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之夜,宣平侯府门前停下一辆华丽镶珠玉的马车。车顶华盖四角悬挂的灯笼被夜雨吹得叮咣作响时,马车门开,数位侍女拥着一秀曼光丽的女郎从车中下来。
宣平侯府门前等候的门卫和小厮当即撑伞下台阶,向她殷勤迎去:“女郎,您回来啦。”
被侍女拥着的贵族女郎,脚踩云头锦履,手腕、耳下、脖颈,都佩戴金灿灿的金玉首饰,就连鬓发间,也插着金色发梳、发簪,额前悬着点翠华胜。她整个人金光琳琅,如同富丽堂皇的一座宫殿,耀眼得人满目熠熠。
其实她本人相貌偏清秀,撑不起这般盛装打扮。
但宣平侯府的真千金就喜欢这样,旁人有什么意见呢?
戚诗瑛出行日常皆这般盛装,府上君侯和夫人疼爱至极,仆从们察言观色,自然待这位女郎比先前那位病歪歪的殷勤许多。戚诗瑛今日刚参与一个什么诗会回来,喝了薄酒。她面上不见酒色,眸子却微眯,手中握着一条七尾长鞭。
仆从们互相使眼色,拥着女郎的侍女们向其他人使眼色:诗会上又有人为难女郎,嫌弃女郎粗鄙没文化,女郎今日心情不好,不要招惹。
戚诗瑛一路往自己院落走去。自她回来,戚映竹曾经住过的地方大修葺,由清雅小居改成了黄金苑,让戚诗瑛满意万分。她做真千金做得十足快乐,唯独不快乐的,便是贵族圈中那些嘲笑她学识不好、气质不好的人。
戚诗瑛一边走,一边想着那些人的嘴脸。她虽是窈窕少女,每一步却迈得大、走得快,彰显她到底和旁的贵族女郎不同。贴身侍女一路小跑着追她,小声建议:“女郎,那些人没有趣儿,咱们就不找他们玩了。咱们去找闫大郎玩吧,闫郎可是很照顾女郎你呢。”
戚诗瑛还未回答,她眼睛一眯,瞅到了长廊墙角猫着腰的几个人影。戚诗瑛当即一鞭子挥在地上,娇斥道:“什么人这样偷鸡摸狗!”
那隔着一道廊的仆从们被挥鞭声吓得一个哆嗦,扑通跪倒在地。他们擡头,看到电光飞烁,穿金戴银的戚诗瑛和十几个侍女气势汹汹地提着鞭子向这边走来。仆从们大气不敢喘,心里苦叫连连。
原来那位女郎娇娇弱弱走路声都怕吓得她病重,这位女郎却五大三粗一拳下去能摁倒一头牛……这侯府的前后两位女郎,差别也太大了吧?
眼见戚诗瑛杀气十足地走了过来,仆从们慌忙辩解,交出自己怀里抱着的瓷器、金镯子、项链等物:“女郎饶命!不是我们要偷东西,是少公子拿屋子里的东西,让我们偷偷卖掉的。”
戚诗瑛原本鞭子要挥下,闻言一愣:“戚星垂?”
那个纨绔傻弟弟?
仆从们撇清自己的关系:“……是前两日,少公子解了禁出门玩,我们出城遇到了……映竹女郎。少公子见她病弱可怜,身边只有一个仆从跟着,回来后,少公子就唉声叹气。但是我们少公子月例都被禁了嘛,他就让我们偷偷卖点儿他房里的东西,回头接济映竹女郎。”
戚诗瑛脸色微沉,被戚星垂气得手微微发抖:“接济什么?!她现在每天用的药还是侯府给她的,她出了这个门,还敢跟我弟弟联系,教坏我亲弟弟!看来她还是离京城太近了,当初我就应该让母亲将她送得更远些。她都离开府了还祸害我弟弟……贱不贱啊?”
一个仆从没忍住:“映竹女郎不是那样的人,是少公子……”
戚诗瑛一鞭子“咣”一声挥下,开口的仆从被打得额上渗血,整个人被抽得歪倒在了地上。一时间,廊中雅雀无声,无人再敢开口。
戚诗瑛性格强硬,众人大气不敢出之际,她自己反倒慢慢冷静下来。戚诗瑛发出一声嘲弄的笑声,目光缓缓看向跪了一地的仆从:“起来吧。少公子让你们卖东西,你们就去卖吧。”
没有人敢动。
戚诗瑛扬起眉毛,表情又像是笑,又像是戏谑:“真的,没跟你们开玩笑。你们去卖吧。但是从明天起,我就要告诉父亲母亲,加重戚星垂的课业,让他继续关禁闭,别想着有功夫偷溜出去玩了。
“你们也不用瞒他,就直接告诉他,你们遇到我了。我倒是想看看,我的亲弟弟,还敢不敢再给那个女人送钱。他不心疼自己的亲姐姐,要心疼假姐姐。亲姐姐就要教一教他。”
仆从们不敢吭气,低头送消了气的戚诗瑛在众人簇拥下离开。
几个仆从面面相觑,苦笑道:“哎,这真是……其实映竹女郎很可怜的。”
“女郎好像当初只远远见过映竹女郎一面吧?两人根本没说过话。女郎要是和映竹女郎说过话,就知道她不必那般怕映竹女郎回来抢她的东西,抢她的弟弟……映竹女郎,很清高的。“
然而那都是主子们的事,仆从们私下嘀咕两句,也不能说给主子听。只是可怜他们家少公子,才放风了两日,就又要被关起来了——
雨水瓢泼,整个天地被照得黑黢黢、银亮亮。天上的电光时而飞梭,轰轰雷鸣声响彻苍穹。每一道闪电过,白光清晰地照在摇晃的婆娑树影上。
京城外的小镇被雨冲刷,人人门窗紧闭,店铺打烊。他们不知在这个寒夜,发生在镇上街巷间的打斗。
电光照在地上水洼上,如同湖泊的水洼,渐渐成血水蜿蜒。树间、屋顶、挑旗长竿、狭窄的街巷里、低矮的墙头,时而闪过鬼魅的身影。鬼魅的身影一晃而过,追逐与反杀如同猫鼠游戏,虽静谧无声,却处处危险。
这一次派来的杀手,是楼主亲选,比上一次来的野猫野狗水平高很多。他们几人配合着杀时雨一个人,尽管有了安排,也不敢小觑“恶时雨”。
在“秦月夜”,没有人能够揣测“恶时雨”在想什么。
夜雨间杀手们的杀戮悄无声息,时雨身影时隐时现。派来的杀手们手中的武器越握越僵,他们的同伴不断地消失。他们不由惊惧,只因时雨的情绪收放自如。他们杀人时犹有杀气渗出,让人提防,时雨却因心如止水,半点儿杀气也不存在。
一声闷叫,一个个杀手从墙头、树顶摔了下去,最后只余一个杀手还活着。这杀手心生胆颤,面对着空茫茫的街巷,高喊:“时雨,有本事你不要学鼠辈一样躲躲藏藏!出来我们光明正大单挑!”
寒夜只听雨声,听不到其他声音。
杀手道:“你以为你跟着秦小楼主,能比跟着楼主好么?我告诉你,你就是一个杀人工具而已……真以为秦小楼主当你是兄弟、朋友?你等着吧,秦小楼主功成之日,就是她杀你的时候!她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妖女,她连自己亲爹都杀!楼主养大她,她恩将仇报!她不管跟你承诺了什么,她的话都不可信!
“你忘了楼主怎么栽培你的了么?时雨,你误会楼主了……楼主待你,就像父亲一样。父亲会教育走错路的孩子,但是这不代表楼主就不爱你了。只要你回头,楼主就会接纳你……我们会把你的那个心头好还给你!”
他叽叽歪歪说了半天,用各种理由去敲打时雨的心理防线。他心里暗自嘀咕:他怎么知道这个疯子怕什么,在乎什么。只能随便说一说罢了。
杀手身后忽然传来少年的声音:“你们真的会把央央还给我么?”
杀手神色不动,手中的刀当即向自己身后刺去。他身形一扭,一个大转后,整个人都扑向身后的少年。时雨手中的匕首与他相交,少年擡起的眉目间闪过几丝疑惑。
然后,随着兵器交戈、杀手的招式狠辣,时雨明白了。
时雨沉下脸,控诉一般:“你骗我。你根本不会将央央还给我。”
杀手冷笑:“时雨,你可真天真……你我鱼死网破,谁还跟你谈条件?”
他看准时雨的死穴,趁着少年动作慢一拍时向前杀去。然而他手中的刀已经挥下,那立在原地的少年身形却消失了。杀手当即一个反手,刀在自己四周划开一道长环,阻止时雨近身。
然而已然晚了。
他身后,贴着少年黏糊的、极轻的、没有感情的声音:“既然不给我央央,你就去死吧。”
最后一个杀手轰然倒地,独身上被溅了些血水的昂然少年独立雨中。时雨向来心静,越是杀人如麻,他越是心思沉静。初闻戚映竹被欺负的时候,时雨短暂地心乱了一瞬,但很快被他自己平复。
只要心不被影响,做什么都足以冷静判断。
时雨确认没有漏网之鱼,他拔身上山,运用上自己生平最快的轻功。他如一缕烟霞轻轻飘过浩雨,一路向落雁山上戚映竹所住的地方奔赶。
一刻钟后,时雨看到了院落的影子,木门大敞,被雨水冲刷的院子从未看得这般清晰过。
时雨冲进去:“央央!”
他翻遍了院中的每一间房舍,每一间房舍都门窗大开。最后,时雨站在空荡荡的闺秀寝舍中,呆呆地看着没有一人的地方。他从未觉得这里这般荒凉,戚映竹总是趴在靠窗桌案上写写写个不停的笔墨被人挥洒,宣纸在四面风起的屋舍中飘荡。
时雨目光一寸寸梭过屋子的每一个地方,寻找着敌人来过的痕迹、敌人是如何翻这个屋子、如何带走戚映竹的。时雨判断着那些人的闯入和离开,他忽地滞了一下,因他发现了两拨人先后的离去痕迹。
时雨这才想到,这屋子不是只有戚映竹一个人住的,还有一个时雨一贯讨厌的老婆子。
眼下是两拨人,分别带着那对主仆,走了不同的方向。
时雨出了寝舍,立在房顶,看着自己判断出的两道不同方向。他平静的心在这时乱了一把,生了些慌:他只想救戚映竹。可他不知道带走戚映竹的杀手,走的是哪个方向。
他判断不出来。
作为杀手,这样的慌乱,生平第一次出现。时雨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只知道这样的慌乱会让他失败,影响他的实力。时雨勉强压下自己心头的乱,强撑着随便选了个方向,追了出去。
他要快!再快一些!
这样即使弄错了,即使先救的人是那个老婆子,他也能折回去另一个方向救央央——
半个时辰前,戚映竹被闯进来的黑衣人惊到。这些黑衣人不知是做什么的,问他们也问不出来,他们上来就抓了戚映竹和成姆妈。然而他们不肯同时走,反而分成两队,一队人带走了戚映竹,和成姆妈越走越远。
戚映竹心乱,努力想着这是怎么回事。她一个娇弱闺秀,平时连门也不出,哪里会得罪人?总不至于是有人威胁侯府不成,拿她当人质吧?
戚映竹想不出来自己有得罪谁,只能判断抓她的人,要对付的人,应该不是她,而是用她威胁其他人。
戚映竹试图与捉她的人沟通:“大哥,你们也许生了误会。我不认得你们,你们可以将我放下,大家好好说一说么?我必然不会是你们要抓的人……”
杀手们哪里理会戚映竹。他们身形穿梭在山林间,其中一人将戚映竹抱在怀里。戚映竹原本试图与他们沟通,但是他们轻功太快,她很快不能适应开口说话。
戚映竹有了主意。
她暗暗吸气,让稀薄的空气挤压进胸肺。她知道自己身体不好,知道外界的稍微一点儿变化,都能引起她的病重。果然,只一会儿,晕眩感袭来,戚映竹的心跳开始加快,快得她心口疼起。
她忍不住手压向自己的心口。
戚映竹面容如雪,勉强颤声:“大哥,你们能不能将我先放下……你们就算要抓我威胁谁,也不应抓着一个死人去威胁谁吧?”
杀手们原本不信她的话,但是怀里的女郎呼吸越来越急、气息越来越弱,让他们也不禁生疑。他们要用这女郎威胁时雨,这女郎若是死了,会对他们的计划产生影响么?
他们一时没有想清楚该不该停下,但是怀里的女郎奄奄一息、眼见快要喘不上气了。几个杀手暗道麻烦:“停下,让她喘口气再说。”
树林中,戚映竹坐在一块大石上,低头捧着自己的心喘气。她面色一径不见好,依然惨白,额上渗了汗。杀手们开始信她不是哄骗他们,他们心急如焚地等着:“你好了没有?死不了就继续上路。”
戚映竹低着头,一边忍着心口的疼,一边脑中转着,胡乱想着:现在该怎么办?她到底该如何……是应该拖延时间,还是向他们打探姆妈的情况,抑或他们为什么抓自己?
拖延时间是应该的。
看他们这般催促自己,似乎有人在后面追他们一般。谁会为了自己追人呢……电光火石间,戚映竹福至心灵:“时雨!”
她近日遇到的,唯一和江湖上有些交情的,只有时雨了。
她脱口而出此话时,一个杀手猛地抓住她手腕,将她从地上拉扯起来。杀手凶悍道:“走!”
戚映竹白着脸,趔趄着被扯,她尽力拖延:“大哥,你们要对付的是时雨对不对?其实我和时雨萍水相逢,你们用我是不可能抓到他的,你们弄错了……”
身后寒风凛冽,密雨飘来。
少年清寒的声音,在天地间响彻:“央央!”
被抓扣着肩膀的戚映竹蓦地回头,仰头看向半空。树影飞簌,落叶满天,雨水如洪。杀手们一个个屏气凝神,而戚映竹只怔怔地看到黑衣少年立在树梢顶上,低头与她对视。
一个对视后,他纵身跳下。
戚映竹身边的杀手们声音发紧:“杀!”——
打斗一派混乱,戚映竹被卷入其中,如浮萍一般漂泊。心脏的疼痛、身体的晕眩,再加上雨水混着血飘来,这一切都让她难受不已。她不知自己被抓在谁手中,不知自己被谁抢来抢去,她只是越来越难受。
戚映竹颤声:“时雨……”
她低着头这般呓语,以为是呓语,便没人会听到。
时雨却清楚地在她耳边应了一声:“哎。”
戚映竹身子一颤,她擡头看向混乱的杀戮场。晕眩感让她无所适从,戚映竹定神要看清场面到底如何时,她被拽入了一个浴着血、却有点熟悉的少年怀抱。
时雨终于在杀手中将苍白的少女抢入了怀中。
他跪在地上将她拥入怀中,地上已经死了一大片人。戚映竹仰头时,睁大眼睛,她透过时雨的肩膀,看到身后一纵身抽刀而来的黑衣人。戚映竹忍着心口疼,张口要提醒,时雨的手伸出,捂住她的眼睛。
时雨开了口:“央央……”
时雨一手捂住她的眼睛,将她往自己怀里揉去。他躬着肩抵住身后视觉,用手紧紧盖住她,让她不看到这一切。刀柄砍中后肩,血从肩头渗下,时雨却像是感知不到疼一样。
他作出的反应,是袖中匕首向后一挥,在敌人近身刺中他肩头时,他手里的匕首,稳稳地扎入了敌人的喉结。
这是他解决掉的这里的最后一个敌人了。
凄风苦雨,天地阒寂。时雨抱住戚映竹,依然维持住捂住她眼睛的动作。
少年的下半句终于说了出来:“……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