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霁与关幼萱并肩坐在高丘上,望着天上繁星密云。
原霁擡头静看星云,靠在他肩上的关幼萱伸手轻轻勾上他手指,扯了扯。原霁低头,见关幼萱也低头垂目。她声音娇娇柔柔的,婉婉如歌:“夫君,我有话问你。”
原霁大度:“你说。”
关幼萱:“你有没有背着我养女郎呀?”
原霁:“我不是早告诉你没有了么,怎么你一直问……啊。”
他停下来,敏锐地发现关幼萱一直在意这个问题。她前后反复地问过他好几次,而今她还在问……原霁挑起关幼萱的下巴,注视她冰雪般的眼睛。
原霁轻声:“怎么了,我让你不安了么?萱萱,我说过我不愿与我阿父一样的。”
关幼萱道:“所以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才问呀。”
她红着腮,眼眸湿润,目光闪烁。她心中已觉得自己误会了夫君,于是向夫君剖心要答案的时候,她才会更不好意思。
关幼萱解释自己的心事:“因为、因为……我们还在凉州的时候,我明明见到你推着一个女郎走,你却说没有。我明明看见了,我还看到那个女郎穿着士兵的衣袍。可你不承认,我就……好伤心呀。”
她慢吞吞:“我好讨厌那时候的你,讨厌你的欺骗。我也不想哭,可你赶着我走的时候,我伤心得不得了,就哭了。”
关幼萱仰头,眸中水光潋滟,轻柔明透:“少青哥哥,我其实,只是怕你欺骗我。我想相信你,可我怕你变得让我不敢相信。”
原霁沉默。
他在回忆那天的事。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关幼萱那一日眼中的失落,与通红的眼睛。她坐在榻上手指扣着木板,与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而后她离开,是边走边哭了一路么……所以才被蒋墨哄上马车,被蒋墨带走。
原霁的心,猛地一下被针扎住,密密麻麻的痛,丝丝缕缕。这点刺痛如同墨滴落入一汪深水中,很快整片水汪被染黑,刺痛感袭遍全身。
必然是心中藏着一个小淑女,才会这般感同身受。
原霁伸手,他手心带着粗茧的大掌抚着她姣好如玉的面容。他轻而坚定地,手捂着她的面颊,将她揉到自己怀中。原霁仰头看着繁星,心事千千万地起伏。
他说:“我没有……没有背叛过你一丝一毫。但我确实欺骗了你,我欺骗你,是因为、因为……”
他想,比起所谓的惊喜礼物,萱萱的心情,不是更重要么?
原霁低声:“是因为我在军营中练了一支全员是女郎的队伍,我称之为‘女英军’。数月来,女英军的人数增增减减,如今固定在了百人上。当我和你这般说话时,束翼依然在凉州,训练‘女英军’。
“这支军队,我不让她们上阵杀敌,但我又要钱,又要粮,我将这支队伍拉扯起来,都是为了送给你。我希望在我生辰的时候,能把练好的‘女英军’交给你做礼物。
“我的夫人柔弱,坚定;天真,坚毅。她和以前原家所有的女君、所有的当家主母都不一样……可是又都是一样的。你们都要与郎君一般守护凉州,管理好内务,让郎君们没有后顾之忧。我希望我的夫人身边有人保护,我亦害怕白河镇那一事件,再次发生……而我或许赶不过去救你。
“我分.身乏术,不可能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出现。”
关幼萱从他怀中仰头,怔忡看他。原霁低头,他与她抵额,他温度灼灼的肌肤与她温凉的额头相贴,原霁一字一句:“萱萱,你记住,‘女英军’最初的现身,只是为了保护你。”
关幼萱喉中哽住,她抱紧他,已然说不出话。
她喃声:“我误会了你,让你受委屈了对不对……”
原霁满不在乎道:“也不一定。你可以回凉州看,看‘女英军’是不是真的存在。等我们到凉州,我相信束翼就能把‘女英军’交给你了。你现在也没必要完全信我……”
关幼萱抢话:“不!我信你!我再不那样了!”
她仰头恳求:“夫君,以后我们有话直说好不好?猜谜好累,猜你是不是三心二意好累。我想有话直说,你不要再骗我了。少青哥哥,比起其他来说,欺骗是最大的罪,它会消除我们之间的感情,会让我们互相不信任。
“我一想到我以后再不相信夫君,就觉得好可怕。我们不要那样好不好?”
原霁注视着她:这是怎样的小淑女。明明是怕他欺骗,还说怕自己再不相信夫君。
原霁笑起来,爽朗道:“好!”
关幼萱凝视他,他笑起来时,眼睛下的两道疤也像月牙一样。疤痕让他有些戾气,笑容又中和了他的凶性。他果然是自己梦中那个巍峨英武的少年将军……虽然梦中那个少年将军不爱她,不愿娶她,然而现实中,原霁必然是愿意娶她的。
原霁忽然低头看她一眼,目光微闪烁。他似有些犹疑,但迟疑一瞬,后,他还是说了出来:“我也有事没告诉你。萱萱……你家大人与我家大人商量,说我们两个年少不懂事,成婚必然是与大人们作对,他们越不让我们成婚,我们越要成婚。而且当时你堂姐假死逃婚,让他们都很害怕……他们才同意我们成婚的。”
他判断关幼萱的反应。
关幼萱的反应傻乎乎的,她听愣了:“啊。”
原霁放下心来,看来他的小傻子夫人果然是不知道,而不是故意骗他的。原霁挠了下头发,继续讲:“他们和我二哥商量,说让我们不要生小孩,两年后和离。你师兄总是不走,死赖在凉州,必然是想待够两年,到时候直接将你带走回姑苏。”
提起裴象先,原霁语气忿忿然,是因他想到自己曾梦到裴象先差点要娶关幼萱……也许在他梦境的后续中,裴象先真的娶了。
裴象先就如狗皮膏药一般,原霁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那人那般不知趣,非要缠着他们夫妻!
关幼萱恍然想了起来,她喃声:“所以这就是你那段时间不高兴的缘故么?”
原霁不悦地哼一声:“嗯。”
关幼萱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你真的……心里好能藏事呀。”
从原霁知道堂姐假死而不说这事,到老兵那事,原霁猜出他父亲事情的始末却不动声色,再到如今……关幼萱不得不用全新眼光看自己的夫君。她以为夫君只是鲜衣怒马美少年,原来原霁还是心机深沉的人么?
原霁盯着她:“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关幼萱抿唇笑:“因为夫君好看呀。”
原霁一怔,他心里虽觉得她是故意用言语讨好自己,却仍是不可避免地步入陷阱,为她的赞美而洋洋自得。原霁扭过脸,轻轻地咳了一声,严肃地将话题捣回去:“关幼萱,我不会跟你和离的。”
关幼萱:“啊。”
原霁直视前方的眼神冷锐,他骨子里的凶性溢上,占有之欲远远胜过了其他的。原霁说:“从我与你成婚那一刻,我就没想过结束。我就打算与你过一辈子,让你生我的小孩。其他的我都可以忍受,但是独独一件事你必须接受——你不能离开我。”
他抿唇:“我们会吵架,会争执。你可能没那么喜爱我,但是你也不讨厌我……我们可以做很好的夫妻,举案齐眉,鹣鲽情深。我阿父阿母没有的,我有。我会对你好,会疼你;你还喜欢我笑,喜欢我逗你……我们凭什么要和离?”
关幼萱:“嗯。”
原霁猛地回头看她,对她没有表态很不满。
关幼萱起初茫然,紧接着连忙举手发誓:“夫君说的对,夫君想说的就是我要说的!我不和夫君和离,我师兄喊我走,我哭着闹着都不走,我就缠着夫君。”
她抱着原霁手臂,蹭得原霁眉开眼笑,还要克制地维持他的风度。他咳嗽个不住,心里喜欢小女郎对自己的撒娇。原霁口上嫌弃:“好啦,你不要蹭我了,讨厌。”
关幼萱偏头,目若秋水柔波:“真的讨厌么?”
原霁蓦地一顿,想起两人的“不要欺骗”。他脸涨红,憋了半晌后,气势极高地朗声:“……不。我喜欢!”
关幼萱弯起眼睛,她示意原霁低头。关幼萱手搭在腮边,脸挨着他的耳朵,与他轻轻柔柔地小声说话:“我还有一个秘密想告诉你。”
原霁爱死她的可爱,想将她揉到怀中。他心猿意马,心思乱飞,只能努力压抑。小郎君压抑得声音微哑:“……你说。”
关幼萱便在他耳边说起裴象先,原霁听到这名字便不痛快,他皱起眉头。直到关幼萱接着向下说,说两家之前的渊源,说裴象先的身份。关幼萱与他说悄悄话,说的好累,她趴在了他肩头休憩:“……总之,我想夫君心里有数,怕真的有事变,夫君会被打得措手不及。”
原霁侧过脸,神情复杂又诡异地望她一瞬。
她眼睛干干净净,冲他笑盈盈。原霁不得不承认,在关幼萱的全心全意下,他确实藏着更多的心事,像个坏蛋一样。
原霁做下一个决定:“我也有秘密告诉你。”
关幼萱惊喜,欢喜地等着他的秘密。原霁被她眼中的光话迷了一下,心里头跌个滚儿。他控制不住地伸手想揽她腰际,想啃噬,想摧毁。然而月暗星摇之夜,林海从容,他多么像禽.兽。
原霁克制了一会儿,无事人一般转过头,凑到关幼萱二人,与关幼萱说自己藏着的秘密:“李泗此人,我心生怀疑……”
在他低声讲述中,关幼萱眼睛越瞪越大——夫君之心机深,超她想象!——
蒋墨府邸中寝舍深处,蒋墨一身汗已出,他虚弱地吸气,然而这只是开始。“胭脂笑”此药,药性剧烈,一夜绵长。蒋墨曾在西域见过男女中药后的反应,他心知自己躲不过去。
而那可恨的张望若……
他切齿颤颤,汗滴淋漓覆面,他掀开帐子,见张望若清清爽爽地靠坐在屏风旁,一杯一杯地饮茶。许是他神智昏昏,他向来厌恶张望若,此时怔怔看着,竟觉得这女人也眉目清正,自有一派豁然气概。
她男儿扮装,雪青色文士袍,连耳洞都没有。她乌发常年束冠,身上一点脂粉香气也没有。她与蒋墨认识的所有女郎都不同,不柔软,不娇气,没有温柔,没有香气,她全身上下硬邦邦……就和一个臭男人似的!
可是蒋墨此时看着她,心跳却越来越跳得厉害。
蒋墨俯下身,气息颤巍巍。他指骨捏着床板,太过用力,手指发白。他卑微颤声:“你……我求求你,你快过来……”
张望若笑,道:“好徒儿,如今你正神志不清,自是见个母猪都想上。但是为师不是那般趁虚而入之人,为师只是想惩罚你一番。徒儿,你且忍忍……待天亮了,也许就好了。”
蒋墨心中恨怒她万分,却颤抖:“待天亮了,我就要死了!你过来、你过来!”
张望若蓦地从袖中抽出一柄扇子,扇子抵着下巴,她轻轻摇了摇,遮挡住自己的神情。张望若微微扭头,不敢多看床上那美少年。蒋墨平时已经极致,而今柔弱动人、凄惨的模样,更是绝色……可惜呀,他是长公主的儿子。
蒋墨已难受至极,他开始糊涂了,开始低下架子求饶:“我错了,老师,老师我再不那样了……你过来一下好不好,老师,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学生么?我已经认错了,你为什么不救我……你对我不好,我那般信你。”
真真假假,他心中倒真生出了万般委屈。
心性狭隘,让他远比旁人拥有更多的不平。自小父亲的忽视,原霁的优秀,关幼萱的娇俏……如今蒋墨恍恍惚惚,手指揉着额头。汗滴落在睫毛上,他冷不丁擡头看向张望若,眸中湿润,秀色涟涟。
他颤声哀求:“老师,我真的错了……”
张望若一怔,心跳猛地咚一下。
这小孩儿,实在是长得漂亮。
张望若心中生起怜惜,她情不自禁地被他泪光连连的眼眸望着、向前走了过去。她立在床畔边观察他,蒋墨躬身低头,颤一会儿后,他突兀伸手,用力将她扯了过去。
张望若不出声,趔趄地被他拉得坐在床头。但她亦有自己的坚持,靠在床柱上,没有被他按倒。
蒋墨仰头,便与她亲吻。
亲昵纠缠,气息柔美。潺潺溪流汩汩之间,在流动间清甜万分。鱼儿游水,水中望月,虚幻间,整个世界变得虚妄万分。
蒋墨仰着头,在这番亲昵间,寻到了些许平稳。他缓缓后退,鼻息与她若有若无地相蹭,他怔怔地仰头看她,睫毛上的一滴水淌在,落在她面上。
张望若微黑的面容上有些许红意,她比起他,却镇定得多。她俯眼看着他,目中还带着三分笑意。
蒋墨声音哑而黯:“感觉好不好?”
张望若笑而不语。
蒋墨迎上想再来,张望若手中的扇子向上轻挑,堵住他的唇。蒋墨呆呆看她,忽握住她的手。他手掌也尽是汗,张望若还听到他的心跳剧烈声。
蒋墨一股脑的:“我明天就认错好不好?”
张望若挑眉:“什么?”
蒋墨屈辱的、却同时渴望的:“我明日就去向萱萱、向原霁认错,我再不去关注他们夫妻生活了。老师,你帮一帮我吧,我、我……我真的想……”
张望若微笑:“柏寒,我是真怕你呀。”
蒋墨急切:“老师……”
他想向她再次赌咒发誓,说自己绝不反复,他已然难受至极,只想得到畅意。张望若不肯,他必须要她肯……他正急得不行的时候,张望若向他伸出一只手。
手指修长,乃是握惯了纸笔的那一类文人之手。
蒋墨呆住。她手指轻轻一勾,他颤一下,埋在了她颈间。他闻到极淡的笔墨清香气息,他定是被张望若下了蛊,才会觉得这味道好闻,胜过世间所有其他气味。
这只手握住他的手腕,与他的力道互相拉扯着,一道轻轻划下,勾勾勒勒间,顺从他的意愿——
明月下的高丘上,关幼萱与原霁互相剖心,渐剖出了几分兴奋感。
她已经有些困,却因谈心而开心。她跪了起来,趴在原霁耳边,再次娇声:“我再告诉你一个悄悄话!”
原霁忍笑。
他说:“你哪来那么多悄悄话?这么晚了,你不困么?”
关幼萱急道:“不困不困!是真的悄悄话。夫君,我告诉你……我觉得我嫁的特别好。”
原霁一震,半晌没反应。他平静坐着,低头看自己的手掌,两手交叠。
关幼萱以为他不信,道:“我、我和堂姐不一样。我嫁给夫君,才不会偷跑。我就要死赖在夫君身边,除非夫君赶我走。”
她偏头剖析:“我喜欢和夫君整日待在一起玩,我喜欢夫君抱我和我说话。夫君跟在我后头的时候我很开心,夫君不理我的时候我就难受。我时时刻刻想和夫君说话,我……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嫁给了你。”
她推一推原霁。
关幼萱小声:“干嘛不回话?”
原霁侧过脸看她。
他声音平静:“我亦有一个悄悄话想告诉你。”
他说:“我喜爱你。”
关幼萱眼中的光被星辰点亮,一刹那蜿蜒流动。原霁在这一瞬间倾身上前,搂抱住她,他低头亲她,凶戾无比。暴风骤雨袭面,关幼萱一时不能承受,手推在他肩头。
原霁没有后退,而是上前。
他说:“我想睡。”
关幼萱结巴:“啊?啊?”
他笑起来,将她抱进自己怀中,用她的斗篷罩住她。他不再忍耐,一腔汹涌豪气冲出胸臆。他低头连续亲她,轻轻柔柔:“别怕,夫君疼你的。”——
次日,蒋墨与张望若一道去赴前一晚所说的约定。
等原霁那些武士过来的时候,蒋墨脸色冷黑,一句话不吭。张望若在一旁怡然自得地喝茶,心中琢磨着自己大约可以寻个借口离开了。过一会儿,原霁带来的那些武士到来,向几人辞行。
为首的武士说:“七郎和七夫人昨夜就走了,我等今日便要辞行,回凉州去。”
张望若看眼蒋墨,心想原来蒋墨昨夜说的是真的。
蒋墨面无表情。
张望若咳嗽一声。
蒋墨睫毛颤一下,阴沉沉的目光瞥一眼她。张望若无辜至极,蒋墨咬牙,端起一茶站起来,面向几位可以独当一面的武士。他艰难道:“我与七郎夫妻之前有些误会,你们既要走了,我便以茶代酒,请你们向他们转述一下我的抱歉。”
这些武士共有百人,站在堂中的不过二三人。二三人都知道原霁和蒋墨之间的矛盾,蒋墨此时居然为小七夫人的事情道歉,让几人意外地互相看一看。几人尴尬的:“好说、好说。”
蒋墨掩袖,茶水一饮而尽。
他做完此事,松了口气,回过头,挑衅地看一眼张望若。
张望若心里忍笑,想他这一副别气的样子,看自己干什么。她的恶趣味发作,忍不住便想逗一逗他。张望若正想开口,见蒋墨哇地一口血吐血,血溅三尺,吐血连连。
堂上众人皆惊。
张望若登时目直,几步上前抓住他手臂:“……柏寒!”——
清晨林间风郁郁,鸟鸣啾啾。
关幼萱蹲在溪边,闷闷生着原霁胡作非为的气。她捂着自己的腮,想到昨夜便面红心跳。原霁施施然地牵着马站在溪流旁,笑道:“怎么还不走啊?大早上的,背对着自己的夫君,好么?”
关幼萱愤怒回头:“你真是坏蛋——”
踏水声由远而近,在山林中响彻如奔雷阵阵。原霁镇定地扭头看去,关幼萱错愕地望去——
一众骑士自远而来,将原霁和关幼萱包围住。为首的骑士下马,拱手道:“七郎见谅!公子墨中毒,昏迷不醒,长公主殿下让我等请七郎与七夫人回去,接受调查!”
原霁问:“李泗不在了是吧?”
骑士茫然。
骑士们本以为他们来请原霁,会与七郎大战一场。他们听闻七郎的骁勇善战,已经做足死伤过半的准备。谁知骑士们围着原霁夫妻,原霁只冷笑一声,擡步便向前走,昂然万分:“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