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过后,众人正要离开之际,端坐主位的慕家老夫人端过茶盏,偏头问旁边婆子,“周嬷嬷这会儿该到青城了吧?”
二房主母陈氏目光一闪,走路便慢了几步。慕家三子,大都和老夫人一起居于天京,唯独长子慕琅因体弱多病,以养身子为名,携妻子居于青城。慕琅成亲多年,妻子才怀了孕,让慕老夫人一直不满。慕老夫人现在说的周嬷嬷,便是上个月奉她之命,去青城看望那对夫妻,并等着看新生儿的消息。
陈氏不能不对此上心,慕家是有爵位在身的。若慕琅有后,对二房实在不利。
老夫人身边的婆子笑着点头,“算时辰,这会儿早到了青城了。大夫人是有福相的,老夫人就等着抱金孙吧。”
慕老夫人面上有了丝笑意,却很快敛下,垂头看着手中青如玉的茶盏,淡淡道,“有福相会十多年才怀孕?连个妾都容不下……罢了,他们夫妻的事,我老了,管不了。”
众人噤声,皆知道慕老夫人心中不自在,唯有讪讪一笑。
慕老夫人擡眼,看到了落在最后的陈氏,想了想后叫住她,“送去青城的礼单,是你还是老三媳妇备的?比陆家如何?”陆家,是慕琅妻子的娘家,在天京是鼎鼎有名的望族,非慕家所能比。
陈氏连忙道,“大哥从青城传消息回来的时候,弟妹身子不自在,礼单是由媳妇备的。娘放心,媳妇检查了好几遍,吃的喝的玩的都很妥当,并不比陆家差。”看慕老夫人并无不悦之色,她又讨巧,“媳妇正要去佛堂为大哥祈福,大哥有后,咱们慕家就齐全了。”
慕老夫人点头,“去吧。”
陈氏这才退下,却是出了屋子,讨好的笑脸就淡了下去,眼中厌恶之色划过。她整整衣襟,等自己妆容无差,才往佛堂的方向走去。她身边的嬷嬷看她如此,凑在她跟前,着急道,“夫人,你还真要去佛堂烧香啊?”
陈氏面有苦意,低声道,“陆汀兰倒是有福的,怀了孩子,不说我们家大老远就派人送东西过去,她娘家更是对她好……老爷上次回来说,金银珠宝、绸缎器物、名画古玩,装了整整三艘大船,全是运到青城的。她再有个儿子,连老夫人都不敢惹她了。”
跟随她的嬷嬷知道她心意,眼珠一转,笑着奉承道,“夫人说岔了,大夫人有什么福气?不过是娘家疼她些,可她到底嫁人了,大爷那个身子骨……夫人你也是知道的。”抿唇一笑,“十多年了才怀孕,这一胎,不论男女,还不知道能不能养大呢。”
陈氏一想,确是如此,便微微笑了下,不再多说。
一路无话,丫鬟婆子陪陈氏到了佛堂,吩咐众人都等在外面,陈氏跪在幽静的菩萨面前,双手相合,低声祷告,“……千万别让陆汀兰那个贱人生儿子……这胎一定要是女儿……菩萨如愿,信女吃斋念佛,给您捐香火钱。”
木鱼声一叩一叩,那细细碎碎的喃声,落在檀香飘渺的佛堂中,诡异莫测。
☆☆☆
此时的青城,浓雾初散,晨光从云层中暖暖透出,清寒四溢。那早些时候湿冷的水气凝结成圆润的露珠,从铁马屋檐、树梢枝头,滴答打在青石板上。一阵风过,落红阵阵,带着露水溅地的声音,像是下雨一样。
内院中丫鬟婆子进进出出,里面传来当家夫人的一阵阵叫痛声,听得人心头起麻。陪嫁的未嫁丫鬟不能进去,只在门口转悠,一个个急得说不出话,还得时时把消息往前面等着的老爷那里送去。
人人都忙碌的时候,偏有两三个婆子,穿着打扮十分讲究,稳当当坐在院中专置的梨木椅上,端着一杯清冽芳香的上等毛尖,对屋中时不时的呼痛声,不闻不问。时间长了,还不满地撇撇嘴,“这么久了还没生,不是难产吧?”
院中忙碌的婆子丫鬟们气得倒仰,一个个怒瞪着她们。更有一个冲上去便要争吵,被众人拦住,“玉兰姑娘,你可千万别急,她们都是从天京来的,你得罪了她们,不就是让夫人得罪老夫人吗?忍一忍吧。”
叫“玉兰”的丫鬟气道,“可白白让她们这样咒夫人!”
众人连忙又劝,好在玉兰也知道这是夫人生产的关键,不能给夫人添麻烦,少不了忍气。
院中端坐的几个婆子脸上有得色,继续喝着茶,还抱怨着血腥味太重。院中诸人都作没听到状,倒让这几个婆子脸色有些讪讪的。
正在这时,院门外传来几个交叠的脚步声,众人擡头看去,竟是两个风采卓然的中年男子走来,为首的男子颜色苍白,面有无奈焦急之色,后随行的气度雍容逼人。他们旁边还跟着一六七岁的少年,眉清目秀,好奇地看着众人。
众人一怔,知道为首的是自家老爷慕琅,却不知道后面跟着的一大一小是何人。正想着上前行礼,屋中突传来幼儿的哇哇大哭声,响彻安静的庭院!
一个婆子高兴地跑出来,喊着,“夫人生了!”
就见原先一直不冷不热在院中坐着的几个婆子刷地站起来,往屋中奔去,一个个面上含喜色,直问着,“是男是女?”而主人慕琅陪着两位贵客,不好进屋,只一个劲地催着,“夫人可安好?快把孩子抱出来给我看看……”
一时之间,院中热闹非凡,一个个说笑着,讨趣着。
☆☆☆
闻着屋子里浓烈的血腥味,张婧头晕眼花、闭眼睁眼的时候,就已经呆滞地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实。她看着自己变成一个初生幼儿,被婆婆们洗干净,包起来,只觉得荒谬不已。
上一刻还在越南战场上和敌人抢时间,下一刻就成了刚出生的幼儿,任谁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尚处于一种被雷劈焦的状态中,被众人抱来抱去,捏捏脸、捏捏屁股,想喊她们“闭嘴”,发出的声音,却是哇哇哭声。
“夫人,姑娘在高兴地笑呢,多可爱啊!”一个捏着她脸的婆子说。
“……”张婧抽眼角,乖乖闭嘴。她是不高兴好不好,才不是高兴呢!
张婧正转着眼珠子打量四周一切,突觉得自己的小身板被抢着抱入一个婆子怀里。那婆子和先前的几个人都不同,脸上法令纹很深,毫无笑意。
旁边一婆子怯怯道,“周嬷嬷,你看,姑娘长得多好看。”
抱着她的婆子冷哼一声,语气里是满满的不屑,“一个丫头罢了。”继续用那种阴沉的目光盯着怀中幼儿。
前世是军人出身,张婧从来不怕别人的审视,可是这种如针一样的目光,仍让她觉得不舒服,生了警惕之心。
那被叫做“周嬷嬷”的婆子不满地打量她好久,听到里面传话说“夫人想看看姑娘”,就把孩子往旁边人怀里丢去。不知是她没丢好还是对方没准备好,“哎呀”一声,张婧就觉得自己的小身板一轻,往地上跌去。
“……!”张婧好想哭晕在厕所里,这还没回过神呢,刚有了新身体,她就要被摔死了吗?!事实真的证明小婴儿的警惕心,对大人满满的恶意,一点办法都没有对不对?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却听得一阵小风过,包着她的包裹紧了紧,等了片刻,没有摔地的痛感。张婧迟疑地睁开眼,看到面前是一张六七岁的少年脸,长眉毛,眼内双,尖鼻子,唔,还挺好看的。
小男孩好奇地用指头戳戳她的脸,小声,“好小……还会吐泡泡。”
“……”张婧被他戳的差点晕过去,好想大骂一声“操”,可她发出来的,还是哇哇大哭声。
“这是怎么回事?”听到一个气弱的男子声音,张婧看去,屋门口站着一容貌俊秀却微病态的中年男子,声音绷紧,似在忍耐着怒气。
抱着幼儿的少年一摆手,实话实话,“那个婆子要摔她,我把她抱住了。”
周嬷嬷眉毛高高翘起,凶巴巴地瞪着少年,走过来擡起一巴掌就要打,“你胡说什么?我奉老夫人之命来看望大爷和夫人,我怎么会摔姑娘?明明是你这个野痞子不知从哪里窜出来……”
少年身形一闪,就到了周嬷嬷身后,在她臀上踢一脚,小脸冷然。
慕琅连忙让人抓住要扑过去的周嬷嬷,气道,“你做什么?还不给世子请安?!”
周嬷嬷心中正十分气恼,她跟着慕老夫人多年,在慕家受到了多少尊敬。就连来到青城,慕琅也不敢如何,却被一个小男孩踢打,如何忍耐?可听到慕琅的话,一下子就怔住了。什么,世子?!
张婧看着这一切:好精彩的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