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老栗子树瑟瑟作响,凉风猎猎过堂。天光蔼蔼,堂中煮着茶的小火炉盖下“汩汩”作响,却没人搭理。
不过些许辰光,堂中气氛就僵硬了下去。
原让缓缓看向座下那不服气的少年,他意识到原霁身上的戾气,不愿对上锋芒,便仍试图耐心解释:“七郎,你太年少了,不理解许多事。纵是你阿父对不起你阿母,他对你却从不曾马虎。退一万步,你也不应因厌恶你阿父,而抗拒你阿父给你选好的婚事。”
原霁沉静坐着。他分明年少,但大漠磨砺后的周身杀伐气太重。无人可以将他的安静,理解为他的认同。
原让继续:“你与我不同。我只是为你看着这个家……日后,整个原家都是你的,整个凉州兵马都是你的。你身上有这样的重担,你的妻子,难道不应该精挑细选么?什么样的女郎,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原家主母、凉州女英雄,陪伴在你身边——这世上,除了封嘉雪,还有其他人么?
“纵使你与你阿父之间矛盾重重,彼此互不理睬。至少他为你选的这门亲事……已是他能给你挑的最好选择了。七郎,你阿父是爱护你的。”
一声冷笑,从原霁唇间溢出。
原霁仰头,目光沉沉地盯着原让。他说:“不要再说什么为我看着这个家的话。你是我堂哥,是如今的西北兵马大元帅,是原家的主事人。你就是当家人,凭什么要把位子让给我?你给,我也不要。”
原让脾气温和,听他这么桀骜的话,也不过是皱起眉头,无奈又宽容地看向他。
原霁继续:“我确实不理解你和我阿父的良苦用心。你们各自为家族献祭自己的一生,整个人的存在,好像除了家族利益,就没有其它了……我不理解!我也不情愿!”
原让脸色微变,他能容忍堂弟不羁,却不能容忍堂弟狂放肆意至此。原让:“你生为原家儿郎,自然要为家族着想!难道你不管原家,不管凉州,只管自己快活潇洒么?”
原霁:“我没有不管原家,也没有不管凉州。我只是说——根本没必要像你们那样牺牲一切,连自己的姻缘……”
他想到许多事,眸中阴霾重重:“连自己的姻缘,都拿来做生意!”
原让:“你太小了,不懂这些……”
原霁道:“是,我太小了。但是二哥,在我这个年龄——我确实会觉得,我什么都可以做到,什么都可以拥有。在我这个年龄……我便是反叛所有人,我都没有压力。”
他站了起来,无视原让怔忡的神色,甩袍向外步去。
原让望着他昂然出门的背影,幽声:“所以,你是要反抗我们,非要娶关小娘子了?她不是合格的人,我以为你这般聪明,你不会不知道。”
原霁背对着堂哥,眼睛盯着外面簌簌作响的栗子树。他脑中倏忽想起清晨时、那个凑身在他脸颊上亲一下的小娘子,她央求要嫁他,眸若清水,羞若花开,偏又大胆。
原霁眼中无波。
他当然知道关幼萱不是合格的妻子。娇憨,可亲,漂亮,乖巧……可是在凉州战场,在大西北,那些有什么用。
那样娇贵的花,开在江南烟雨中。多晒一点儿阳光,恐怕都要枯萎。
可是此时此刻,原霁心中堵着一股怨气。
他就是要与自己的阿父作对!这个世上,只要是他阿父点头的,他全都要毫无理由地反对……那个人让他娶谁,他就不娶谁;不许他娶谁,他偏要娶谁。
那个人折磨了他阿母一生,原霁就用自己的毕生之力去报复那个人。少年的反抗也许可笑,但是原霁毕竟年少。
原霁回答原让:“娶了谁,我都会保护好她,不用你操心。我不会去当原家主人,她也不用去成为优秀的主母。”
原让:“萱花会在沙漠中枯萎。”
原霁:“那我有空了就去纳上十七八个小妾,减轻她负担!总之,我要护谁,就会护到底!”
见他冥顽不灵,原让终于耐心告罄:“原少青,头脑发热的时候不要做决定!”
原霁不回头,也不听从。他从容下台阶,院中的卫士们神情已绷起,目光跟随着他。
原让声音里带上了军威:“好,原少青,如果你当真要反抗你阿父,反抗我们的决定,就试一试,看你能不能走出这里——儿郎们,给我拿下他!”
原让高声怒道:“只要不弄死他,随便你们如何对付他!”
天穹划过一道极亮的闪电,照在原霁身上。原让命令一下,整个院子或站立、或潜伏的卫士军人们,全从暗处出来。乌泱泱之下,至少有一百来人,将原霁围在了中间。
他们缩小包围圈,压向中间。不光如此,他们手中缠着铁链,试图用铁链拴住原霁。军人们打招呼:“军令难为,对不住了,七郎——”
铁链甩至面前,原霁后仰空翻,同时手臂抓住四方铁链,大喝一声后,将铁链四方的人拉拽得趔趄向他倒去。同时有刀剑刺来,原霁斜过肩头,又在敌人逼近时,当胸踹出。他脚力威猛,逼得让人退后三步,急咳血。
两方攻杀压着一条线,暗光下流着压抑。原霁越战越凶,数息之后,原霁眉目如被刀剑洗过一般,越发凌厉。
众人心骇,有一种野外面对孤狼的无力感……好在,只是狼崽子,还未长成狼王。
军人们红了眼:“七郎没有武器,大家不要怕,一起上——”
包围圈一层又一层,耳边脚步声混乱交替。这些人各个武艺高强,原霁即便不是艰辛,应对得也不轻松。回挡时,他终是中了几招,一道箭影从他脸庞擦过,血渗下。
脸颊血珠子向下滴,半蹲在地、脚被铁链缠住的原霁晃了晃头。
审度着四周人,原霁咧嘴笑,牙缝里都是血:“箭里下了毒啊。”
围着他的军人答:“想拿下七郎,只能用下三滥手段了。”
原霁笑得温柔:“你们这群混球。”
军人答:“七郎,认输吧。你一个人是打不过我们的。”
原霁仍在笑:“试试嘛。”
一边和他们聊天,原霁一边舔掉牙缝里的血,闭目再睁目。
电光火石间,他在地上滚着躲开几支箭,单手在地上一撑,再入杀阵。只是箭上的毒带来的影响不浅,他动作略有迟缓、眼看要被铁链缠住时,一柄寒枪从外圈破入,刺向敌人。
束翼声音响起:“七郎,我来助你!”
同一时间,原让声音在后紧追:“束远,拦住束翼!”
束远声音响起:“是!”
原霁喘口气,他眼神冷峻,一声口哨清亮响起:“十步——”
头顶鹰鸣尖厉呼啸,如闪电般扑向下方人群。下一刻,原让的口哨声也响起:“十杀,拦十步——”
天边轰鸣雷声阵响之际,两只大鹰在空中扑杀!十杀上过战场,比起原霁养大的十步更为凶悍。十步在半空中凄厉惨叫,却也不服输,仍试图在十杀的爪牙下突围。
空气中流窜着血液和铁锈混合的气息,原霁回头,看到天幕昏昏,漆夜凛冽,堂檐滴雨,原让盘腿而坐、端茶而饮,他忍不住笑。
今天这个门,真是不好出——
他偏要出!——
天边闷雷声炸起,雨水沉积于云层下,蓄势待发。
暮色昏沉,关幼萱坐在屋舍窗下,托着腮,无聊地听着伯父和阿父的谈话。她师兄裴象先几次看小女郎,都见关幼萱心情低落地看着窗外出神。
耳边,伯父和阿父的讨论断断续续——
伯父艰涩的:“堂弟,如今不好收场,我痛失爱女,也不怪别人。我求你让萱萱代嫁,因我实在不想让长安关氏一脉沦为天下笑柄……”
阿父为难:“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伯父急道:“可是萱萱和原小将军有些意思……”
阿父:“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关幼萱在旁聆听,并不参与大人的讨论。只是裴象先观察到,在提起原霁时,小女郎的眉毛跳了一下,更用力地看向窗外,快要把窗子瞪出一个洞来。
裴象先莞尔:真像个小孩子。
关幼萱心里对伯父抱歉:她努力了,可是原霁不肯娶她,她也没办法。
也许她很快就要跟着阿父他们回姑苏去了。
她做的梦,凉州的这一切,终归会离她远去吧?
想到原霁可恶的嘴脸,关幼萱便撇嘴,呼一声就要关窗。正在她探身拿着木杆关窗的刹那,她听到了来自远方的一声极轻的鹰叫声。
关幼萱愕然仰头,在身后侍女们的惊呼声中,一道凛冽黑影踏着夜雾,从天外疾翔而下,飞向她眼睫。
噼啪一声,雨滴从天上降落,拍湿了大鹰的翅膀。
黑色大鹰踩在窗棂上,仰头看向关幼萱。
大雨滂沱而下,轰烈如洪。站在窗前的小女郎摊开手掌,让黑色大鹰栖息于她的掌心:“十步?”
十步冲她叫了一声,又拍开翅膀,冲向天际。
怕被身后说话的阿父和伯父发现,关幼萱探身小声呼唤:“十步,回来,下雨了,你会淋湿翅膀的——”
一道闪电霹雳下落,照亮院中一草一木。屋檐下铁马和雨水缠绕,院中枯木逢春。
风雨敲窗,额发微扬。小小的窗棂前,关幼萱目不转睛,衣裙飘曳。
这一幕如此难忘,她毕生不能忘。
远天暮雨斜,寒夜鹰飞低,浑身是血的原霁从幽暗中步出,一步步走向她。
他衣袍上、面容上全是血的痕迹,整个人如同从修罗地狱出来一般。雨水和血水混合,他本身就像恶修罗。
黑色大鹰着急地围着他在半空中盘旋,时而回头,着急地冲着关幼萱尖啸。
——
夜雨砰砰拍窗,屋中人以为关幼萱去关窗了。一灯如豆下,关承和关玉林这对堂兄弟仍在争执关幼萱的去留。
灯火荜拨一下,陪坐在自己老师身后的裴象先站了起来。他目光一直落在屏风外的关幼萱身上。八道碧纱窗前,小娘子纤柔的身影一一走过。于是隔着素色山水屏风,身在里间,裴象先便也沿着屏风走。
他隔着屏风和灯火,看外间的关幼萱走过一道道门窗。
闪电和落雨的光照在小女郎的面容上,她侧脸娴静,唇红肤白。她走过一扇扇窗,侧头看着窗外。屏风内,裴象先便也走过一道道木框,光影明灭交错,他观察着她。
关幼萱走出了屋子,她如同被施了巫术一样,浑浑噩噩地走向雨幕中。
裴象先站在窗口观望。
看衣袂如飞的少女一步步走向雨帘,雨帘中那黑袍少年一步步走向少女。
原霁低头,看着站在雨中、站在自己面前的关幼萱。
他哑声:“我反悔了,你还要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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