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第二天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她抱着暖烘烘的被子坐起,发了一会儿呆。公主觉得嗓子有些干,就赤着脚跳下床,想给自己找杯水喝。但公主忘了这里不是她的地盘,没有暖和的火墙壁炉,她脚才碰上地面,凉气就顺着脚心向上爬,让她冷得一哆嗦。
因为刚起床,公主的神智一直处于放空的状态。就是现在自己明显觉得冷,也没反应过来去穿鞋袜。她只听到外头有丁咚的声音,就呆呆地走过去看。
公主靠在门上,看到院子里的青年正在砍木头,那清越有节奏的丁咚声,就是这么发出的。
晨雾稀薄,袅袅而生,远处有早起的农夫拉着牛去集市,也有人家早早生了炊烟。晨光熹微,曙光从云中散出,一点也不刺眼,和山村中的烟雾搅在一起,竟给公主一种世外桃源的错觉。
而在这世外桃源中,公主的眼睛就只看到了那伐木的青年。她已经没有语言去描述他有多好了,就这样傻傻看着,盯着他的动作发呆。
秦景是习武之人,很快察觉了公主的目光。他向她看来,本来神情淡泊,但瞥见公主赤着脚,眉头就皱了起来。秦景丢下手上活,过去将公主抱起来进屋,放她到床上,蹲在公主面前,让她的赤足踩在自己膝上,给她擦拭干净了,才帮她穿上鞋袜。
“这里天气凉,屋子里温度也低,公主不能像以前那样总不穿鞋袜。”
“知道啦。”公主答得满不在乎,身子前倾,用脚踢了踢秦景的肩膀,从床上直接往下跌倒了秦景怀里。亏得秦景腰力好,不然她就这么扑下来,两人还不得一起摔。
公主问他,“你在干什么啊?我早上醒来没看见你,以为你丢下我走了,心里好害怕的。”其实她醒后一直在发呆,根本没想起秦景。
秦景答,“先做早膳,之后准备补一补房子。”
公主兴致勃勃道,“早膳?我来啊!”
秦景怀疑公主有没有进过厨房、会不会烹饪,又不太想辛苦公主,表现在他面上,神情就有些迟疑。公主扬眉,高声道,“你真是小瞧人!我可是会过目不忘的……你看我字写得多好,画绘得多好,就知道我也会进厨房的。我就让你看看我有多贤能!”
秦景立刻不敢拦她了,再拦下去公主得怀疑他不信任她了,虽然他确实不太信任。
洗漱后,公主兴高采烈地进小厨房了,还不许秦景跟着。秦景真是不放心她,被公主踹了好几脚,他只能退出去,把伐木工作搬到了小厨房外头。秦景砍木头砍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往小厨房看一眼。
一开始还很正常,秦景没听到有什么意外声音,但很快,他就听到公主的咳嗽声和尖叫声了。浓烟滚滚,公主蹲在灶台后不停咳嗽,火旺得直向上冲。秦景顾不上管火,先把公主扶出厨房。
公主被他拍着肩咳嗽很久,才惨兮兮地擡头,泪眼汪汪,“我真的会下厨!就是你家火怎么也烧不起来,好不容易烧起来烟又那么大,这不能怪我……”
秦景严肃点头,“属下相信公主。”他相信公主就算烧起火了,一会儿大火烹一会儿小火煮,也会把她搞得头晕的。
公主盯着他,“我真的会!”
“属下真的相信公主,”秦景耐心道,“但是乡下和王府的厨房是不一样的,还是属下来吧。”
公主瞧不起他,嗤笑一声,“你一个大男人,你会吗?”
“……”秦景嘴角微抽,连火都生不好的人有资格嫌弃他吗?他家公主总是这么作,让他想揉一揉。
被人想揉一揉的公主一无所觉道,“你让我歇一歇,我一会儿再试试。”她的本领根本不适合一路逃亡生涯,好不容易有个学过的,公主特别想让秦景知道自己是很能干的。
秦景怎么舍得公主去劳累?
她咳一声,被烟呛出一滴眼泪,他都心疼得不得了,无论如何不会再让她进去了。秦景吭哧了半天道,“属下也想为公主做顿早膳,只是属下手艺不好,希望公主不要嫌弃。”
公主被他说得很熨帖,而且她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秦景台阶都给她铺好了,公主就顺着下了,但她要求帮忙。如此公主如愿跟秦景一起进了小厨房,他在前头捡柴生火,公主在后头给他递厨具递水。秦景原本以为公主会把这弄得一团糟,结果发现或许还真如公主所说,她是会下厨的。
但是会烹饪的人,怎么连火都生不好?
等忙了一早上,秦景端着两盘菜上桌,为照顾公主的身体,都是素菜。公主兴致勃勃地尝了一口,就撇嘴,给秦景的厨艺下了定论,“一点都不好吃,你果然不会做饭。”
“……”秦景默默咽下心头那口老血,摆上碗筷。
秦景的烹饪,不过是为了生计所学。他经常出特殊任务,十天半月见不到人都是常事。在这种前提下,煮饭缝衣这些小事,秦景都会一点。但他显然不可能去研究怎么做出美味佳肴,怎么补衣补出一朵花来。于是,他就被公主嫌弃了。
但公主又很快补救,“虽然不好吃,不过你做的饭,我肯定全吃完!”她一脸快夸我懂事的神色。
秦景真是被她打败了,沉默片刻后,见公主还眼巴巴望着自己,干干道,“属下多谢公主赏脸。”
由这顿粗糙劣质的早膳开始,公主和秦景开始了他们在万潮村的生活。按照秦景的计划,他们在这里呆几天,等公主状态调节过来后,再考虑去哪里。
公主根本不觉得她和秦景能逃到天涯海角去,过一日算一日,对秦景的建议,自然连连点头应是。
秦景去忙着叮叮咣咣地修补房子了,公主的心还在烹饪上。公主所谓的“我会烹饪”,和秦景以为的不一样。她会的是指挥,站在一边指挥别人怎么掌勺怎么看火候,菜切成什么样放多少佐料……菜出锅后,这就算是她做的了。
从来处于公主这样的地位,所谓的亲自下厨,大都如此。公主觉得自己已经很厉害了,她一个表姐被夸成贵女楷模,每次做的膳食,其实都只是在厨娘做好后搅了两勺子,就这样还被人诚惶诚恐地说“了不得”呢。
公主是真的有过目不忘之能,她脑子里有许多食疗菜谱,她觉得秦景瞧不起自己的技术,就有心给他露一手。公主想,出门雇几个厨娘来,她在旁边下命令,她们下厨。等做好后,还是她的本领!
公主想的高兴,便要出门,没想到才踏出院门,就遇上徐氏母女二人了。两人挎着食篮,显然觉得她和秦景两个人,一个是千金大小姐,一个是大男人,下厨估计都有问题,干脆就来送饭了。得知秦景和公主已经吃过了,两人面上都有惊讶之意。
公主正要出门呢,就迎来不速之客,她差点就直接甩脸,把人统统赶出去了。好在公主还记得这是秦景的朋友,勉强挤出一个笑,将人迎了进来。
秦景也听到徐嫂大声说话的声音,怕公主应付不来,他连忙放下手中活过去。公主一副主人的做派,见他过来了就吩咐他倒茶。秦景默,一个乡下,哪来的茶?他去找白开水吧。
徐阿月急忙起身跟出去,“秦大哥,我帮你!”
公主冷眼看着那小姑娘追着秦景,嘴角微勾,没吭气。
一旁一直观察她神情的徐嫂,见公主面上没有异常之色,便笑着感叹道,“姑娘不要奇怪,阿月小时候就经常跟在小秦后面,那时候还不知羞地说长大要嫁给她的秦大哥呢。一眨眼,人都这么大了。”
她说得起了兴致,“小秦他爹娘还在的时候,也拿这两个孩子开玩笑。我家阿月天天念叨着她的秦大哥……”她说着,看公主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公主的眼睛很大,又黑白分明,专注看人的时候,就让人有些发毛,“这个,宜安姑娘也是未嫁闺女,好像我不该说这些。哈哈,”她干笑两声,“人年纪大了,嘴里没把,姑娘不要见怪。”
“您说您说,”公主就当故事听了,但她补刀一句,“不过秦景的婚事,得我说了算。”
徐嫂明显一僵,但又想通。这位姑娘既然是秦景的主子,那管秦景的婚事,也说得过去。她立马对宜安公主表现得更为殷勤,就想跟公主说道说道自家女儿和秦景。
宜安公主心里冷笑:给秦景说亲?有她在一日,别开玩笑了。
但同时,听多了徐嫂的话,公主心里也生了烦躁感。秦景为什么一定要成亲?他难道就不能一直跟在她身边吗?她真想把秦景藏起来,谁也别看到!
秦景和徐阿月回来时,看到徐嫂和公主都不说话了。公主依然笑眯眯的,但她不说话的时候,有种威慑感,让人不敢轻易开口。
看到秦景回来,公主起身,神态自然道,“你们慢慢聊吧,我有事要出门一趟。”言罢,根本不理他们是什么反应,仪态自然地向外头走去,还特别热心地把门给他们关上了。
徐阿月问徐嫂,“娘,你说了什么惹宜安姑娘不高兴了吗?”
“没啊,”徐嫂很忐忑不安地看秦景一眼,搓着手干笑,“我只是跟姑娘聊了聊天而已啊。”她确实觉得自己说的都是闲话,但要说她一点私心都没有,她自己都不信。
徐嫂看着女儿感叹:傻丫头,娘为了你可真是豁出去老脸了。
徐阿月和母亲面面相觑,跟秦景轻声道,“秦大哥,宜安姑娘是不是脾气……“她话没说完,因为秦景打断了她的话。
秦景道,“你们先喝水。”他转身出去了,留下这对母女更加尴尬了。
秦景出了院子,追上公主。她不理他,秦景强行拉过她的肩膀,低头去看公主神色。公主很正常,没有掉眼泪,让他心里稍微好受些。
他沉默半天,下了决定,“我们离开这里吧。”
公主疑惑看他,“为什么?”
秦景没说话,大约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公主一下子就极为怜惜他,夹在她和故人之间,两边都不想得罪,秦景应该也很为难吧。但公主其实烦的不是徐阿月,只要秦景不动心,徐阿月又算什么呢。
公主烦的是秦景有娶妻那一天。
她之前从未意识到,现在才想起,按照正常规律,秦景总要成亲的。她不可能看着秦景生命中挤进来一个女人,她也不想把自己嫁过去,所以公主很烦。
对了,前世怎么就不记得秦景有这么个青梅竹马啊?前世他死的时候,好像也没听人提起过秦景有娶妻的意愿啊。
公主疑惑了半天,又开始惭愧自己前世对秦景印象不深了——她只知道他一直在她身边,没有婚娶,却根本不知道他的感情经历。
因为公主开始心虚,她那点儿不愉快,慢慢就消散了。
反而是秦景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很难过,他心里着急,却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公主展笑颜。憋了半天,秦景说出一句,“公主说过,我是公主的。”
宜安公主惊讶地扬眉,长睫眨啊眨,又垂下眼。那他能为了她终身不娶,一直陪着她吗?
公主没有问出来,她自己就给出了答案。她不可能把秦景给任何人,那秦景愿不愿意就不重要了。就算他不愿,她也会让他愿意的——他陪着她一辈子,她也把自己赔给他一辈子,他并不吃亏啊!
她只是不想嫁人,或者说还害怕嫁人。她也不能让秦景娶人,谁都不行。
只要他生命中唯一的那个人是她,公主愿意做出一切让步来留他。
在秦景紧张中,公主噗嗤一笑,她悠悠道,“那个徐嫂想让你娶她女儿呢。”
“属下不会……”
“我知道,”公主笑,突然靠近他,柔声问,“秦景,我帮你解决这个麻烦,你拿什么补偿我?”
秦景耳畔被公主吹口气,迅速僵了半天身子。但他无甚表情地看着公主:这个也需要他补偿?
公主眼眸下扫,极具暗示性地望下他下半身,并在某个部位视线停留了片刻。秦景一下子侧身,躲过了公主肆无忌惮的目光,但公主那眼神,他却没法忘,心底激荡之意一点点浮起,在血液中汇聚,流遍他的全身。
秦景终究耐不住公主还在用目光调,戏他,想说的话全都忘了,匆匆向公主告别,称有事先走了。
他能有什么事啊?
公主抱臂,很是不屑地看着秦景逃走。等人走了,她的神情才冷下去,想着怎么解决这个徐阿月。
这个徐阿月缠着秦景,真让公主烦透了。想让她不缠秦景,干脆给她换个目标吧。
公主第一想法就是杀了徐阿月,或者奸了徐阿月。人死了,一了百了;女人失去了清白,也大多会了无生意。但公主迅速意识到如果她这么做了,她和秦景就完了。秦景就算再对徐阿月没感情,也不可能看着公主毁了徐阿月。
公主咬唇,“秦景?不就长得好,幼时相识,自以为情谊深厚嘛。他一个小侍卫身不由己,我就不信徐阿月的爱意坚贞到一成不变。”
有了主意,公主即刻行动了。
让徐阿月对秦景死心,最好是给徐阿月找个魅力大的爱慕者。徐阿月喜欢什么样的人?公主懒得想,她喜欢简单粗暴的方式,她决定直接用银子砸!
各式各样的男人,公主打算用金银来打造!
女人对身价一百两的男子不动心,那一千两呢,一万两呢,十万两呢?银子砸下去,就算徐阿月不动心,徐氏夫妻也要动心了。一旦开始动摇,就会大片动摇。到时候左右为难,谁还会记得秦景?
公主感叹,“啧啧,秦景啊,你就偷着乐吧。也就本公主对你一心一意,不会对你变心了。本公主的好处大着呢,你真是捡到宝了,必须珍惜!”
徐阿月绝对想不到公主开始对她的姻缘展开了计划,她知道了,一定得傻眼。黄白之物和爱情,哪个更重要?
公主对她的考验即将开始。
☆☆☆
当宜安公主在万潮村折腾得起劲的时候,这边的出嫁仪仗队已经到了最后一个驿站。等明日启程,就可以直接进入康州了。
世子的屋子里,陈昭面沉如水,听完了下属的汇报。他手叩着桌面,良久无言。
马贼一事已经查清楚了,是白鸾歌偷了他的符印,假借他的身份,假传他的口令,让那些马贼入了这条路的封口。白鸾歌啊……陈昭只记得她是在婚宴上闹了一场,他都不知道之前还有一出马贼之祸。
“找到她了吗?”陈昭淡声问。
下属支吾,“王府回报说,白姑娘说去礼佛了,一直没有人怀疑,直到世子传话回去……”
“我问她人呢。”陈昭幽声打断。
“还、还没查出来……是属下无能!”手下人一脸羞愧,其实主要是大家知道白鸾歌和世子的亲密关系。所以当初白鸾歌突然出现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世子的意思,根本没有对她设防。她走后,也没人去追踪她。
“是我平时太宠她了,”陈昭淡声,“她竟敢做出这样的事。”
他闭目,将这几日的消息一条条在脑中过滤。总觉得事情不止如此,有什么东西被他一直忽略了。比如,表妹雇那帮马贼是图什么?她不知道公主的仪驾队侍卫众多,不是小小马贼能干扰的吗?她不知道如果被发现了,南明王府会陷入被动吗?
是了,她就是想让南明王府和公主生罅隙。
那么按照公主的脾气,竟会沉默这么久,不置一词?
陈昭揉额头,公主这一世的脾气要比上一世怪异,上一世她可能会忍,但这一世,陈昭认识的这位公主,不像是忍得住的。
陈昭突地站起来,目露寒意。
“世子?”下属惊讶看着陈世子面色一下子就变了。
陈昭声音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现在去给公主请安。”
这一次向公主请安,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陈昭再次被拦下。陈昭转身就走,去了医堂找老神医,问公主最近的身体状况。老神医摇头说自己好几天没被宣见了,跟着爷爷捣药的小庄宴阴阳怪气道,“公主都好几天不肯见我了!还有秦大哥也是!还说叫我武功呢,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眼睛晶亮地看陈昭,“世子,听说秦大哥是你的人?你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自然会教训的,”陈昭笑,“或许他再也不会出现了呢。”转身就走了。
身后的庄宴脊背一寒,暗自嘀咕,“再也不会出现?这是什么意思?”
木兰抱着公主的换洗衣裳从侍女们住的地方出来,便撞上陈世子。她连忙后退了几步,弯着膝盖问安。陈世子容貌一如既往的温和,柔声让她起来,“我想见公主,不知道木兰姑娘有没有法子?”
他擡手,一匣精致的檀木盒交到了木兰手中。
木兰心跳剧烈,拼命让自己面上不要露出怯意,“奴婢只是一个侍女,不敢替公主做决定,请世子见谅。”
“哦,是吗?”陈昭笑容极淡,“你收了我这么多东西,临到头,却告诉我你没有法子?你不关心公主,也不在乎秦景的性命吗?”
提到秦景,木兰的面色一下子白了几分。她心里慌张,想着陈世子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下一刻,她的脖颈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掐住,力道很重,让她喘不过气,怀里抱着的衣物落了一地。
陈昭掐着她,声音温柔,“我再问一遍,能不能让我现在见到公主?”他笑容加深,“不能也没关系,你就去死吧。等你死后,一定还有别的人给我带路见公主。木兰姑娘,你觉得呢?”
木兰面色因为呼吸困难而胀得青紫,泪水盈眶。她一直以为陈世子温润如玉,雅致无双。她从来不知道陈世子还有这样一面——他怎么能一边残酷地想掐死她,一边却优雅地对她笑呢?
他真是一个可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