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纤阿跪地,手臂伏在面前长案上,仰头与他说话。她面容干净秀美,不染尘埃,一双明眸噙笑,盈盈若春水三千,又含着几抹若有若无的愁绪。她的长相与她的身份太不相配,不说她是宫女,谁都会觉得这位伏案仰面看自己的美人,更类那超凡脱俗的仙娥。
年少的公子翕手肘搭在案头,长睫密若蛾翅。僵硬中,他感受到一种古怪的棋逢对手的压力——他有点懂平时那些人与自己相处时的感觉了。
永不生气,永是温和,才永是不败。
范翕语气又古怪,又温软,还有几分怨怼:“为何爽约?”
他再加一句:“可是瞧不起我?欺我孤身一人在你吴宫,无父无母无兄照应?”
玉纤阿愕然:“……”
欺他?
她哪里敢?
他说爽约……玉纤阿想到了昨天他托人给自己递的绢布字条。
她心里暗道糟,想原来那果真是约了她相见的意思。可惜他的书法太厉害,字选得全是复杂的,她一个堪堪认得几个常用字的白丁,真不懂他写了什么。但是玉纤阿自忖,想自己先前在公子翕面前为博他同情,说自己曾是贵女出身。贵女出身的人,焉能不识字?
这个谎,她必须撑下去。
玉纤阿带点儿试探道:“公子指的是昨夜?”
范翕:“也许是今早?”
他这意思,便是昨夜了。玉纤阿放下了心,想幸好自己预防过……她蹙了翠眉,柔声道:“今日‘花朝节’,公子与公主同车,又见巫师祷祝,鲜花盈车,何等热闹!”
范翕摸不准她说这个做什么,便身子再伏低一分,手试探地摸上她手腕。他迟疑:“你可在吃醋?”
玉纤阿躲了下他手的抚摸,侧过了脸,只留侧脸耳坠对着他:“奴婢不敢。为了今日公子与公主的这番风采,奴婢昨夜赶了一夜公主的礼服,天亮时才将将睡下。”
她自怜道:“奴婢只是小小一宫女,主公交代下来的活计,堪比性命般重要。奴婢不敢丢下公主的礼服,去赴公子的约。让公子生气,是奴婢的错。”
她越说,范翕的面色越和缓。他不气她有理由,他气的是她欺辱他。如他这样的人,平时装温柔和善装久了,脾性倒真有几分好说话。范翕确实未曾想到玉纤阿这样忙这样苦……他便半真半假地试探她:“我曾让你来我身边,谁让你不肯?”
玉纤阿猜他让她去他身边,是为监督她不说出刺客秘密。但如此一来,玉纤阿便会将自己完全置于下风。如今的姜女,就是她的下场。玉纤阿擡眼:“公子可是怨奴婢?”
范翕柔声:“玉女莫要总是自称‘奴婢’,你我如今……关系不同往日,大可不必如此客气。”
他面容微红,眼神闪烁,几分不好意思。
他面红,玉纤阿也面红,小声说了一个字:“是。”
良久,无人吭气。
玉纤阿小心掀目,向范翕看去。范翕也垂目,正探寻望她。四目相对,他面如白玉,目似星辰。玉纤阿不禁弯唇,嫣然而笑。范翕一愣,也对着她露出笑。
舍中气氛温馨,范翕低声怜她:“你昨夜一宿未眠?膝盖跪得痛不痛?我帮你揉揉?”
玉纤阿言笑晏晏:“不敢让公子劳累。我本是卑贱之人,爽了公子的约,自是要来赔罪的。”
范翕目有笑意:“我怎舍得卿卿赔罪?”
他说“卿卿”,玉纤阿又没听懂。
她心里一叹,压力极大,想与有文化的公子谈情说爱,可真难。她为了装出一个贵女的模样,私下得用功了。玉纤阿怕自己说出不合适的话露怯,便只抿唇一笑,故意漏过范翕的话,她起身,趋步向他。玉纤阿走到范翕身后,倾身,温凉的手搭在他太阳穴上,为他轻轻按摩。
玉纤阿柔柔道:“公子恐也担忧了玉女整夜,是玉女不好。”
美人袖中藏香,手贴在额上,公子翕只觉得神魂飘荡,酥酥麻麻。顷刻间,他想把仆从泉安拉进来,让泉安学学玉女的说话技术——
听听!什么叫会说话!
他明明是气了她一晚,到玉纤阿嘴里,就成了“担忧”她一整晚。嘴怎么甜成这样!
她这样好,从来都是自己待别人温柔的范翕也不枉多让,势必要压过玉女一筹。玉纤阿只为他揉太阳穴片刻,范翕就倒茶亲自请她。玉纤阿喝茶喝了一口,就忧心范翕累不累;范翕不甘示弱,关心她今日好不好,苦不苦。两人越挨越近,嘘寒问暖——
“玉女,这茶有些烫,你小心些。”
“公子独坐一室,必是心情不佳,妾担心公子。”
“玉女,你指尖莫不是被针扎破了?我帮你上些药。”
“公子,你的发冠歪了,我帮你整一下。”
棋逢对手,越来越客气,越来越殷勤,因不信世上有人会比自己更宽和温润……情意古怪半晌,范翕和玉纤阿均感到一丝压力,因有些温柔不过对方。此时两人已经站起,范翕看到她腰间垂绦有些乱,抢得一机会,要为她理好。
范翕想:此举同时可以碰到她的腰。
玉纤阿嗔怪他一眼,没拒绝。范翕立于她对面,俯身要拥玉纤阿入怀时,舍外门突然一开,有人进来……走路步声一来,玉纤阿俯身一挨,从公子腰旁钻了过去,故作无事地撩发而立。
范翕扑了个空,且趔趄了一下。
玉纤阿低头,作出乖顺侍女模样,余光看到是公子的仆从泉安进来。
泉安不知舍中为何气氛怪异,只急声道:“公子,奚礼殿下要进来了。”
范翕敛下心神,吩咐泉安带玉纤阿从后侧门出去。只是泉安经过公子身边时,范翕冷不丁擡手,在仆从的肩上重重拍了一下,拍得泉安踉跄两步。泉安擡头看去,范翕温和笑:“你肩上有灰,我好心帮你拍去。吓到你了?”
泉安委屈:……他知道他一定是哪里得罪公子了,但他不知道是哪里。
——
下午时分,玉纤阿与宫女们混在一处玩耍,时间倒也过得快。宫女们玩得累时,说起上午九公主所扮的“百花仙”,一时都有些羡慕——
“衣裳真好看。”
“说的词虽然听不懂,但也好听。”
“巫祝拉着公主跳舞时,公主动作也好看。”
这样说着,宫女们便凭着记忆模仿起公主所扮“百花仙”的动作。“花朝节”是女儿们心中的重要节日,人人想做“百花仙”,公主不在的时候,她们便都学着公主的礼数,过一把瘾。
众女围在凉亭旁侧的花径上,一女去模仿,其余女笑嘻嘻后,也竞相模仿。玉纤阿笑盈盈地坐在草地间,看她们嬉闹,并不动作。众女们玩了一遍,发现只有玉纤阿没有起身,便纷纷让她起来。
隔着一道溪水,玉纤阿看到溪水对面的公子们转过水台,水台半圆,他们总要转到此方向来。她目中闪烁,百般推拒,推拒不得后,便无奈起身。
玉纤阿闭了闭眼,回忆着“百花仙”的风采。
她容貌温婉,气质出尘,不类凡人。当她再睁眼时,缓缓向前走了两步,大袖甩开,口中念道:“天地四方,春气奋发。九侯淑女,多迅众些。”
众女惊愣,她们不知玉女念的什么,但隐约听着和公主带领她们一道祷祝时念的词一样。
玉纤阿高雅而美丽,她在花径间迈着步,念着向天祭祀时的词。这些词,她学了好久,因心中羡慕好久。虽用不上……但此时能用上。众女被玉纤阿的架势唬住,直觉她就是那下凡的花神一般。玉纤阿伸手向外一探,便有女送上芦苇枝,作“琼枝玉露”用。
从远而近,公子们跟随世子奚礼和公子范翕,商讨着政务。忽听到女郎的吟哦声,不觉一怔,向那方向走去。
玉纤阿手持芦苇,向周围扬起。她目中噙笑,柔婉中带几分调皮:“吉日辰良,听吾祷天——”
众女笑嘻嘻应:“喏!”
玉纤阿手中芦苇点向一女:“赠尔侍君有闲。”
被她点的宫女正是一位公子殿中侍女,闻言惊住,没想到玉女会记住自己。她且惊且笑,屈身行一礼应下:“谢仙子赐福。”
众女笑作一团。
玉纤阿也微微笑,她迈着清步,帛带飞扬,长发垂云。手中芦苇再挥开——
“赠尔千金裘。”
“赠尔美玉堂。”
众女跟随她,见玉纤阿走到花径尽头,转身时,她手中芦苇玩笑一样地点向拐弯处。长袖纵横,佩玉琳琅。柳暗花明再一路,众女看玉纤阿手中递出的芦苇,直直指向一人鼻间——
“赠尔白首约!”
那郎君赫然立于小径分岔处,长身如松,山水之迢,点漆眼眸低垂,若有火星光溅起。他面如玉,鼻梁高挺唇角紧抿,眸子幽亮而邃,目不转睛地看着指向自己的芦苇。
乃是公子范翕。
范翕身后,奚礼等众公子,全部旁观,看玉纤阿手中芦苇直指范翕。伴着一声女郎清婉的“赠尔白首约”,清风徐徐,拂动二人长带衣衫。
世间百态,意外巧合,冥冥中自有天意。赠尔白首约,相爱永不移。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