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爵不是本地人,他想短时间凑齐那些文具,极为困难。这人也不矫情,上门道歉,改送别的礼物。他态度良好,弄得楚氏夫妻很不好意思。
“虽然小侄没有带来楚姑娘要的那些文具,却新得了一尊笔筒和一方青砚,不知道楚姑娘可否原谅小侄?”
傅青爵已经来楚家第三次了,却还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韩氏听懂了傅青爵的意思,他想当面向露珠儿致歉。这个,似乎不太好……但少年睫毛落寞垂在眼上,气质幽约,人长得这样好看,态度又这么好:
其实见一面也没什么,露珠儿在学堂的时候,不也偶尔会和男同窗碰面吗?读书人都讲得是光明正大,不以此为不妥。在自己家中,有小丫头阿文看着,大大方方地说话,也没人传闲话。
傅青爵身后的小厮带上他的礼物,跟着阿文往后院找楚清露去了。
楚府没有世家大族那样华丽的楼阁亭榭、假山清流,院子却也三进三出,粉墙黛瓦,翠荇香菱,秀气又妩媚,不显得小家子气。以傅青爵所见,楚府的下人统共就三个:韩氏身边的奶嬷嬷,楚清露身边的小丫头阿文,再加上一个赶车的老钟。
一如傅青爵所料。
他从不找她,对她家的情况却一清二楚。
傅青爵没有想太久,因他很快便看到了绿蓼下跳跃的身影。牵藤引蔓绕檐,檐下就有一个小姑娘,跳来跳去。粉衣清凉,身形灵动,比他上次见到的漠然,多了许多人间气。
傅青爵沉默地站住,望着她。
“姑娘,傅公子来啦。”阿文提醒。
地上放着一只白玉瓶,个子小小的少女正绕着这只瓶子,提着裙裾,左右跳着。她擦把汗,一张包子脸红扑扑的,眸子对上那盯着她的少年。
按说正常姑娘这样“活泼”,被人撞见都该娇羞一下。楚清露却抱着胸,态度轻慢,“什么事?”
傅青爵让小厮送上礼物,自己又向她赔礼,小姑娘挥手表示他可以走了。傅青爵却不想走,顶着她的白眼站着,问她,“你在干什么?”
楚清露仰着脸,“你跳这个半个时辰,我就告诉你。”
她的长相和笑容都太有欺骗性。
软萌的包子脸,黑亮的眼珠,无邪的笑容……傅青爵有些怔然,还没想明白,就先点了头。
楚清露的丫头和傅青爵的小厮,傻傻看着俊逸的少年公子不顾形象,绕着一只白玉观音瓶跳了半个时辰;旁边的楚姑娘旁观得津津有味。
停下来的时候,他转得头有些晕,趔趄后退,不小心撞上旁边站着的楚清露。他连忙伸手扶住她欲倒的身子,关切地低头看她。
他长睫覆眼,一言不发,眼睛却说了太多的话。
修眉清远,凤眼勾魂。
他耳根微红,她却清凉无汗。
小姑娘无所谓地退开一步,和他继续之前的话题,“你每天跳这个半时辰,就会拥有一双修长笔直、健美好看的腿。”
“……”傅青爵脸绿。
原来她蹦蹦跳跳的,是这个目的?
他走时,又忍不住问她,“你真的不记得以前你我的事?”
楚清露冷睨他,“你今天又没吃药?”每当觉得他正常的时候,他就来这么一下。见面几次,他就问几次!
……
“表哥,你怎么就看上那个叫楚清露的小丫头呢?”吃茶中,见对面的人又开始拿着一张画像发呆,少年郎忍不住拿剑柄敲了敲桌子,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这个少年,名许翼飞,乃盛京大族许家长房幺子,四妃之一的德妃正是他的亲姑姑。他称傅青爵为“表哥”,乃因傅青爵是德妃的唯一儿子,三皇子。
傅青爵备受皇帝的疼宠,还未及冠,便被封了端王。朝廷有传言,老皇帝时时想废了太子,改立傅青爵为储君。
但傅青爵是什么态度,连他娘都没弄清楚过。
傅青爵和许氏一族不冷不热,却和这个油嘴滑舌的表弟关系还行。这不,傅青爵在年前和母亲有些龃龉,出京散心时,只有许翼飞厚着脸皮追上来,还没把人跟丢。
许翼飞发现,表哥之前一直很正常,自从见了那个叫楚清露的小丫头,就开始不对劲了。
堂堂一个冷面端王,在盛京让多少臣子吃瘪,现在却偷偷给一个小姑娘画像,还拿着那画像时时看!
“表哥你看看我好不好?”见对方还不看自己,许翼飞装着可怜,凑到对方面前。
傅青爵不说话,把他无视得彻底。
许翼飞大力拍桌子,“喂!”
傅青爵被他吵得好烦,冷冷答,“一见钟情。”
许翼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傅青爵答的是他最开始的问题:
——你为什么看上楚清露?
——一见钟情。
这世上真的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许翼飞回忆:当日他在书铺外等人,傅青爵匆匆冲出来,左右张望,惶然又失落,好像丢失了什么一样。
他四处找楚清露,追着马车,冒着大雨,踩着泥水,在巷子深处转来转去。
他从下午折腾到晚上,只为了在花灯下,见楚清露一面。
许翼飞当晚也在,他也见到了楚清露:小姑娘很漂亮,却也不是特别招眼。
傅青爵真的是一见钟情?
旁人会不会一见钟情,傅青爵不知道。他却知道自己,绝不是一见钟情那样简单。
他喜欢了她好多好多年,想找她,又不敢找她。
傅青爵眸子微暗,盯着手上的画像。
画中少女乌发黛衣,纤细婀娜,手拿一枝兰花,咬着唇娇笑。
憨俏可人。
可是傅青爵才认识的这个楚清露:她一点也不娇憨,她看人的眼神,有把你贬到尘埃里的感觉。
傅青爵在那时,心覆冰霜:这不是楚清露的常态,是楚清露后期才有的性格。
她性格一如后期,却言不认识他。
傅青爵又默想:他日日去楚家拜访,楚家人该有察觉了吧?而露珠儿对他,是真的不认识,还是装作不认识?
露珠儿……
想起她爹娘那样叫她,傅青爵的心口如热浆浇注,又灼热又熨帖。他在心里把她的小名叫了一遍又一遍:他也想叫她“露珠儿”。
他又想见她了,可是白天才见过面,不如……夜探一下?
夜深人静,悄悄溜进楚家,趴在露珠儿的屋檐上掀开瓦片……想象中的所见所听让他心驰神往,血液逆流。
许翼飞不想看表哥赧红的眼角,咬牙切齿地想着:那个楚清露肯定给表哥下了咒!一定是这样的,没错!
不然,表哥连彼此身份地位都不考虑,就一门清地要勾引小姑娘!这还是那个不近女色的傅青爵吗?
傅青爵是端王!少年有为!清正端和!
他却要夜探香闺!
许翼飞抱着表哥的大腿被虐哭:您不能这样坑啊!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啊?
傅青爵的肃冷不是说说的,一脚把许翼飞踹开,穿好夜行衣,推开门就出去。少年被他一脚踢在胸口,闷闷的疼,等好容易爬起来拉开门,夜月溶溶,黑幽静寂,人早走了。
傅青爵怀着一颗热切少年心去探香闺,自己心里把各种可能看到的旖旎画面都想了,现实却泼了他一盆冷水:
他戌时一刻出的门,趴在楚清露的屋顶一个时辰,等听到漏更声,他才反应过来,时间已经过了亥时。
在这期间,楚清露一直在看书、照镜子。
看看书、照照镜子、再看看书。
傅青爵冷然的眸中有笑意:露珠儿爱美的脾性,和以前一样。他听到门吱呀开了,阿文的声音传到他耳中,“姑娘,该睡了,明天还要出门呢。”
楚清露合上了书,盯着桌案看半天,“这笔筒送的挺有心。”
洒蓝地五彩人物纹笔筒,其上人物乃是魁星,两手执笔和斗,寓意“必定夺魁”。
那是他送的!
傅青爵面无表情,等着小姑娘再夸他两句。
阿文说出了他一直等待的话,“姑娘,那个傅公子,是不是对你有什么心思啊?”
“我娘瞎嘀咕,”楚清露打个哈欠,“反正明天出远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等回来,他肯定早不见了。”
交谈声到此为止,傅青爵又耐着性子听了许久,也没听到下文。
他却已经得知了一个重要讯息:楚清露要出远门!
这怎么行!
她不能出远门的!
傅青爵自己知道,自己在这边呆不了两天。楚清露一走,很可能很长时间再见不到。
傅青爵想到一个办法。
第二天,楚家人忙着收拾行李回盛京祭祖,下人少,楚清露也得帮忙把货物往马车上搬。
结果她一开大门,一个少年身子一歪,倒在了她面前。
腰腹染血,面白如纸。
傅青爵!
楚清露顿一顿,平静的,缓慢的,重新关上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