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飞卿一心二用。
他听到了奚礼问姜女的话,将心思从玉纤阿那里收回,望向姜女。他不解为何奚礼总在说自己和姜女情投意合。
姜女心里慌乱,在范翕的凝视下,想起玉纤阿让自己说的自己和范翕情投意合的谎话。她用这样的话在吴宫过得不过,但现在大难当头,玉纤阿柔弱地跪在一旁不吭气,她又有些怪当初怎么会听了玉纤阿的。姜女手下发抖,手颤颤地碰到茶杯,茶壶中的茶一下子倾满,溢了出来。
滴滴答答淋在茶具上。
范翕动作极快,在茶水要浸湿自己的衣袍时,他撩开下裳站起,俯眼下望。姜女跪在地上,其实面对范翕这样温柔的公子她并不太害怕:“奴婢、奴婢……”
范翕莞尔。
猜到姜女说谎了——他拧眉:怎么,姜女告诉奚礼自己和她情甚笃?
他暂时不懂姜女为何要撒这样的谎。这谎他根本不会兑现,对她又有何好处?他没有想明白其中的玄机,恰恰姜女撒的这个谎,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吃亏处……范翕便噙着笑,心中留一心眼记着此事,面上已决定先认下此事再说。
范翕俯身,温如玉的手隔着袖子扶起脸色煞白的姜女。他回头,在奚礼探寻的目光下,怜香惜玉道:“殿下,何必强人所难?姜女弄洒茶水,可见心乱无比。显然比起跟随我,姜女更愿意跟随殿下。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殿下怎好辜负呢?”
奚礼:“……”
他淡淡剜了姜女一眼。
奚礼和范翕的目光含量完全不同,这一次姜女腿一抖,真的被吓得跪了回去。
范翕已经这么说了,奚礼只好道:“也好。”
姜女和玉纤阿在两个公子各异的心思下退出大殿,出去后,玉纤阿走得缓慢,姜女一把拉住她手腕,拉着她快走。走到无人处,姜女回头看玉纤阿,见她仍是悠悠闲闲、心不在焉。姜女抓住玉纤阿手腕,拉着她低而急声:“都怪你!让我撒那样的谎,今日差点露馅。要是被公子翕揭穿,我怎么办呀?”
玉纤阿低头看她拉拽着自己手腕的粗鲁动作,蹙了下眉:某类人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自己待姜女这么和善,姜女竟然一出事还怪到自己身上。
再想到公子翕方才对姜女的态度,玉纤阿拿姜女当实验品,实验出了范翕对女郎的态度:他看上去怜香惜玉,实则都没有多看姜女一眼。说明公子翕当真不好色,对和他同处一室过的美人都不屑一顾。
想靠美色得他心,果然不太容易。
玉纤阿今日本就因为在奚礼和范翕面前相继做戏有些累,美人眼中含泪而不落也是一种体力活……现在看到姜女如此,奚礼对她态度又那样,范翕也不在乎姜女。姜女已失去了她实验的价值,玉纤阿便懒得在姜女身上多浪费时间了。
姜女看她低头不语,急声重复:“玉女!你说话呀。”
玉纤阿妙盈盈的美目向她望来,温声反问:“公子翕可有当众揭穿你撒谎?”
姜女一怔:“那倒没有……”
玉纤阿笑一下:“说明公子翕是善人,你可以放心了。”
言罢,她将手从姜女手中挣脱,转身便离去。姜女傻眼,追上她:“不是这样的呀。公子翕今日不揭穿我,也许是有什么顾忌。他在吴宫要待这么长时间,他和世子殿下又是多年好友,他一定会跟奚礼殿下说出真相的……我骗了奚礼殿下那么久,到时候就没有活路了啊。”
玉纤阿腰肢细软,背影纤柔,她娉娉袅袅地走路,裙裾垂发若云飞扬,压根不理会姜女。
姜女追上了她,想拉她的手,玉纤阿向旁侧一躲,回头,温柔地问姜女:“与我何干?”
姜女愣住。
她意识到玉纤阿要抛弃自己了……恍神道:“怎和你无关?这是你建议我这样做的啊!”
玉纤阿柔声:“我是你何人,你那样听我的话?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这样的话,谁会信呢?你自去跟人说吧,没人信你的。”
姜女呆呆的。
看玉纤阿对她嫣然一笑,再次擦过肩。姜女这次真的怕了,她不可置信追上,小声:“玉女,你怎么了?你先前不是还管我的么?为什么现在不理我了?是我做错了什么?你教我撒的这种谎,眼下我即将有性命之忧,你要帮我圆谎啊。”
玉纤阿道:“这话我只说最后一次,之后无论任何人问,我都不会再承认。”
她转头看向姜女:“当日教你撒谎,我已救过你一命。你不是我什么人,我没必要一直救你。姜女,我怎样对你,你心里有数。我帮你良多,你理所当然,却不尊重我。那我也不必再救你。”
她望着姜女煞白的脸含笑,纤秀的手拂过姜女衣襟上的云纹。在远处黄门看来,二女如同姊妹般亲昵。而玉纤阿实际上在温柔地告诉姜女:“姜女,你这样美,又这样蠢,连如今的双姬都不如。没有我相助,你在吴宫的日子会过得很艰辛。”
“朋友相处,终有一别,恕纤阿要与你辞别了。”
姜女怔怔的,看玉纤阿离开,她心中有巨大恐慌,好似一直以来的护身符抛弃了她。没有玉纤阿的机敏才智,她如何在吴宫生存……姜女咬牙:“走就走!我不信离了你,我就全无办法!”
“玉女,我瞎了眼,当初竟觉得你善良。你是天下第一伪善之人!”
——
当日,范翕离开“承荫宫”后,回到宫舍,武官文官早已等候在列。范翕请众人入座,与人说了自己从奚礼那处探得的,文臣尚在思考,几位武人已激动道:“公子,且让我几人夜探吴宫,查探吴国是否藏有违禁兵器器具。”
范翕道:“这样不妥吧?”
曾先生看他好似又要因为和奚礼的交情而心软,原本曾先生还有点犹豫,这下子一下子站到了武官那方:“公子,勿要因私废公!”
范翕要的就是他们统一战线,他温柔一笑:“我的意思是,真有违制物,恐不会藏在宫中。且即便真查到了……我也依然不觉得此时是大动干戈的时候。周王朝诸侯国众多。天下王公列侯都看着,为防引起动荡,我等应寻更妥善的法子处理此事。”
曾先生:“这……也有道理,但是……”
范翕慢声:“先生,太子殿下请诸位相助我巡游列国,想来,是希望诸位听我的话,而不是我一直做诸位的牵线木偶吧?”
帷幕遮风,落地梅花灯前,一身白袍的范翕袍袖垂地,端然挺拔,沉寂如天神之姿。他敛目,神色诚恳。
又有太子殿下在上方压着。诸人便道:“且听公子安排。”
夜里,刺探军人先出行后,范翕换了装束,跟随其后。范翕心里笑,知道现在这些军人说是自己的人,其实更听周王的话。但没关系,这些军人最感动什么同袍情……且容他做做戏,争取到这些人为己所用。
吴宫戒备宽松,对这些武艺高强的军人来说实在轻松。不妨他们中途遇到了宫中郎中令亲自带领的巡查队伍,郎中令吕归见得暗影在树枝间掠过,神色一凛。吕归按下腰间刀剑,追至某处,察觉侧后方衣袍一闪而过。他当即取出箭弩,跃墙而上,带领军队追去。
范翕成功将人引开,为了给自己人争取时间,一路带着宿卫军在宫中绕来绕去。普通军人资质一般,那位郎中令却不好惹。
范翕不恋战,东绕西绕拖延时间。郎中令吕归立在墙上,赫然如钢。他盯着黑暗宫城中飞掠而走的身影,手中箭弩张开,一支箭向那人后背扎去。那只箭旋转着刺入那人手臂,让那人的步伐趔趄了下。
范翕咬牙,拔掉手臂上的箭只,暗怒那位郎中令箭法之厉之准。范翕气力再提,又拐入一座宫殿,双方的距离再次拉开。范翕额上渗汗,体力渐不支,猜出那箭上竟然有毒。他抿唇,眼见前方一座宫池,顾不上多想,越墙而入,只想甩开后方的人。
夜宫荒凉,罕见人迹。范翕踉跄步入了一处院子,看到一女郎蹲在院中水池边不知做什么。他目色凉凉,第一反应就是杀了这宫女。他扑将而去,身形如电,手掌眼见要扣住那女郎细长的脖颈时,那女郎好似察觉到动静,回了头。
静池畔,美人如花,玉净花明。
一时间,双方皆愕然。
对上美人盈盈带讶的目光,范翕心顿住,他手一颤,无法去掐住那女郎的脖颈。他力道这么一泄,眼前发黑,人便摔倒下去,单膝跪在了女郎身前一寸之地上。女郎吃惊地弯下腰扶他,手摸到他手上的汗意。
玉纤阿忧声:“公子?”
年轻公子长发掠唇,颈间锁骨因轻喘而哽动。秋水为神,玉是他骨,一身凄色的郎君,何等风采。
玉纤阿垂目盯他玉色脖颈片刻,失神时,见范翕仰脸望向她,虚弱道:“玉女,白日见你落泪,我心甚痛,特意趁夜来看你。本不想惊扰你……是我的错。”
玉纤阿感动轻声:“……公子这样多情,妾甚愧于心。”
她心想:公子,你这副惨淡苍白模样说自己来夜探香闺,骗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