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芳菲,宫禁满园复苏,随处可见高楼池榭,烟柳花树。吴宫园林壮丽而精致,花朝节时,吴宫处处春日生机,随处可见仕女们的各类游戏——乐舞、斗草、荡秋千、裁剪衣裙;观鱼、泛舟、放纸鸢、挑花折纸。
情态各异,娇憨可爱。
整个二月,吴王都在后宫中与美人宫女们玩耍逗乐,将一应政事交给世子奚礼处置。
逢吴王流连后宫之际,趁此机会,刚入宫做了夫人没几天的小双都抓住机会,得了几日宠,被欣羡了许多日。如今双姬是那批送入吴宫的女郎们中最得宠的一位,人生际遇百变,难以预料。
吴宫中,宫女们没有参与嬉乐的只有两处。一是吴世子奚礼所住的“承荫宫”,吴世子不许宫女恣肆忘我;二是织室,织室作业繁多,贬于此间的宫女实在无闲暇机会玩耍。
玉纤阿便在织室劳作。
每次从天边将有鱼肚白,一直到夜里草虫喓喓,织室的宫女们一直在裁制新衣。且如今赶上冬春交际之时,宫中主人们衣裳换季,自然到处都缺新衣。每日每日,织室中的姆妈监督着这些年轻女孩儿们劳作,口上道:“不许偷懒。待忙完了这个月,下个月你们可休息一二日。”
玉纤阿蹙起了眉——织室实在太劳碌了。
玉纤阿沉思一二日后,将姆妈分配给自己的活计赶了两日,抽出点儿时间。她洗漱一番后,予了几两钱给宫中黄门,得了些宫外的便宜玩意儿,如泥塑、槟榔之类。她再自制了些漂亮的簪子手链等物,挽了发换了衣,一一去拜访先前路上结识的那些女郎。
玉纤阿在拜访曾经的小双,如今的双姬时吃了闭门羹。她立于宫外石阶杏花下等了近半个时辰,宫女才出来,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睥睨她:“我们美人正在午睡,我等不敢为你传话。你不如再等等?”
玉纤阿看了看天色,过午已两个时辰,哪有这时候还在睡午觉的?且她和小双一路同行,都是贫女出身,她可从来不知道小双有午睡的习惯。
玉纤阿微微一笑,向传话宫女伏一身,柔声:“既美人在休憩,奴婢不敢打扰。改日再来拜。”
她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裙裾飞扬,长发垂腰若云。那宫女看得眼神直起,半晌才想起这位只是个宫女,不是宫中夫人……宫女撇嘴,关上了院门,却也嘀咕着,有几分明白双姬为何不想见这位玉女了。
美人之间,最怕的便是对比。
玉纤阿最后拜访的是“承荫宫”的姜女。姜女如今在吴世子的宫殿做侍女。她脾气坏,玉纤阿都做好准备再遭遇像在双姬那里遇到的待遇,谁知听到她来,姜女让人急忙忙将她迎了进去。
玉纤阿进入一间书舍,惊愕地看到地上扔着许多竹简。舍内昏沉沉的,只有姜女一人愁眉苦脸地举着灯烛,借烛火光看地上的书简。玉纤阿从后门进入屋舍后,门被人从外阖上。满室灯火幽烛光摇曳,照着蹲在地上的姜女瘦弱的身影。
玉纤阿立在殿门口,迟疑地开口:“姜女,你的病好了么?”
姜女擡头看到她,怔怔的:“好了……玉女,我知你聪敏,你快些来帮帮我吧?”
玉纤阿声音婉婉:“怎么了?”
姜女手臂一扬,手中灯烛光划出一道火龙。她愤愤不平地盯着地上的竹简:“这宫中侍女仗着资历深,就派我来整理公子的书舍。公子的书舍地上堆满了书,他那贴身侍女嘱咐我收拾整齐,人就走了。我说我不识字,那宫女让我自己想法子……太过分了!”
姜女生气:“可是我都不识字,我如何整理?”
玉纤阿盯她半晌,判断她说的是不是真话。看到姜女果然哀愁,不似作伪,玉纤阿才娉娉袅袅走上前。她温声细语:“我来帮你吧。”
姜女心中忐忑,原本听说玉纤阿来拜访只是抱了一分希望,眼下听玉纤阿真的有法子,这才惊喜起来:“纤阿妹妹,你竟识字?”
玉纤阿谦虚道:“不识,只是校得几个常用字而已。”
姜女将信将疑,看玉纤阿蹲下来帮她整理书籍——玉纤阿温柔漂亮,然太藏拙,姜女真的不知她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玉纤阿柔声打断姜女的思量:“那公子的贴身侍女是为难你……”
姜女理直气壮:“我知呀!”
玉纤阿:“这书舍中整理书籍,不能全凭你我的喜好。公子定有贴身小厮,小厮最熟悉公子的看书用书习惯。那侍女为难你,小厮这边却未定。你没有试着去问么?”
姜女不自然道:“问了,人家不理我。这吴宫的人,到处都难说话!”
玉纤阿擡头,看眼她趾高气扬的模样。玉纤阿浅浅一笑,不与她多话,而是起身开了门出去。姜女不服气,偷偷地看殿外玉纤阿和一位小厮柔声细语说话。再一会儿,先前那个连看都不看姜女一眼的小厮,竟红着脸乖乖地跟玉纤阿进来了……
玉纤阿柔声细语,对姜女介绍:“陈枫□□常照料公子的饮食起居,陈枫哥哥愿意帮我们整理书舍。”
陈枫不好意思:“妹妹这说的什么话,这本就是我的活儿,不该你们劳碌。”
看玉纤阿语气柔柔地与那个叫陈枫的小厮谦虚来去,姜女目瞪口呆:“……”
——
奚礼和自己的门客大步行在宫殿御道正中,他面色冷淡,听门客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朝上之事。踏入“承荫宫”,宫女们见到公子飒然行来,纷纷请安。奚礼面无表情,听一门客终于从长袖中取出一筒竹卷,说是范七公子送来的。
奚礼本就为吴国和周王朝的关系心烦。
范翕迟迟不来吴宫,各路声音渐起,都猜吴国被周王朝敲打,这让奚礼心烦意乱。听到门客拿到了书信,奚礼一把抢过:“飞卿写了信与我?怎不早拿出来?”
他拧着眉,摊开竹简,一目十行,扫过斑斑册上清隽风流的字体。确认是他的老友范翕所写,而再看内容,几可想见范翕温和无奈的语气。范翕于信中不好意思地承认,是那些臣子们拦着不许早入吴宫,因几位将军和大臣对吴宫态度不满。范翕愿从中调解,希望吴国做出些态度,他才好说服那些臣子。
范翕提出的要求,是让吴王亲自去十里外迎范翕入宫。
奚礼目光凝住:让吴王亲迎?
范翕好大的口气!凭他一个七公子,居然让吴王亲自出迎?周王朝的面子顾忌了,他吴国的面子又在哪里?
身后人:“公子,七公子如何说?”
奚礼将竹简丢向身后,片刻间,身后声音此起彼伏:“这绝不可能!”
“但是主君如果不去,是不是七公子就不打算入吴宫?那我吴国不是坐实了不敬?”
“周王朝早已今不如昔,一个代天子巡游的公子都这样傲慢,岂有此理!公子绝不可同意!”
奚礼推开书舍门,迈步进室,淡声道:“与他回信,说绝无可能。以我国事繁多为由,说明原因……”
他话说一半,身后人还竖着耳朵聆听,见奚礼忽然定住。众人顺着公子的目光看去,惊讶地看到书架前案边正跪坐着二位侍女。奚礼目光沉冷,见姜女慌张地起来行礼,而玉纤阿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简册,随其后。
他语气冰冷:“谁让你来的?”
姜女不安:“是我……”
奚礼冷声打断:“我问她!”他盯着玉纤阿,眼中微怒:“你好大的胆子!”
姜女慌张又迷茫,不解奚礼哪来的怒火。而玉纤阿神色不变,她迎着诸位门客惊艳的目光,说并非故意,她条理清晰地向脸色铁青的奚礼解释了前因后果。奚礼听说是自己人的要求,脸色不自在地僵了下。他说:“你懂什么收拾书舍。姜女,给我拿一本……”
他说了个书名,姜女茫然擡头。玉纤阿轻轻一叹,反身折贵书架,再将书拿给他。伸过来的纤纤甲盖,如春花卧水。
奚礼:“……”
他不接,盯着玉纤阿雪一般清美的侧脸,态度恶劣地勾唇:“此书共五册。孤要的不是第一册,是第三册。”
双手伸前捧着竹简的玉纤阿擡目,与他轻轻望一眼,含笑:“奴婢拿的就是第三册。因与姜女收拾书舍时,便知公子看到这一册。奴婢性驽,怕误了公子的公事,特意做了标记。”
奚礼:“……”
顶着女郎纯澈清美的目光,奚礼心情复杂地接过书简。他看眼玉纤阿,再看眼姜女,再回头,看那一个个目中惊艳色更重的门客们……奚礼袖扬,手中竹简砰地向身后一个看美人看得呆住了的人头上砸去:“看什么?还不与范翕回信!”
奚礼将怒气转移到了门客和范翕身上:“告诉他,吴王不可能于十里外迎他!要迎也是孤去!”
范翕?
玉纤阿目中一闪,若有所思。
……
而十里之外,寒星当空。范翕合上竹简,算算时辰,他睁目而笑,吩咐泉安:“告诉曾先生准备入梅里,奚礼殿下会来迎我们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