切之下放在廊口石阶上的食盒一步步走去。她背影娉娉袅袅,压根看不出她的紧张。待她还有五步就能拿到自己的粥时,前方半月门下人影一晃,有人过来了。
玉纤阿脸色微白。
因她看到另一个“薄宁”,身后跟着卫士,慢悠悠地自门后而来。
玉纤阿:……不是说生病了么?!为何非要逞强,在这时出门?!
两个薄宁一下子看到了对方。
玉纤阿心里疾跳,她无法躲避,觉得后方劲风袭来,她一下子被箍入了身后那个真正的薄宁的手掌下。薄宁贴着她的耳,对对面那个站在半月门口的假的“薄宁”笑了笑,勾唇:“公子翕?”
范翕戴着的面具,是属于薄宁的脸。
他一言不发,身后成渝手扶在了刀柄上。这点动静,被观察着他们的真正的薄宁看到。薄宁扣住玉纤阿在自己怀中,微微笑了一下:“公子翕,劝你谨慎些,玉女,当和你关系匪浅吧?你若轻举妄动,我便杀了她。”
范翕沉冷的眼眸,看向成渝,意思很明显:不是将他关押起来么?他怎么逃出来的?!
成渝也不知道,被公子看得脸色发白,羞愧低头。
而范翕望向被薄宁扣在怀中的玉纤阿,目光轻轻地扫过她的面容,扫过她身前台阶上放着的食盒,扫过挟持她的薄宁身上宽大的衣袍……范翕顿时明白了。
范翕不急着动手,也不急着和薄宁提什么要求。他只是站在原地,冲着玉纤阿冷笑:“你可真有本事。你连我的背影都能认错?!”
玉纤阿面色青青白白,在范翕冷眼看向她时,自觉也羞愧无比。可是薄宁身上衣袍那样宽松,身量看着瘦了很多……她认错成范翕,也是情有可原。
况且这一切缘由,不正是因为范翕自己非要假扮薄宁么?他自己假扮得那般敬业,竟还希望她能一眼认出他是谁?
缓一会儿,玉纤阿镇定地答:“毕竟……我失忆了。”
范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