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暖,曾为永平苏家的嫡小姐,二十多年前嫁到邺京卫家,成为卫家二爷的夫人,成亲一年后,生了女儿卫初晗。十年前,卫家惨遭灭门案,卫父带女儿离京奔逃,妻子却被留在邺京,最终陪卫家一同葬送了性命。
沈晔,沈家上一辈排名第五,幼时为当时太子的伴读,成年后从军。在沈家那一辈的子弟中,说不上最出色,却也绝对名列前茅,被人赞一声“文武双成”。十年前先皇薨,沈晔从军中赶回邺京,掌管邺京十万禁军,拥护新皇登基。新皇对这个自幼玩伴的信任,和对相当于自己私军的锦衣卫也差不了多少。巧合的是,邺京十万禁军的头领是沈家老五,锦衣卫最高指挥使是沈家老二,一时间,沈家在京城风华无比。十年前,卫家那桩灭门案,就是沈晔从头到尾主审的。
十年后,在佛光寺一见,卫初晗竟诧异地发现:原本以为已经死了的母亲,又奇迹般的“活”了过来。她不光活了过来,还嫁给了沈晔,生育一子。
自然,在众人的说法中,沈晔的夫人,也卫家并没有什么关系,非要牵扯的话,也不过是沈晔的夫人,与卫初晗的母亲同出一族而已。
旁人认不认出也罢,但是卫初晗,她会认不出自己的母亲吗?
她不是顾诺那样幼小不经事的孩子,她心思重,想得多,她九成九确定,佛光寺一面之缘的那位被沈辰曦称呼为“五婶”的夫人,正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生自己,养自己,却偶一日见面,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时间,饶是卫初晗认为没什么能撼动自己神经的,也脸色发白,浑身无力。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顾千江说你进了京就知道了。
是了,进了京就知道了。
因为要查当年卫家的案子,再加上她认识沈辰曦,几乎是必然,她一定会想到沈家当年审案的那个人。而查到那个人身上,卫初晗又怎么可能有机会跟一个朝廷命官有交情。查到后来,还是要从女眷这里入手。再到了女眷这里,她必然会见到自己的母亲。
自己的母亲,改头换面成为了另一个人,嫁给了当年经手卫家案子的人。
这一切,绝无可能是巧合。
卫初晗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那猜测,让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仇恨,简直像笑话一样。
如果自己父亲的死,是因为母亲呢?
如果卫家的灭门,是因为母亲呢?
“你、你也别这么悲观,”当卫初晗坐在院前台阶上抱臂发呆时,洛言坐在她旁边,想了许久才能想出一个理由来安慰她,“你娘说不定是被强迫的。当年有隐情呢?”
“隐情……当然是有隐情的啊。”卫初晗露出一个短促又自嘲的笑来,“可是她出身永平名门,卫家是邺京名门,沈家也是数一数二的名门。你说,在邺京,有什么人是值得沈家子弟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野小子一样,强取豪夺,看中一个余孽的妻子,一见钟情,就非要死要活地娶了呢?沈家地位至此,沈五爷会那样做么?”
“……会啊,”洛言镇定说,“你见过谁理智地爱一个人?”
“……”卫初晗比他还淡定,“我师兄顾千江。”
“……”洛言抿了嘴角,扭过了脸。好吧,他不喜欢顾千江,但是——卫初晗说顾千江的爱特别理智,他确实无法反驳。
看小洛那有些受挫的赌气模样,卫初晗失笑,凑过去靠在他怀中,轻叹了口气。
心情好了一点儿。
但其实洛言的多话,并没有让她好受多少。
卫初晗只是本能地喜欢把一切事情往阴谋论那方面去想——
她娘从小对她就是冷冰冰的,她以为是娘性情如此。但如果不是呢?如果是她娘根本就不喜欢她呢?
卫初晴出生后就被送给了小叔,卫初晗以为是她爹和叔父的利益交换。但如果不是呢?如果卫初晴,不是她爹送走的,还是她娘背着她爹送走的呢?
从小娘就几乎住在佛堂,每与爹会面,两人必然争吵,卫初晗只以为她们夫妻不和。但如果不止呢?如果他们的婚姻背后另有缘故呢?
十五岁那年,爹在得知消息后,只带她走,却对娘只字不提,卫初晗以为是娘不愿走,或者爹对娘另有安排,再或者爹顾不了那么多人。但如果不是呢?如果是爹觉得,娘根本就不会出事呢?
洛言那时候住在卫家,极为低调,除了她,很少与其他卫家子弟交流,卫家人知道他的人都很少。后来,卫家就因为收留这个人,谋反的罪名更添确凿。卫初晗以为是敌人狡猾。但如果不是呢?如果是卫家自己有内应呢?
……凭什么卫家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娘她活着呢?
她不光活着,她还活得很好!
凭什么爹死了,自己沉睡了,卫初晴半死不活着,只有娘一点事情都没有呢?
她多风光啊,她还嫁给了沈晔!没有人知道她是以前的苏暖!
“如果……你娘……真的……”洛言也是有些纠结,卫家的事情,简直太复杂了啊。报仇,就不能简简单单,杀人夺命这样干脆一点吗?从头到尾,卫初晗的复仇都是围着至亲转。洛言有时候甚至觉得,她比自己可怜的错觉。他犹犹豫豫问,“你……?”
他吭吭哧哧无法说出来的,是,如果你娘就是你的仇人,你要手刃你娘吗?
卫初晗抚面,双肩轻轻颤抖。
知道洛言活着,她感触没这么大;卫初晴死了,她感触也没这么大;顾千江的步步安排,她依然能接受。一路行来,唯有此刻,卫初晗是真的惘然,并悲凉。
某个时候,她突然想到死去的卫初晴。想到卫初晴脸上那嘲讽的笑。
顿时明白。
是了!
顾千江知道的话,那卫初晴也必然知道!
但是卫初晴感触并没有自己这么深。
苏暖是卫初晴的生母,但卫初晴从小被送出去。她的养父养母对她很好,临死前还把她托付给亲生父亲,对她仁至义尽。对苏暖,这个只给了她血脉的亲生母亲,卫初晴这种冷漠凉薄的人,又哪里会有什么深刻的感觉?
某个时候,卫初晗好生羡慕卫初晴。
害你的人,只是一个给了你血脉的人,和是生你养你的母亲,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初晗?”洛言僵硬着手臂,在少女肩上拍了拍。
卫初晗擡起脸,轻声,“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可我总要见她一面,说个清楚的。”
是啊,总要说个清楚。
如果事情真的是她以为的那样——卫初冷着脸,对自己的母亲,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仇恨感。
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当卫初晗与洛言悄悄在邺京打听沈家五夫人的身世时,沈辰曦倒是省了那些迂回的麻烦。他出身锦衣卫,沈晔又是他的五叔,就算有些事情级别不够知道,他的出身,就决定他如果想知道的话,总有办法知道。
当从卫初晗那里听到五婶可能是卫初晗娘的时候,沈辰曦就产生了退缩的想法。
脑海里有个警钟在提醒他!不能往下查了!
再查下去,结果必定不是你想要的那个!
沈辰曦是真的不想去查卫家灭门案了。可是到了这一步,他已经很被动。只有清楚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他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而弄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对沈辰曦来说,都不用去质问当事人,或者让手下人去偷偷探访,他直接回家一趟就行了。
于是,刚回到邺京,前几天几乎住在北镇抚司的沈辰曦这一日,终于顾了家门。却不是光明正大地顾,而是翻墙回家,偷偷摸摸。
当他翻墙跳进院子里,擡头,便看到一中年姑姑模样的美人站在青草坪的假山旁,手上端着暖炉,正嘴角微抽、搐、一脸无语地看着他。
沈辰曦当即露出璀璨的笑,清朗明亮,让姑姑身后一众年轻侍女的脸刷的就红了,低下头,不敢迎视自家公子那张太好看的脸。而沈辰曦正小声跟嬷嬷打招呼,“灵犀姑姑,见到你真高兴。”
灵犀是他娘安和公主的贴身侍女,他娘嫁给他爹后,安和公主的贴身侍女也都跟着嫁了过来。灵犀年轻时是侍女,后来也不肯嫁人,便梳头做了嬷嬷,就是沈辰曦当面,也要尊敬地叫一声“姑姑”。
灵犀看着他许久,才确认自己没有眼花,这个从外翻墙回家的贵公子,正是已经消失大半年、被公主冷嘲热讽了大半年的自家大公子,沈辰曦。
她有些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回家用翻墙的方式,公子真是绝了。
灵犀没有说话,沈辰曦还有话说。他从地上站起来,无所谓地拍去手上的尘土,讨好地跟灵犀小声问,“灵犀姑姑,我爹不在家吧?”
“沈大人上朝还没回来,”灵犀擡头看看天色,“不过现在这个时辰,也不好说了。”
她是诚实回答公子的问题,她身后跟着的一个小侍女,却鼓起勇气,红着小脸、一脸天真地擡头看一眼自己好看得不像话的大公子,“公子是特意回家,跟沈大人请安吗?半年不见,沈大人定然也想念公子你了。”
“呵呵,呵呵呵,请安啊……”沈辰曦干笑两声,突地表情严肃,嘘一指在唇边晃了晃,“别告诉我爹我回来了。”
灵犀看他一眼,没说什么。沈辰曦回京,自家大人定然是知道的。但人家做父亲的都不着急见儿子,儿子还明显在躲爹,她能说什么呢?
灵犀只道,“公主很挂心公子你。”
沈辰曦立即问,“我娘也不在家吧?”
“……”灵犀算对他彻底无语了。沈辰曦这副模样,又是翻墙又是压低声音的,明显就是希望自己爹娘不在家,不想跟自己爹娘碰面啊。
她呵呵一声,“让大公子失望了,公主在府上。”
沈辰曦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继续挂着笑,“那就麻烦灵犀姑姑尽量拖着我娘,别让她发现我回来了。”
见灵犀面无表情,沈辰曦姿态摆得更低了,“不是我不想见娘,是我现在诸事缠身,实在不想听她嘲讽我是谁,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她家……”
灵犀眼中带了笑意,轻轻点了下头。沈辰曦望了她两眼,做个拜托的手势,便以极快的身手在众侍女面前消失了。
跟随侍女一脸茫然地问灵犀,“姑姑,真的不告诉公主吗?”
“当然要告诉了,”灵犀淡定自若,抓紧机会训练这批侍女,“记住了,我们是公主的人,只听令于公主,其他人的话,在公主利益前,都应该往后放……”
沈辰曦其实就那么一拜托,碰到灵犀姑姑,他就心中暗道糟,知道自己娘亲很快也会得知自己回来。所以在遇到娘亲前,他得赶紧找自己想要的东西。沈辰曦武功高强,这又是他自己的家,找地方便找得熟门熟路。绕开府上的侍卫们,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沈辰曦就已经摸进了父亲的书房,开启墙后的暗室,进去找宗卷。
之前说过,他父亲是锦衣卫指挥使,手中多少密宗,是不能见人的。沈辰曦少时看过一些,但并不是全部。沈辰曦的好奇心没那么重,再加上他父亲性情冷冽强势,他跟父亲斗智斗勇多年,也没有占到多少好处。父亲的书房在府上是机关重地,任何人都是退避三舍的。
沈辰曦正是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多年来摸清了一些父亲的习惯,又专门挑了父亲不在府上的时候,才能溜进书房中。
他在密室中快速寻找翻阅宗卷,一本又一本,时间极为紧张。悠缓的,脚步声从外而来,停在了密室口,一个女声凉凉地响起,“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我都不敢来的地方,你还敢偷着来。”
那女声是忽然响起的,沈辰曦因为太熟悉对方的存在,竟在对方都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猛擡头,便看到门口的美妇,面孔一半藏在暗处,但露出的眉目,却已给人惊艳之美。
沈辰曦松口气,拿着手中宗卷拱了拱手,“娘,半年没见,您变得更美了!”笑着嘀咕一声,“灵犀姑姑的动作可真够快的。”
美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眸子清幽幽的,唇角翘了翘,这个角度看,实与沈辰曦八分相似,“少与我套近乎。说吧,一回来就偷溜进来你爹的书房,你在找什么?不说实话,小心你爹回来,我告诉他。”
沈辰曦收起脸上微谄媚的笑,一脸正色,眸子幽静,郑重道,“我在查一桩案子,事情牵扯甚广,不想父亲与您担忧,这才进京不回来的。请娘帮我掩饰一二!”
对面的妇人怔了怔,收起面上那讽刺的表情。沈辰曦平日总与她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但一旦正经起来,那严肃表情,又每每具有欺骗性,总让妇人一次次狐疑。
“娘,我是真的有要事!真的需要找些资料!”沈辰曦看娘给自己说得蹙起了眉,立刻很上道道,“您放心,找完东西,我会放回原位的,保证不会让爹发现!现在,只请您帮我拖住爹一段时间……我估计他快要回府了。”
他话音才一落,外面就有侍女报,“公主,沈大人回来了。”
妇人与儿子对视许久,在儿子特别正直诚恳的目光中,才道,“好。但愿你别让我失望,真的能瞒住你父亲,不让他发现你来过你书房。若是连累到我……沈辰曦,你小心了。”
沈辰曦赔笑,“放心放心!儿子以后会好好孝敬您的!”
妇人嗤声,“你怎么孝敬我?给我做饭了么?给我扫屋子了吗?还是要给我洗衣裳?”
沈辰曦“呃”一声,“给您找个儿媳妇算不算?”
妇人嗤笑一声,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是喜还是不喜,总之转身就走了。那漫不经心的态度,让沈辰曦深深怀疑,她过来只是看自己笑话的,根本不是灵犀姑姑口上说的那样挂念自己。
不过,有娘亲那强悍的阻拦父亲的招数,父亲应该不会怀疑什么。自己总是盛了母亲的情,日后……日后,是要还的。
哎,沈辰曦抹把脸,重新将心思沉入书卷中去,一目十行,尽快找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不过也不敢全心全意地放空,只唯恐父亲突然出现在背后,而自己不知。
提心吊胆半刻钟,才找到“刘洛”这个名字上,正要看,忽听到外面的动静。沈辰曦心中一凛,知道这么大的动静,定然是娘给自己的提醒。当即不敢再看,匆匆把东西放回原处,直接从后窗口翻了出去,再次离家,打算明日趁父亲不在时再回来。
而院中,两个侍女正紧跟着前面行走的沈大人,声音一阵咋呼,“大人、大人!公主给您准备的茶,您还没有尝……”
侍女的声音,在男人转过了的幽冷沉静目光中,低了下去。
站在她们身前的中年男子,着一件领口皆红、大面却黑青色的束袖锦衣,眉目清俊,鼻子挺直,唇角淡抿。他已经四十多岁,但身形挺拔如剑,行步如锋,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多岁。
有的男人,是越老越成熟,越成熟魅力越大。
让人面红耳赤的好看。
指的便是她们面前的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沈宴沈大人。
可是长得再好看的男人,冷眼看人时的那种强大得几乎可以把人吓趴下的气势,也骇得府上诸人不敢与他多说话。由此,饶是公主下令让她们拖住这位大人,在沈大人一个“聒噪”的眼神下,侍女们就没出息地垮下了肩。
沈宴站在书房门口,淡声,“谁进书房了?”
“啊?”侍女强作镇定,“没有啊。公主说您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出,婢子们一直严格执行的。”
沈宴瞥她们一眼,推门而入。他站在书房门口打量半天,那种沉默,让身后的一众侍女额上快要出了汗、夹袄也湿了一层,简直快要跪下认错,才听到自家大人没什么感情的声音,“下去吧。”
真是如蒙大赦。
众人齐齐松口气,离开。
而沈宴站在门口,目光如电般,从窗到桌到书橱到花架到墙头,七成是沿着沈辰曦进来时活动的路线寻了一遍。若是沈辰曦在场,定然知道自己的行踪压根没有瞒过父亲。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沈宴心机深沉,面上却一点也不显露。
他只是走到墙边,按下机关,当暗室出现在眼前时,他依然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如一开始到书房那般,目光一寸寸,搜寻般在暗室中移动。八九不离十,甚至从暗室现在的布置状况,他能判断出是谁进出过这里。
好一会儿,沈宴才走了进去,手探到书架上的厚厚卷宗,取到了手中。
……
在沈辰曦日日与父亲斗智斗勇、试图寻找自己想要卷宗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好的机会。腊月初三,大爷爷生辰,作为小辈,父母都要回沈家去拜寿。沈辰曦这个虽然回京、却一直没有正式报告的人,因为锦衣卫职业的特殊性,去不去沈家,就被人忽视了。随他便了。
沈辰曦几乎是盯着父亲与母亲出的门,才回了家,这次才能完全放下心,在书房找自己想查的资料。
先是认真扫了关于“洛言”的卷宗,心中有了原来如此之想,却也不太意外。毕竟一路与洛言同行,沈辰曦早对洛言调查过很多遍,一些古怪的地方,他早有猜测。卷宗中只是证明了其中一种情况,对沈辰曦的触动并不大。
引起他触动的,还是关于卫家。
这些年,锦衣卫的职务,或多或少有些削减。但沈宴总是有些习惯,将一切掌控在可控制的范围内。所以一般,锦衣卫所中有本帐,沈宴这里,也有本帐。甚至可以说,锦衣卫司所中出现的卷宗,都是指挥使认为无伤大雅、可以出现的卷宗。不能出现的,司所没有,沈宴这里,却很大可能有。
当年五叔负责卫家之事,父亲说锦衣卫没有插手。
事后卫家灭门。
沈辰曦不相信父亲这种沉敛多思的性情,会真的任由事情在自己眼皮下发生,而他一无所知。
再加上,卫初晗说五婶是她娘……沈辰曦也是个心机深的人,第一时间,他就觉察到了最有可能的那种情况。只有那种情况,才会让锦衣卫完全置身事外。
那真是连他也只能苦笑的情况。
沈辰曦希望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可当在卷宗中,清晰地看到“沈晔”这个名字时,沈辰曦握着卷宗的手微微发白,颤了颤,他淡着脸,合上了卷宗。他靠着墙沉思:难怪……
沈家太老爷过寿,卫初晗与洛言也上门。原本他们这种没有身份的人,是没资格上门的。但卫初晗拿出了当日,沈辰曦送给他二人的令牌。门房一见是沈家三公子的两位朋友,当即不再说什么,恭敬请两位进去。并派小厮去北镇抚司找人,告知三公子他的两位朋友到来,他是不是也该露个面?
卫初晗和洛言很低调。他们上门,本就不是吃酒的。
进了沈家,洛言就与卫初晗分开了。一个放哨,另一个,借助自己的优势混入了女眷中,不动声色地往后院靠近,打听沈家五夫人在何处。
每个见过卫初晗的,毫无疑问,都把她当名门闺秀看待。即使觉得她面生,可在人家通身的气度下,也只会觉得大概自己少见多怪吧。而卫初晗本就无心与她们交谈,对方当然也没有更多的交集好去怀疑她。
就是借着与这些姑娘不断攀谈的机会,卫初晗竟真的混入了五房那边。她听说在这样的日子里,五夫人还不急不缓地在佛堂念经,就直接去佛堂寻人。
这下,卫初晗又扮作是哪位夫人的姑娘,过来寻找五夫人去后院的小姑娘。
今日为给太老爷过寿,人手本来大都派去前面,卫初晗靠着自己的伶牙俐齿,还真的成功骗走了小姑娘们。
推开佛堂门,前一刻还扮作娇蛮小姐、说自己是来找人的卫初晗,便看到了蒲团上跪着的青色背影。
一时间,数年前的记忆涌现。
自小,母亲便像长在佛堂一样。伴随卫初晗长大的,没有母亲的温柔怀抱,而是那冰冷的木鱼声。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母亲的冷清,卫初晗很是恨恼那些做和尚的。认为是他们蛊惑了母亲,才让母亲过得像个出家人一样。
而今,笃笃笃不急不缓的木鱼声,又出现了耳边。
卫初晗双目有些怔忡。
侍女出现在了门口,喘着气抱怨,“你到底哪家姑娘,有没有礼貌?哪有找人找到人家里的?快跟我走……”
“我不走,我有话跟她说!”卫初晗不再伪装了,冷着脸挣扎侍女的手。
她敏感地发现跪在佛堂前的那个女人,背影轻轻的僵了一下。
终于,沈家五夫人起了身,回过头,看向她,轻道,“都下去吧。我与这位姑娘一见如故,有些话要说。”
“可是夫人……”
“下去。”
侍女们惊疑地看眼对面而立的妇人和少女,到底点了点头,合上门出去了。
卫初晗没有上前一步,而是就站在门口,冷冷地打量着对面的妇人,“我该叫你什么?沈家五夫人?还是……娘?”
五夫人垂着眼皮,“我不是你娘。”
卫初晗微笑,“是么?你看你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你敢说你不是吗?”
“我不是你娘。”五夫人再次重复了一遍。
卫初晗目有隐怒之意,声音更冷了,“我听说你是借了我姨母的身份,才重新嫁的人。不光重新嫁了人,我还多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你现在不肯认我,莫不是怕我破坏你现在的生活,冲出去喊你是我娘?不光毁了你,也毁了你的儿子,连沈家声誉,也要因此受损。”
五夫人低着眼。
卫初晗静静说,“你放心,我不会去大喊你是谁的。我不会认你的。”
她看到对面的五夫人,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
卫初晗唇角带丝笑,“你不认我,我也不会去认你。你不想要我这个女儿,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母亲。你如今的生活,我根本不想管,我根本不在意。曾经的关系,让我都不知道该对你如何。便是多硬的心肠,能让我对你出手呢?我做不出来。”
她的眼睛看着对方,“你做的出来。我却做不出来。我没有你心狠。没有你们心狠。”
五夫人的睫毛,颤了颤。
卫初晗唇角噙笑,“我今日来,只是想与你说个清楚,做个了断,把我们的关系一刀两断。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当你在邺京欢天喜地嫁人的时候,我和父亲,都经历了些什么。我想,从不会有人跟你说这些的。你生性凉薄,也不喜欢我们父女,自然不会去打听这些。”
“可是作为曾经的女儿,我却想让您清楚。”
她看到五夫人的眼睛,轻微的,擡了擡。眼中各种复杂神情流转,嘴巴轻轻哆嗦了两下,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卫初晗就用一种平静如水的声音,将事情从离开卫家讲起。
她讲自己与刘洛的毁约,讲自己与父亲一路上的逃亡,也讲他们找到了妹妹卫初晴,之后又是如何磨难,父亲如何死,自己如何死……再是在湖中十年,自己何等的煎熬害怕。又讲卫初晴如何毁掉刘洛,顾千江如何报复卫初晴,自己如何醒来,再如何杀了卫初晴。一个又一个的人死,一次又一次的死里逃生、良心煎熬……
卫初晗竟是没有打什么折磨,从头到尾,清楚明白的,说与对方听。她那冷漠平静的声音,无起伏的语调,却让对方的脸渐渐白下去。
卫初晗垂着眼,眨去睫毛上的泪珠,“我有时候恨父亲,想你一个人在京城怎么办。这十年来,我总是后悔,想我少时不该那么绝强,总与你置气,哪怕你常年冷着脸,我也该多关心关心你,不至于当我悔恨的时候,却没了机会。我常常想你,想父亲……我从来没想过,我与您的再次重逢,会是这般情况。”
“您只要说一声,卫家灭门案与您无关,我就信你。”
五夫人沉默不语。
卫初晗的心,也一点点凉了。
她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对方,轻声,“……原来如此。果真如此。我和父亲受了这么多的苦,他已经死了,我也死了一次,阿洛也回不去了,初晴也不在了,师兄也即将认罪……只有你没事、只有你没事……”
“我现在想,自己真是可怜。”
卫初晗深吸一口气,全身都觉得累。她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女人,再也不想说什么,而是转身就走。
当她背过身时,听到身后幽凉的声音,“我并不知道你这些年是这样过的……你和你父亲的事,我是第一次听到……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原谅我?”
“对,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绝不原谅你!”卫初晗回头,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控制身体的颤抖,而她已经泪流满面,“我也想你是不知道的。我想你有必要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要说给你听。但我绝不原谅你!”
她推门离去。
五夫人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极缓的,垂下了肩。她伸手盖住脸,一会儿,滴答滴答的水,从指缝间渗出。而她一人坐在孤零零的佛堂中,就那么坐着。
“夫人!”门外侍女先发觉了异样,冲进来,“夫人您怎么了?”
“安和,”五夫人轻声问侍女,“如果你知道,你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却可以得到其他一些东西,比如爱情,比如财势。你会这么做吗?”
“怎么可能?”侍女震惊,“那样,岂不太没良心?怎么能对自己的至亲下手?”
“是啊,”五夫人仍然瘫坐在地,喃声,“怎能对自己的至亲下手呢……那时……我怎么就信了他呢,我怎么就疯了……”
“夫人?”侍女安和担忧地看着她面上的泪水。
五夫人却说,“都出去。我身体不适,要与菩萨说说话。”
五夫人喜欢礼佛,这是沈家人都知道的。她要待在佛堂,侍女劝了劝,没劝动,只好照着她说的做。
而五夫人,就那么安静的,在佛堂坐了整整一天。
她其实常想过去,却从没有一刻,像今天看的这么清楚。
少女时,当她还是苏暖时,所思所想,不过是如意郎君。那时,她又怎么料得到,事情被她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她一生两任丈夫。前任是家人逼着给她的,后面的沈晔,才是她的挚爱。
并非横刀夺爱,并非乱中钟情,而是一开始,和苏家大小姐苏暖情投意合的那个人,就是沈晔。
只是沈晔从了军,战场上不知哪里传的假消息,说他死了。苏家自是不愿意嫡小姐为一个未嫁的男人守寡,不顾苏暖的抗拒,将她嫁给了邺京卫家。当时,卫初晗的父亲,也追慕了苏家大小姐许久,心中也爱着这姑娘。可惜苏暖满心都是沈晔,对另一个男人厌恶至极。
可她居然嫁给了自己厌恶的那个人。
命运更可笑的是,嫁人第二天,她就得到了沈晔从战场活着回来的消息。
想要大笑,又想要大哭。
只差一天……只差一天!只差这么一天,她此一生,就与沈晔再无可能呢?
那时年少,苏暖对自己的丈夫带着一腔恨意,那恨意,每每在听到沈晔的消息后,就会到达顶峰。后来,她竟无意与沈晔重逢。
当时的感觉——苏暖只觉得回头面对丈夫时,她更是厌恶到了极点。
为什么嫁的,偏偏是这个他,而不是那个他呢?
少年时的苏暖,任性蠢笨。她认了沈晔,就一心是沈晔。嫁人后,见到沈晔,还会有面红耳赤的少女怀=春般感觉。可她却是怀着丈夫的孩子,这让她更恼怒命运的不公。
那些年,她做了很多错事。到后来,脾性和气、一直忍着她的丈夫,在她把其中一个女儿毫不留情地送出去后,再也忍受不了她的蠢笨。一年年,一日日,丈夫的满腔爱意,早被她的冥顽不灵化得一干二净。
夫妻之间的不合,到达了顶点。
但是再恼丈夫,面对女儿卫初晗,苏暖总是感情复杂的。一方面怨,一方面又爱。这是她的亲生女儿,却不是她想要的、想给那个人生的孩子,苏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女儿。
她就一直这样过着,到女儿一日日长大。原本也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在卫初晗十五六岁时,事情出现了转机。
刘洛出现了。
她知道了刘洛的身世,并无意中,告知了沈晔。
卫家的灭门,是一桩早安排好的祸事。
苏暖对卫家有恼恨,沈晔也有。但苏暖没本事报复卫家,沈晔却有。当他寻到借口,便会做的一点也不手软。
苏暖求他,“放过他!放过小狐……不要伤害他和小狐。放他们父女走,好不好?”
沈晔温和笑,“好。你放心,一个是你丈夫,一个是你的宝贝女儿。我自是不忍心对他们下手的。”
沈晔那样说,在苏暖的忐忑下,也将卫家有难的事提前泄露出去。于是,卫父带着女儿逃了。苏暖松口气,按照沈晔的意思,只要他们离开邺京,卫家灭门案就不会卷到他们头上,他们就能逃得一线生机了。
沈晔宽慰苏暖,“放心阿暖。以他的本事,即便离了京,也能把小狐养得好好的。他们父女不会有事的。只是明面上,为了朝廷不怀疑,我只能上报卫家的人都死了。”
苏暖感激他,“多谢你!”
这些年,苏暖一直相信着他当年的话。
认为他不会对自己的丈夫女儿出手。
可是今天,她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十年。
她才知道,自以为意的心安理得、毫无愧疚,终于装不下去了。
丈夫早就死了,女儿也死了一个,还是被另一个活着的女儿所杀,活着的那个女儿和刘洛走到了一起,顾千江要为老师报仇,毁了自己的一辈子前程……而这一切,都是当年她的一年之错造成的。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一开始那是多么美好,走到后来,那又是多么的扭曲。
“我到底……是错了……”
苏暖整整一天,都呆在佛堂中。五爷去了军营,整个院子里,没有能劝得住苏暖的人。而苏暖想着自己的前半生,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般,她这样的清醒。
越是清醒,越是痛苦。
当自己的儿子在父母的保护下健康成长时,自己的另一个女儿,却已经快要被自己的丈夫沈晔逼死了。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她……情何以堪?!
苏暖捂着胸口,冒着冷汗,觉得那里一阵又一阵的疼,但其实她并未犯有任何心脏的疾病。
当晚,苏暖便对自己的审视做出了决定。她给丈夫留了封祈求的信,就回去了佛堂。
她放了把火,自己投身于了火海。用性命,向早已死去的卫家一组人祭奠。
大火很快惊动了众人,众人救火时,只看到五夫人站在火海中,深黑范金的菩萨就在她身后,火舌却已经卷上了她的衣袍。她站在屋门口,怔然地仰头看着天幕。白衣端庄,像是祭献自己的圣女一般。
任侍女们呼叫,她只在最后,没有感情地看了众人一眼,就一去不回头地进入了火海深处的佛堂。
火焰映着所有人的眼睛,在他们的眼睛中,亲眼看到五夫人用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当晚,沈家五夫人自尽于火海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按说,沈辰曦已经猜测沈晔与卫家灭门案有关。他自是明白了父亲当年的选择。再有责任感,没有足够的理由给他,父亲是做不出大义灭亲这样的事情的。既然无法阻拦,皇帝又没有让锦衣卫插手,那锦衣卫就一直不插手最好。
况且沈晔并不是恶人。至少除此之外,他并未做有危天下的女干臣。所以即使这些年禁军风头正盛,即使皇帝越来越信任沈晔而不是锦衣卫,即使沈家的天平越来越偏向沈晔甚至鼓励沈晔与沈宴相斗,即使锦衣卫的权限被一次次地限制打压,沈宴都没有做过什么反抗。
这是父亲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选择。他认为这是对锦衣卫最好的选择。
而沈辰曦完全赞同。
他父亲并非爱慕权势之人,换沈辰曦在那个位置上,他也会做这种选择。从锦衣卫初建到沈宴执掌锦衣卫,锦衣卫都是一把锋芒在刺的刀,凛冽无比,去也充满戾气。一般充满戾气之物,都是伤人伤己。短期内让人惧怕很有效果,时间长了,一定有人会想方设法除掉这把刀,就连皇帝自己,恐怕都会有些心思。
所以当禁军跳出来,与锦衣卫争夺那个皇帝近臣的宝座,当沈晔是皇帝自小的伴读与皇帝关系亲厚,而沈宴根本做不出谄媚讨好皇帝时,沈宴就果断地让步了。这些年,在禁军更得皇帝重用的年间,锦衣卫修身养性,一身戾气被历练得快看不见了,倒算是做到了真正的修身养性。
因为沈晔是沈家人,即使明知卫家灭门案有内情,但是卫家和沈宴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犯不着为了一个卫家,去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手。想来沈晔正是深知兄长的底线,才踩着线走,没有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来。
当沈辰曦得知这一切后,他做的第一个判断,就是与自己父亲当年的选择一样,不去管这件事了。
他要如何管呢?
就算卫初晗是朋友,可那才认识了几天?沈晔却是他五叔,从小看着他长大、看着他读书、看着他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五叔。这几个小朋友的意义,在沈辰曦的心中,大不过亲人。
所以他让路,他不管了。
甚至北镇抚司中刑狱如今关着的顾千江,沈辰曦都决定不动声色地将这个人送去给五叔,把这个人解决了。
顾千江到底还是看错了沈辰曦。
他自然光风霁月,自然有原则。可是原则大不过亲情,他若是真的光风霁月,也根本不可能在锦衣卫这种阴私黑暗的地方待下去。不然每天看多少冤案发生,他不得把自己憋死了?
但就在沈辰曦准备放手不管时,突然得知了五婶葬身火海的消息。
大脑里某个神经嘣的一声,让他心中凛然。
坏了!
他几乎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五婶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自投火海,必然有人推波助澜。而在如今的邺京,那个推波助澜的人,都不难想象。他都能猜到,沈晔会不知道吗?
沈晔必然即刻对洛公子和卫姑娘出手!
沈辰曦坐不住了。
他不会再去管卫家灭门案什么的,但是他并不想自己的朋友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事。他还寻思着想法将这二人退出,寻借口让他们一时之间无法复仇呢。
沈辰曦立刻领了一众锦衣卫出行,去寻洛言二人,准备连夜送他们二人出京。
洛言二人并不如沈辰曦知晓沈晔的性子,甚至苏暖自投火海之事,都是借沈辰曦之口,他们才能知道。一知道,见沈辰曦亲自带了锦衣卫来,说送他们即刻出京,两人都意识到了情况不妙。这种时候不是与沈辰曦比对沈晔了解度的时候,卫初晗心中还有感动:当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沈辰曦还想办法送他二人出京,这个朋友,算是值了。
沈辰曦真是一点都没有低估沈晔。
他速度已经很快,带了手下的锦衣卫过来,护着洛言二人、还有一个小顾诺出京。但才出了巷子不远,几人就遭遇了禁军。
“小沈大人,请将身后这对男女交给我等!我家大人说,只要你交出人,他对你既往不咎。但若是不,莫怪卑职对您出手!”前来的禁军首领道。
沈辰曦扬眉笑了笑,“也请给我个面子。让我送两位朋友出京。若是可以,我既往不咎。若是不行,也莫怪我与禁军出手。”
这便是谈判失败了。
锦衣卫诸人与前来阻拦的禁军战到了一处,连洛言也没有视若不见,加入了战局。一路推进,虽锦衣卫人少,远远不如禁军人数。但禁军从军,与锦衣卫的性质不同,一个走的群马路线,一个走的精英路线。质量不一样,决定了这些禁军,在锦衣卫这里,也并未讨得什么好。
“大胆!锦衣卫竟然对禁军动手,血染邺京!小沈大人,你就不怕明日朝廷上,御史大臣参你一本吗?!”禁军首领声嘶力竭。
沈辰曦微笑,“你这么怕御史大臣参你一本,不若你现在停手,让我等离开,坐实我的罪名?”
论口舌,几个人都比不上一个沈辰曦。
而沈辰曦不光是口舌好,他武艺高超,一边笑说,一边在人群中,毫不手软地一脚将凑过来的禁军踢开。
如此势如破竹,禁军竟节节败退。
但沈辰曦等锦衣卫,那也不是佛挡杀佛的凶悍到极点的人士。
在又败了三批禁军后,沈辰曦与洛言,这两个武功最好的,都有些疲惫了。
众人这时进入了一个街道,雾气,宁静,四面肃杀的血腥味扑来,丝丝缕缕。
卫初晗低声,“小心。这样地段,最易有埋伏。”
话音刚落,四面便有禁军包围而来。但几人脸色微变,却不是因为禁军的包围,而是坐在屋檐之上,一身红衣,托着腮帮、笑看他们仿若看一群蝼蚁的娓娓。
沈辰曦与洛言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闪过凝重之色。娓娓的本事,在离去前,他们就已经见识过了。几乎无所不能的灵异少女,再加上这些禁军,恐怕真能阻一阻他们了。
“娓娓,你当真要与我们作对?”沈辰曦先开口,试图打感情牌,“你与洛公子他们也一路同行,见识了沈晔手段,你心中,全无感触?”
屋檐上笑坐的红衣少女点了点头,“说实话,我确实毫无感触啊。我姐姐当年便是沈晔的人,正是因此,她才能被顾千江找到,为顾千江做事。我姐姐死后,我就顺理成章地也为沈晔做事了。人活人死,在遇到沈公子你之前,我确实没什么感觉啊。”
娓娓天真又残忍,并无悲天悯地之心。
卫初晗眼皮一跳,主动开口,“你对沈公子有感触?那为何还要挡着我们,你不怕沈公子受伤吗?娓娓,沈晔许了你的好处,沈公子定然也能给你。”
娓娓垂下眼,灵动的眼睛在眼眶中转了一转,她低低一笑,“有些晚了。我遇到沈公子的时候,就已经是沈晔的人。我族人性命皆握在沈晔手中,我无法为沈公子,就不管我族人的性命。这种选择题,我很是头疼,一点都不想做。”
原来沈晔是拿她族人威胁她吗?
沈辰曦恍然。
他的人曾经去过娓娓的部落。
想来娓娓并无善恶观,既然沈晔能提供给她族人无尚的财富地位,只要求她杀几个人,做几场法事,那当然是可有可无了。灵女的能力乃上天赠与,至于损了阳德后,后代还有没有灵女,娓娓无所谓地想:管她去死?!
“娓娓……”沈辰曦想要再次动之以情。
少女的笑声已经结束了话题,“所以,抱歉。我只能说对卫姐姐你们出手了。”
说话间,她站了起来。
而她一动,沈辰曦和洛言等习武之人本能做出防范姿势,但这对于能隔空伤人的娓娓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众人只见少女闭目,一条条红丝线从她手中飞出,以各种姿势缠向众人。当是时,众人几乎都知道娓娓可以短时间内操控时间的能力,但知道归知道,这很难提防。无论他们身在何处,红丝线都以刁钻的角度,自动缠上了他们的身。
这次,甚至连卫初晗都没有幸免。
她眼睁睁看着那条线飞入了她的眉眼,可她根本躲不开。
这是第一次,卫初晗被娓娓的红丝线缠中。
她顿时跌入了一个空间。
“小狐,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洛言噙笑着对她说。
她怔愣地看去,见青年眉目温和,笑着揉了揉她的发,牵住她的手。
笑着揉了揉她的发?!
卫初晗感觉到一阵惊悚。
洛言居然会噙笑?还会眉目温和?还会笑着揉她的头发?
她这是出现了什么样可怕的幻觉?!
她就维持着僵硬的姿势,被青年牵着走,很快她发现了不对劲。他们正走在她极为熟悉的地方,是卫家!
不是毫无人迹、院子已经被朝廷收回去的卫家。而是那个繁荣鼎盛、未曾灭门的卫家。
一路行去,侍女小厮侧身给他们让路,行礼。
卫初晗颤巍巍问,“洛言,我们这是去哪里?”
“你怎么一会儿不见,就变傻了?”洛言失笑,在卫初晗惊悚的目光中,他笑得可真温柔,“自是岳父大人生辰,给岳父大人祝寿去了。”
“给我爹祝寿?!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卫初晗脱口而出,继而更觉得古怪了,“你叫他什么?岳父大人?!”
这下,洛言真的停住了脚步,担忧地手放在她额头摸了摸,低声斥责,“你怎么了?怎么能咒自己的父亲死?还有我们已经成亲数年,为何我突然之间,不能喊他岳父大人了?”
旁边有男声笑音入耳,“自是因为我的傻妹妹变心了,忽然之间看不上洛言你了。”
卫初晗看去,再次一怔,“大堂兄?”
青年站在长廊口,绿荫在后,正调侃地拿着她逗趣。
这是假的。
卫初晗终于知道。
这是幻觉。
原来娓娓不光能定住人的时间,她还能凭空制造幻觉。
可是、可是……即使知道幻觉是假的,卫初晗也抵抗不住这种诱惑啊。
她甚至珍惜在其中的一时一刻,想要看清楚这些已死的至亲之人。现实中他们已死,可在这个幻境中,他们活得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即使知道这是假的,当娓娓把她最喜欢的东西摆给她,她能拒绝的了吗?
卫初晗被洛言拉着,跟着大堂兄身后,走进自己住了多年的院落。她忍着眼中热泪,一丝一毫不敢错眼,只恐一眨眼,他们就不见了踪影。
……
血在身后蔓延,开出大片的花。他走在火中,火舌跃上他的衣襟;他走在水中,水波映着他的倒影。他走在哪里,天也是漆黑的,人也是不回头的。
洛言寂寞地走在空无一人的仿若地狱的环境中。
他再一次回到了多年的梦境中。
他比任何人,都最先发现这是假的。
只因这个做了多年的、空廖寂寞的梦境,于他是这样熟悉。
娓娓抽取了他们的一段记忆,演化出了这个幻境,大约是想借助人心的执念,从而控制住他们。
你在人间受尽委屈苦恼,不如长眠梦里。
可是即便是娓娓,她也无法猜到洛言的内心深处,竟然是这样的。
一片荒芜,没有人烟,孤身一人。
他的少女一次次从远而来,来到他身边,又一次次抽身而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而洛言就那么安静看着,看着这个梦。
她陪着他走过他的梦境,时间在此荒废,无法回转。
时光照入梦境,梦境幽冷漆黑,洛言并无眷顾。
洛言猛地挥剑,劈向周身的一团浓黑——她陪他走过他的梦境,片叶不沾身,头也不肯回,时光不折返。
这个幽冷的、让他消沉的梦,陪伴了他多年的梦,他绝无留恋。
他内心深处是冷的,黑的,没有希望的。可是现实中,他已经得到了希望。
少有人的现实比梦境好。而洛言正是这种人。
所以毫不犹豫的,他坚定地挥出手中刀剑——离开这里!
……
而在沈辰曦的梦境,不,沈辰曦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梦。
因洛言和卫初晗的幻境,都是从他们记忆中随意抽取的一段。但是沈辰曦不同。
他的幻境是与现实接隙的,无缝隙衔接的。
在他眼中,自己闪身躲过了娓娓的幻境,而这红衣少女一时如鬼影般,直接掠向了自己。娓娓直接对他动手,他自是毫不相让。
四周光影发生扭曲,忽明忽暗,忽黑忽白,在沈辰曦这里引起的注意,尚没有面前的少女危险。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她身上,当她双手交叠胸前欲结印时,他即使出手打断。两人战得厉害,沈辰曦脑海中隐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但在娓娓的强势攻击下,被他遗忘脑后。
他渐有焦灼:娓娓攻势不减,且越来越厉,他若一味防备,洛言和卫初晗等人恐就有危险了。
当务之急,必须拿下娓娓。
心中这样想,沈辰曦心头也闪了狠意。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四周空间似又有扭曲之感,沈辰曦的注意力,却再一次被娓娓强逼而来的身影所吸引。
沈辰曦手握腰间绣春刀,几次起握,在他看到娓娓挥手向一旁毫无攻击力的“卫初晗”动手时,终是拔刀而出,起势如电如光,挥向娓娓。娓娓回头,噙笑看他,眼睛眨也不眨,看着他砍过来的绣春刀。
沈辰曦愣了愣,手中绣春刀略沉。
可见面前少女脸有古怪之意的闭了眼,红光缩成鸡壳般包裹着她,沈辰曦不敢大意。
他只是要阻止她,并不是要取她性命。
运刀如风,四周黑暗再次扭曲,时光变成一条长河,在两人四周出现。那条长河,又一开始的静止,开始缓慢地流淌。
沈辰曦失神片刻,手中刀也在犹豫中停顿,黑暗突兀与光影交替,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等他再能看到时,惊骇地发现绣春刀锋前,少女眉目如画的面孔。她肤色雪白,眸子古灵精怪,竟是在他发觉不对劲时,主动上前,迎上了这一刀。
在娓娓身体贴上刀身时,轰的一声,光影化成碎片飞开。
直到此时,沈辰曦才知道这是幻境。
他心中才松一口气,面上就重现惊骇之色。只因现实中,他确实拔了刀,而刀口朝向的,正是与他几乎贴着面的娓娓。少女托着腮帮看他,面颊绯红,眸子灵动,她如此的专注,好像胸前刺穿的刀锋,那渗出的血红痕迹,是全然不存在的一样。
时光流淌,无法逆转。
沈辰曦怔怔地看着她,看她噙笑于他,灵动干净,眸有古怪笑意。
“初晗!”洛言也从幻境中出来,第一时间就奔向昏迷不醒的卫初晗。
而娓娓已经站在沈辰曦面前,沈辰曦的刀已经刺穿了她的身体,卫初晗又怎么会醒不过来呢?
一切只是时间问题,可过去的时间,却无法流回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辰曦心中刮起了狂风巨浪,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娓娓给他们织造了幻境,独独对他与众不同。她亲自来直面他,给他重创她的机会。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是要杀他们么?……为什么只有给他的幻境,是不一定的?是让他可以直面她真身的?
沈辰曦心中好像空了一块般,怔怔然伸出手,接过少女软倒的身子。而四面,原本看戏的禁军一下子慌了神,“怎么回事?怎么了?不是说灵女无所不能吗?怎么能被小沈大人伤到?”
是啊,娓娓怎么可能被他伤到呢?
少女被爱人抱在怀中,她轻叹口气,贴着他的胸口,明眸灿然,轻轻擡手抚摸他的面孔,悠声,“我自然要死在你怀中了。我想过了,我不想在你和族人之间做选择。如果我选了族人,就没有你了;如果我选了你,我就没有家人了。他们对我的看重,不过是我灵女的身份……可一旦我没有了这个,我不在了,那我对他们就无用了,我就不用做选择了。”
“我很认真地想过。如果我杀了洛大哥和卫姐姐他们,你一辈子都不会见我,不会原谅我。光是想想,就觉得那是何等可怕。我不想你恨我。”
“沈公子……若是有选择,我最想选的,一直都是你。”
她的气息渐弱,沈辰曦几下伸手,点住了她周身穴道。
他的手轻微颤抖,语气也带着颤音,“别说话、嘘……别说……你不会死的,你是灵女,你能起死回生,你连别人都救得活,怎么会自己死?我带你去找大夫,不,我们进宫,去找御医……”
娓娓笑得咳嗽,“我当然会死啊。我姐姐不就死了吗?灵女虽然看上去比一般人厉害,可是也是人。是人,都得死啊。你们为什么总觉得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总是怕我,总是不信我……”
“对不起……我信你。”
“嗯……我知道你信我了,”少女轻笑,眷恋地抚摸他的眉眼,轻声说话,又带抹调皮,“我说多少遍,帮你多少回,你都不信我。如今,我把心都剖给你了,你、你总是信了。”
双眼闭上,气息渐渐消散。
沈辰曦抱着少女,全身都在发抖。他克制不住地咬牙,却是满口鲜血涌上。思及那时,她站在桥头,抚摸他的眉眼。思及她的古灵精怪,眼波流转,总是似嗔似喜地问他,“你要我说多少遍,帮你多少回,才会相信我对你绝无二心呢?”
顿时,悲凉之意涌向,让他目中带潮。
此时,卫初晗也终是在洛言的呼唤中,醒了过来。醒来第一时间,她就先看到了沈辰曦怀里抱着的少女。一时间心有所感:她彻底从幻境中解脱,莫非娓娓已经……?
盯着青年轻颤的肩膀,卫初晗也不知该如何说。
但眼前的险况并没有解决。
娓娓死了,禁军还在。
洛言重新握紧了手中剑柄,准备长战。却是此时,四面刷刷刷用人包围而来,将所有人围在中间。乃是锦衣卫当头,高头大马之上,宣读圣旨,“圣上有令,沈辰曦即刻入宫!卫初晗即刻入宫!刘洛即刻入宫!禁军原地待命,不得违抗!”
顿时间,众人的脸色忽变。禁军那方的脸一派惨然,如此旨意,几乎是已经宣定了他们的罪。而禁军,还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去抗旨不尊。
败了。
到底,是败了。
……
次日上朝,众大臣纷纷讨论昨夜邺京城中禁军和锦衣卫的血拼。有御史大臣上书,弹劾禁军首领沈晔,和锦衣卫指挥使沈宴。言之凿凿,无有圣意,双方在邺京大动刀戈,惊扰百姓,实有负圣恩。
圣上并未多说什么,任御史大臣们定了罪,就让人宣旨,并没有回护沈家人。这个重要讯息,被有心人看在眼里,都暗中惊喜:沈家要倒了吗?
接下来,讨论完政务,在临退朝前,圣上冷不丁地给了一道旨意:重审十年前卫氏灭门之案。此案由刑部和大理寺负责,其他人不得插手。……哦对了,下朝后,让刑部去北镇抚司提人,把那个叫顾千江的证人提走,直接审问。
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精彩了:自有锦衣卫以来,皇帝偏颇锦衣卫,一般重大案子,都有锦衣卫的身影,而这次,居然把锦衣卫扔了出去?且十年前卫氏灭门案,朝上知情的老臣,眼神就一下子不对了,当年,那是最得皇帝信任的沈晔监案的啊,陛下现在要重审,莫非不再信任沈晔了?
难道邺京要变天了?
沈家真的像大家以为的那样,要倒了吗?
事实证明,这些大臣确实揣摩上意,揣摩得不错:随着卫家案子的深查,沈晔背后交易的那些事,都藏不住了。
而与他有龃龉的刑部人员,更是不动声色地在他头上安了不少罪。大大小小的,反正编织罪名、陷害卫氏一门,身为朝廷命官,就已经够沈晔死一次又一次的。
而沈晔似死了心般,意志消沉,在种种罪证前,并不喊冤,并不为自己辩护。
顾千江也是极尽所能,当自己这些年为沈晔做的事、沈晔私下做的事,证据全都交了上去。众人才知,他忍辱负重、为沈晔做事这么多年,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到底,是为了卫家。
一层层证据证人传上去,圣上雷霆大怒,先是定了沈晔死罪,之后尤不解气,将沈家族长叫进宫训斥一通。但事后,圣上显然能不解气,要臣子继续查。
刑部人员彻底安了心:陛下这是真的要摘除沈家了。
整整一个月,邺京翻查卫氏旧案,为卫氏平反,其中不可或缺的人,正是卫氏如今唯一活着的嫡系姑娘,卫初晗。但圣上有令不得去打扰卫姑娘,众大臣眼见这个证人却无法用,只能抓耳挠腮,急得无法。
短短一个月,沈家就从顶级名门,地位一降再降。曾经门庭若市,如今门可罗雀。
一月后,朝廷为当年卫氏平反,宣卫氏无罪,并在顾千江的证词中,找回卫氏嫡系的一个留下的血脉,着至今仍在边关受苦的卫氏旁系回京,辅佐这位尚弄不清楚状况的十来岁少年,重建卫氏。
又一年春来。
卫初晗与洛言站在邺京的白玉桥头,看着人来人往。
卫初晗道,“世事变化如此之快。短短一月前,谁能想到沈家今日的状况。沈大人当真拿得起放得下,若非是他,我卫氏之案,也不会这么快就传到圣上耳中,”她垂目低笑,“果然,虽是亲人,至亲与至亲之间,却也有选择。”
而锦衣卫指挥使沈宴沈大人,明显选的是儿子沈辰曦,而非弟弟沈晔。
卫初晗多么庆幸:幸好一入邺京就有所查,与沈辰曦交好,将沈辰曦拉入自己这边。也幸好沈辰曦乃是真君子。不然,当晚沈晔试图谋杀他们,若非沈辰曦相助,他们也绝不可能轻易逃脱。还因沈辰曦调动锦衣卫人员,传到他父亲耳中,让他父亲直接做了了断一切的决定。
沈晔下的最错的一步棋,大约就是对沈辰曦下手了。若非如此,想来沈宴,仍会忍着这位弟弟。
洛言低声,“但是现在沈家被人避如蛇蝎……又是因为沈大人才变成这样……他们在沈家,恐怕不好受。”
卫初晗一笑,“大义灭亲的后果,自然不好承担了。不过想来,沈大人现在,也没心思在乎这些。”说到这里,她的语调低了下去。
她指的是沈辰曦。
当晚,沈辰曦进宫前,就传人快马加鞭,将娓娓的尸体送回坦溪。事后沈家定罪,他直接向朝上请假告罪,离了邺京去坦溪。明显,他仍然没有放下娓娓之事,总觉得娓娓身为灵女,不会那么容易死。
洛言说,“沈公子说,在坦溪,下一代灵女产生前,上一代灵女都仍有生机遗留。沈公子应该是奔着那个传说去了。”
卫初晗应一声,自是如此。
两人默然许久,洛言转头看她,顿了很久,有些迟疑问,“你呢?你是不是要留在邺京,照顾你那个侄子长大?”
卫初晗转眸,笑看他,“那你呢?你想留邺京么?”
洛言想了想,缓慢摇头。
那晚,陛下在宫中召见他与卫初晗。他总觉得陛下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有什么情绪在暗处。陛下似要开口说什么,话就被卫初晗接了去。卫初晗语气飞快地替他认罪,说他是杀手云云,请陛下赎罪之类。
陛下眼中的怪异之色更浓了。
但是聪明人之间,卦不算尽,话不说透。
洛言至今不知卫初晗和陛下之间那隐约的了然于胸是什么意思,可他直觉敏锐,觉得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知道的,而卫初晗也不想他知道。
他本能的,不想呆在邺京。只觉得越呆在这里,那些自己不想知道的东西,可能会主动跳出来缠住他。这个地方太可怕,已经不是当年他眷恋的卫家旧址。如今重建的卫家,与他也没有半份感情在。
见洛言摇头,卫初晗心中暗暗舒口气。她真怕小洛傻到底,为了照顾她,说想要留邺京。邺京这里太危险了,多在这里住一日,洛言的身世就多一分被挖出来的可能性。没见当日为沈晔判罪,洛言上朝时,那些年纪大些的大臣,看到洛言的一瞬间,眼色都变了吗?更是一整个朝廷,一会儿擡头小心看眼上面端坐的帝王,一会儿研究似的瞅瞅这个青年……卫初晗从头到尾地提心吊胆,就怕哪个老臣跳出来说“刘洛似乎身世有异”。
幸好,朝上一群老狐貍,没摸清楚圣上意思前,没有人会先出头。
但躲过一劫,不代表以后的也能躲过。
桥头,卫初晗轻轻牵过洛言垂在身侧的手,笑,“我与现在的卫氏,也没有多少感情。回来的人都是旁系子弟,多年边关生涯,改变了很多。他们看着我不自在,我看着他们也不自在。所以如果你要走的话,我也不想留在这里。我们带着小诺一起走吧。”
她没有看错,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洛言漆黑的眼睛,的确是亮了。
他星火般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唇角扬了一个很小的弧度,严肃道,“好!”
卫初晗几乎被他藏着的小雀跃逗笑。可他木着脸,偏偏还不自知。
卫初晗咳嗽一声,忍着笑问,“那你有想过我们去哪里吗?”
洛言一愣,他真的没想过。
但小洛是知错就改的好孩子。立即低头皱眉,开始沉思。
卫初晗欣赏他如此之样,心中越是欢喜:多么可怜又可爱的小洛啊……任她百般揉搓,他呆呆的,可真好玩儿。
瞧够了他,卫初晗善良地正打算解救青年的窘境,给出自己的答案。谁知就在她要开口时,洛言擡了眼睛,认真道,“我带你去见程叔。”
“……”好一会儿,卫初晗才干笑一声,“……啊?”
洛言低了头,抿嘴,“我们的事,总要程叔过目的。”
卫初晗更是勉强笑两声,感觉自己埋了个坑给自己,“但是他不喜欢我啊。”
“没关系,”洛言宽慰她,“你努力让他喜欢,你这么厉害。”
“……呵呵呵,”卫初晗只能笑了,其实提前程叔对她的不待见,她头皮都要麻了,可又在小洛那么诚恳的眼神中,她不好意思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好、好啊。我们就去找程叔好了。”
看来未来,还有一场硬仗,等着她打啊。
如何攻略程叔,娶到小洛,是个值得计划的问题,嗯。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