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初晗和九娘争吵一番,她气势强硬坚冷,堵得九娘无话可说,只能呆呆看着这个面孔因发怒而绯红的少女。九娘恍神,她觉得也许她并不了解卫初晗。
少年时,她认识的小狐姐姐,是一个披着名门闺秀的外皮、内里特别调皮狡黠的姑娘。现在,她见到的小狐姐姐,是一个很优雅安静的名门闺秀。经过岁月的沉淀,她再没有少年时那份青涩和伶俐,更多的是由岁月带来的稳重宽和。九娘认为小狐姐姐变了,再不是少年时那个人了。
可是到这一刻,在卫初晗怒斥她时,九娘才想到:不,还有有些东西没有变的。温柔又坚定,见了棺材也不落泪……卫初晗内里的这种固执,是多久都改变不了的。
卫初晗和洛言的感情走得那么顺理成章,让九娘连点反应时间都没有。就是喜欢,能有多喜欢?
九娘也不觉得卫初晗有多爱,也没看出洛言有多爱。
她却也没想到卫初晗内心的那种坚持。她心中白月光,不容诋毁,不容玷污,至死不变。
卫初晗见自己将九娘说得面红耳赤,停顿了一下,语调柔和了些,“阿九,外人看来不匹配的感情,都一定有它不为人知的深情。你懂么?”
如果爱情是能选择的,世人大部分都选的是门当户对,身份相当,这本并不是门第的偏见,而是为了灵魂的契合更容易。相爱的人站在相同的地位上,不彼此依赖,不彼此怀疑,才会有感情的长久。越是身份差距大,爱情的保质期越短。
反之,若两个人看起来天差地别,怎样看都不适合。如果他们偏偏走在一起,偏偏能长久相处……不般配的爱情,有外人看不懂的情深似海。
九娘沉默下去,她想她懂了。虽然依然无法理解小狐姐姐的感情观,可这世上,她不理解的多了。只需要接受,不需要去试图理解。
但她又在茫然:洛公子是否也这样想?他始终不告诉小狐姐姐当年他身上发生的事,不是为了等待报复,而只是不想她跟着他一起痛苦吗?那么,她是不是该默认洛公子的做法,不去主动告知小狐姐姐,不去告诉她——你当年最爱的人,被你和自己的亲妹妹弄得遍体鳞伤。
卫初晗没察觉九娘的踟蹰,她自觉说清了自己的想法,便推门而出。却不想一推门,就看到台阶上正欲转身走的洛言。她愣了一愣,没想到洛言会在这里。思及方才她与九娘的争执,卫初晗一阵头疼:洛言都听到了,多么尴尬啊。
尴尬的并不是她对他的认同,而是对他感情的审判——让你克制不住的欲=望是过去,而不是我。你并没有你看上去那么爱我。
太阳快落山了,青年站在门口台阶上,身形颀长,眉目秀丽。金色的阳光照着他半身,他的影子被拉长,整个人站在半边黑暗,半边金色中,有一种语言难以表述的美。
青年擡头看着少女,长久看着她。他出了一会儿神,醒过来的时候,卫姑娘就推门而出了,一时躲避不及,被卫姑娘撞个正好。他自然满腹心事,却口拙得不知从何说起,又本能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在他的凝望中,卫初晗侧了侧头,阳光飞剪她的睫毛。她拂了拂颊畔贴着的碎发,眉目清婉,侧着脸,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他,低笑道,“怎么不说话?是书生他们托你来找我吗?让你久等了,我们这就走吧。”
洛言愣了一下,盯着她侧过去、映在夕阳中的半张脸,忽然抿唇,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意。他低下了头,心中被柔软填充,绵绵得无处可落。这个青年他很少笑,但他微笑一下,真是很温和,很好看,像花开一样。
他心中想,卫初晗真是一个聪明又体贴的姑娘。她主动找借口帮他化解这种“偷听被发现”的窘迫,永远不让他置于尴尬的境界。她还永远包容他的阴霾,她将一切掌控在她自己手中。她真是一个让人心动的姑娘。
不管是什么时候。
卫初晗走下了台阶,到洛言身边。
她根本没指望洛言会说什么,洛言的木讷和冷情,她要比九娘了解得多。九娘只窥到洛言冷情的冰山一角,就大呼无法理解;卫姑娘却是每天都面对这个人的淡漠和迟钝,她并不觉得如何。
却是洛言在她经过时,跟上她。他低声,“不是他们托我找你。是我自己找你的。”
“……”卫初晗看他一眼,好笑又无奈,“我知道,这不是给你个台阶下吗?为什么你自己不肯下?”
洛言低着的眼睫颤了下,然后感觉到他垂在身侧的袖子,被卫初晗轻轻拉了拉,她冰冷的手,碰了碰他手腕。他垂目看她,她却若无其事,好像拉他手的动作,不是她做的一样。
洛言反手,握住她的手。卫初晗挣了一下,没挣脱,便没有再理会。
两人过去众人那边时,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他们周身那种奇妙的氛围。不过融入热闹的人群,就不如何显眼了。
洛言一到人群中,就头皮发麻,本能地松开了拉着卫初晗的手。借南山生辰之际,卫姑娘要大展身手,她一到灶屋,就被之前忙碌的人给围住了:“卫姑娘,你让我准备的菜我切好了你看看。”“卫姑娘,你看这米行不?我从来没淘过啊……”
洛言抿嘴。
他生活是由大片大片的空白和黑暗构成的,唯一的亮光就是卫初晗。她毁了他,可她也成就他。所以他一无事可做,就本能地追寻卫初晗。这一次,看到卫初晗被流水一样的人拥着走,洛言自觉跟过去。可他没挤过去,这群人跟疯了一样,他越走,离卫初晗越远。
“……”可怜的小洛不觉发呆:卫初晗这么受人喜欢吗?
他当然可以用武功把围着卫初晗的人统统劈开,然后自己走过去霸占她。但是他虽然和这些人不熟,这些人却和他熟……洛言就算总冷冰冰的不跟他们相处,他也没法对这些人下手。而且……他其实喜欢看到卫初晗被人包围,被人簇拥,享受万丈光芒。
她越美好,他的委屈,便越值得。
“洛小哥,来帮个忙!”洛言正发呆着,肩膀被身后人推一把,他一回头,就对上书生抱歉的笑。书生喘着气,给他指门口的几大袋米,“帮我搬一下……”
洛言多实诚的孩子啊。书生一开口,他就自觉去了。
却有旁边的看不过去了,中途打劫,“洛小哥,别管那几袋米了!你帮我看下火,我要去小解一下嘿嘿……”
“屁!你们都是要偷懒!我才是最忙的好吧!卫姑娘要的火我根本点不起来,洛公子你来帮我看看……”
“洛小哥这边……”
“滚!洛小哥来我这里……”
“……”叽里呱啦,呱啦叽里,洛言被人七嘴八舌地围着,要他去帮忙。
热气、菜香、肉香……小小的灶房围着这么多人,挤得人满头大汗,各个满面红光。这么多的人中,洛言怔怔然,好像他不再是独自一人,莫名其妙的就被带入了大家的氛围中。这种感觉好奇妙,像枯涸的庄稼本在等着旱灾、却等到了珍贵的雨水,这种落入人群的感觉,他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洛言并没有想帮助别人,并没有主动想和这群武功不如他的人打交道。如果不是跟着卫初晗,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和人打这么多交道的。他并不期盼,却在自觉的、莫名其妙地融入时,心中竟然是情愿的。
洛言认真地完成大家交代他的活,不管那些人是出于捉弄,还是出于试探,他都低低应了。渐渐的,灶房中人对洛言的感觉发生了变化,大家惊奇地发现:原来卫姑娘没骗他们,洛小哥虽然不主动,可他并不难说话哎。
卫初晗百忙中,感触到心中的轻微激荡,她转头,担忧地寻找洛言踪迹。发现他被人拉着做事,呆了一下,卫初晗翘唇,明白他的心情了。
整个灶房都很热闹,大家帮忙烹饪的情绪都被点得很高。
众人中,娓娓那边的鸡飞狗跳也逗得大家时而旁观时而哈哈——
一条鱼在案板上活跃地上跳,鱼尾扫到小姑娘的眼睛,吓得小姑娘一声尖叫往后退。纤细的腰肢却被身后某人一拦,又把她推到了前面。
娓娓脸色青白交加,愤愤不平道,“我让洛大哥帮我杀鱼……”
身后青年笑,“哦,你先前不是说你不怕吗?”
娓娓脸红,忽而双手交叠,现出繁复手势,口中念念不停。
陈曦“……”半天,嘴角微抽,“你不是吧?杀条鱼还要动用术法?”他被她打败,自行挽袖子,“行了,你的水平我知道了,鱼我来杀就好……”
“不,你误会了,我不是用术法杀鱼。”娓娓脸被揶揄得更红了,在青年的耐心倾听中,她眼珠转了转,声音很低,说了几个字。
“什么?”陈曦根本没听清她嘀咕什么,凑身过去。
娓娓低着头,脚尖在地上点啊点。被人一叠声催问,她仰头,干脆破罐子破摔,“我只是在算那条鱼什么时候可以一命呜呼……唔……而已。”
众人忙碌中,灶台一角,青年斜身,少女仰头。容颜妍丽的少女手撑着案板,在青年低头的刹那,花瓣一样的嘴唇轻轻擦过他的脸。唇瓣与脸的摩擦,那样轻微,像一池碧波上扔的一颗石子,乍然无息,乍然波动。
两人都愣了一愣。
娓娓口中的“而已”,在面红耳赤中,轻微的,几乎听不见。
他们二人一垂眼,一仰眼,无声对视了一眼,然后纷纷撇头,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娓娓跳将出青年身边骤热的空气,站在他背后扇了扇风,红着脸道,“我去看看卫姐姐,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一条鱼而已。”陈公子语气镇定。
娓娓点头,走开了。
陈公子垂着眼杀鱼,眼眸空了一会儿,发了一会儿呆。不知过了多久,旁边忽有惊呼。他侧头,看到来人抽搐的眼色,“陈公子,这、这鱼……你跟它有深仇大恨吗?”
陈曦低头看去,案板上方才还活蹦乱跳的鱼,在他的刀法下,被砍得稀巴烂,别说鱼刺了,根本就是一滩肉沫。
他微尴尬。
偏偏洛言从旁经过,这个往日沉默是金的石头,现在居然有心情点评一下,“你的刀法,才是所有人里最好的。”
陈曦淡定让出案板的位置,笑得坦荡如清风拂大地,“当然,我的武器就是刀。”
众人无语:有病啊你们两个,欺负我们武功不如你们啊!
这场生辰的热闹,早就不属于南山独有了。大家心中都明白,这哪里是庆生辰呢,分明是借他生辰这个由头,所有人一起放松一下。每个人心里,都多多少少有些不痛快,压抑着,尘封着。只有大家与共的这个时候,才会拂去心头尘埃,让自己放松一下。
卫初晗烦着她的复仇;
洛言烦着他和卫初晗两个人的事情;
陈曦烦着他不过是查一个人怎么越扯越大;
娓娓烦着她永远不够用的钱和不能跟人说的秘密;
九娘烦着卫初晴什么时候可以死自己就放心和丈夫回家了;
南山烦着妻子这么拼地帮旧主人自己在她心里是不是没有地位;
书生烦着这么多兄弟不能总帮人送货得想个能过门路的事情让兄弟们有个安稳的家……
大家各有烦恼,却在此夜统统抛弃。
本来卫初晗想展示自己的厨艺,但场面炒热后,大家都来做了两三道拿手好菜。书生和南山看大家这么高兴,一合计,出了门去巷子尾做烟火生意的一家子那里买了几箱烟火来,对于这帮人来说,这可是一大笔钱。
不过,开心最好。
院子里开始噼里啪啦地放烟火,五彩缤纷,飞上夜空,把漆黑的天幕照成一片火海,灿然生辉。巷子里居住的百姓都纷纷出门,仰头看天空中纷然绽放的烟花。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擡头去看,看那明亮的颜色,照耀所有人的眼睛。
火树银花,此天不夜。
做饭到了最后,男人们都出门放烟火,只有卫初晗、九娘还有娓娓仍呆在灶房。娓娓是个活泼的小姑娘,又来自偏远地区,窗外烟火映亮天地的刹那,她就眸子莹亮地飞奔到了窗口,趴在窗口去看。
灶房中依然忙碌的,就剩下卫初晗和九娘二人。
“开饭了!”扯下围裙,九娘出去喊他们。她也满脸笑,显然很多年,没有感受过这么热闹的气氛了。
“哇!”众人回头。
“哪个是卫姑娘做的?”
“卫姑娘真的会做饭啊,我还以为他们这样出身好的人都不进灶房呢。”
“哈哈你看那只鸡……像不像娓娓瞪人时的眼睛?”
“喂!”
众人一阵笑闹。
冰水银耳、白芨猪肺汤、红稻米粥、藤萝饼、清炒芦蒿、金桔姜丝蜜、柳叶糖、素烩三鲜丸、清炖蟹粉狮子头、藕丝荷粉、山药糕……端上来的美食一盘又一盘,在院中拼了桌子,一个个色泽鲜美香味喷鼻,让人食欲大振。
卫初晗伸手点几样食物,在众人的好奇中报了名。只听她报菜单,有心人就开始牙疼了——陈曦扯嘴角,似笑非笑,“卫姑娘原来你这么嗜甜啊。”
“大部分都不是很甜,我有数的,”卫初晗将几盘菜点给大家,“吃这些好了。”
九娘看她一眼,卫姑娘言笑晏晏,好像丝毫没有不对劲,于是她也不多话。
几个人帮忙往外端菜,卫初晗站在墙边,静静看着他们嬉闹的样子。头上是烟花绽放,地上人坐在一起。这样暖融融的场面,让她有些恍惚。
时光一去不回头,她也不回头,不多想。却是无意间一扫,就有些愣。好像回到少年时的卫家,每逢过节,不管平时在忙什么,几房人都会凑在一起。祖父祖母、伯伯婶婶、哥哥姐姐……卫家那么大的一个家族,只有过节时,这些嫡系出身的,才有功夫凑在一起。
那时她和同龄人坐在一起说笑,被大哥灌酒灌得脸红,就撒娇不与他们坐,跑去吵爹娘。娘低斥她矫情,让她去跟小伙伴道歉,爹却拦着,不让娘骂她。她靠在爹肩上,侍女憋着笑喂她喝醒酒茶……大哥突然跑过来笑话她,“卫小狐,这么大了,一惹事就回家找家长……你丢不丢人啊?”
无论丢不丢人,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都永久消失了。
卫家嫡系,都不在了。
活下来的,只剩下卫初晗和卫初晴。可是如今,卫初晴却在拼命想办法,弄死卫初晴。那时候,嫡系活下来的,就只剩下一个了。
多么可悲。
砰。
一声声巨响,打断卫姑娘的回忆。
她扬目看去,见青年从烟火喷飞中走出。众人惊呼,叫着“洛小哥危险”“快点出来”,他却不紧不慢地走出来。重重叠叠的流光和火焰在他身后飞溅,在他身边跳跃,他悠缓走出,神色清冷,眸子暗黑。
黑色天幕,徘徊流光,还有那向她走来的青年。
红的、黄的、绿的,各种光包围着这个青年。时间变得缓慢,人声变得遥远,只有这披着一身寒霜的黑衣青年走过来。
他的俊秀,在夜光中灿灿夺目。
“很好看?”走到了卫初晗身边,卫初晗还在发呆,洛言沉默一会儿,低头问。
卫初晗看着他,慢慢露出笑。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点头,“很好看。”
【烟火很好看,但都不如你好看。】
卫姑娘的弦外之意,洛言不管听没听懂,他的心都轻轻跳了一下,传递给她,让卫初晗的笑更加忍不住。
他似微窘,目光飘了飘,便要走去众人围着的饭桌,却被卫初晗拉住。她把他往回一拉,“那些是给他们吃的,你不要过去。”
洛言疑惑地回头看她。
卫初晗站在他旁边,并没有看他,擡头看着夜空,轻声,“我做了两种口味的。一种给他们,一种给你。在灶房里放着,你自己去找吧,全都是你的。”
洛言侧身,看向她。她的意思是,一小部分给别人,其他的全部都给他吗?
有些话,他一直想问,犹豫来迟疑去,到了晚上,还是没有问出来。而今,那些话就到了口边,几乎破口而出。
洛言向外走几步,又往回几步。他步子绕了绕,低着头似纠结。好半晌,他终于鼓起勇气,擡起目光,去看那凝望烟火的卫姑娘,“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卫初晗回头,看向他。
她看看他,再看看他身后的烟火和吃饭的众人。
她冷静说,“我想做一件事,但是你知道我从不在人前失礼。可是你让我这种冲动压不下去……所以你转过身去,帮我挡一下。”
洛言愣一愣,转过了身,背着卫初晗。
暗色角落,少女几步走上前,从后抱住他。
青年的身子一下子僵住,肌肉皱紧,忍不住要转头。
身后少女低声,“别转头,别看我,别让人注意到这里。”
于是青年僵硬地站着,僵硬地任身体被少女从后拥住,僵硬地尽量降低周边存在感,紧张地注意着,不让不远方的大桌子人发现他在这边。
然后他感觉到后颈贴上一个柔软的东西。血液逆流,热气扑面,身子克制不住地轻颤。他僵硬着,努力地不回头,让那湿软,轻轻的贴着他的后颈,呼吸浅浅喷在后方。
卫初晗的声音温柔缱绻,“洛言,我一直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