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的话,不仅让谢起他们吃惊,客栈中诸人也很吃惊。一时间,热闹的客栈突然冷场,寂静无声,众人面面相觑,看着老汉,嘴角颤抖,眼底写着恐慌。
那个叫“大头”的年轻汉子冲过去,把矮小的老人一把抓住,喘气剧烈,“你、你在说什么?!我弟弟七年前还去到那里,那个城明明就在,你怎么说它不在了?”
老汉也有些慌了,这么多人看着,有些胆怯,又细细问了那“微雨城”的方位,迟疑一下,“哦,可能是我记错了,这世上重名的地方不少。”
众人惊惧又茫然,还是一直低头拨算盘的掌柜说道,“老人家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记错事情也没什么。‘微雨城’是肯定在的,前几年,不都还有人不怕死地要进去吗?后来啊,出来的是出来了,出不来的,也一直出不来,大家都当他们已经死了。就是前段时间,有人出门办货,还经过那里,看到那个城门。当然,我事先提醒过他,他没赶进城门,绕道走了。可是至少,‘微雨城’现在,它还好好地存在呢。”
老人赔笑道,“我年纪大了,记错了、记错了。”
众人这才重新说笑起来,喝酒聊天,忘了刚才的不快。而那个老人,也像是压根忘了自己之前的话题,重新坐下来吃自己的,喝自己的。自然还有些疑惑的,跑过来问他,他也一个劲地摇着头,说自己“老了,记性不好了”,再不肯向之前一样说话。
朱碧看向谢起,谢起迟疑一下,“我们先上楼吧。”那老人不愿意多说,他们也不好趁火打劫,非要逼问什么的。一切,看机缘吧。朱碧低声应,自然随他。
但有了这么一桩事,一下午,谢起和朱碧都没有心思。等到晚上时,他们再下楼吃饭时,正好看到那老人家吃了最后一杯酒,一抹嘴,收拾好自己的包袱,佝偻着腰出了客栈。谢起和朱碧立即也不吃饭了,跟了上去。
他们一路跟着那老人家,等待时机。老人慢吞吞的,脚步蹒跚,走过热闹的市集,看看停停,越走越人迹罕至。一直到一个四周无人的破屋前,那个老人才停下来,沉声,“你们跟着小老儿一路,意欲何为?”
朱碧一惊,没想到他们两个会被发现,看来这老人不是普通人物啊。
谢起笑一笑,拱手上前,“老人家,我和我妻子之前在客栈,听到你说起‘微雨城’。我们夫妻有些好奇,便跟上来,有些事情想问问老人家。没想到惊扰了你,真是抱歉。”
老汉转身,看到月色下的男女,均是容貌甚佳之人,站在一起,金童玉女一样般配。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声音在喉咙里咕隆一阵子,“小老儿多说过了,记错了,你们不要再找我了。”
朱碧开口,“我们刚从‘微雨城’回来,不过有人跟我们说,它还叫‘记忆之城’,‘沙城’。倒是‘微雨城’,我很少听到。”
老人本来浑浊的目光猛然间变亮,直直看向这对年轻人。男子神色淡然,不惧他迫人的气场。女子也笑盈盈的,耳边明月珰在夜中前后摇晃,等着他的答案,也没有丝毫犹豫。
半晌,他吐口气,疑惑道,“你们当真是从那里回来吗?我听说,这么多年,少有人能走进那里,还能完好地回来。而少有的那几个能离开那里的人,对‘微雨城’的评价,也不过如此,和旁的城镇没什么区别。”
谢起眼睛闪烁,“看来,你果然知道一些东西,却没有跟客栈中那些人讲。”
老人呵呵笑两声,笑声极为悲凉,漫声道,“有什么好说的?不会发生的事,要我说什么呢?已经发生的事,又要我说什么呢?即使说出来,别人便会相信么?”他看着那对年轻人,“你们呀,也不好太好奇,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想着那里了,好好过日子吧。”
谢起不理会他的劝说,只道,“我们来的路人,经过一个坟场,应该很多年了。”
老汉身子轻轻一晃,脸色沉下,他看着谢起和朱碧,而那对夫妻,也回以他沉默。他心中明白,这对夫妻,必然已经知道了什么。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敢跟人提起的秘密,终于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吗?
老汉苦笑,“好奇心会杀死你们的,不过,我已经憋了好多年。如果你们想知道,我会告诉你们的。”
☆☆☆
他们在破屋前面,席地而坐。老人靠着墙,擡头看着天空皓然月色,道,“十年前,‘微雨城’也有这么亮的月光。那时候,谁会想到,它会一日陨落呢?”
老人说,他曾经也是“微雨城”的居民,十年前,微雨城遭受瘟疫,一座城池的人,没有一个活下来。那年,他被自己远嫁的女儿接过去住了几个月,回来的时候,黄沙漫漫,看到自己的故乡,成为了一座死城。
他把城中的人,一个个擡出来,独自挖坟墓,然后埋葬,给他们一个个刻着墓碑,然后坐在坟墓里,嚎嚎大哭。哭只是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只因为一场瘟疫,所有的亲人朋友全都死亡。哭自己还要承受如此剧痛,不能和他们死在一起。
那曾经是他的故乡啊,是沙漠中最繁华的城。许多人在街上行走,小贩们大声吆喝,妇人们到处串门,小孩子笑声洒一路,当街卖艺的满怀豪情,围观的百姓高声叫好。彩旗招摇的酒楼里客人探头往下看,乞丐从行人脚下数着一枚枚铜板。
曾经,真的很繁华很热闹。然后,倏然间,那么温柔、又那么肯定的,一去不复返。
朱碧心中,不禁袭过一阵极淡的悲凉。老人曾在那里度过大半生,如今,却只能对陌生人,轻描淡写地提一句。在她心里,那些藏着的、永远无法说出口的思念,有多深呢?
“可是……现在为什么还有一座‘微雨城’呢?不是已经消失了吗?”朱碧问。
老人像没听到她的问题一样,仍然在回忆——
“我知道那里每一条街道,熟悉那里的每一个角落。可是从我一个人挖坟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它会成为过去。黄沙会掩埋它,没有人会知道它。那时,我又怎么想到,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城镇出现。”
老人点头,“第二日,我打算离开投奔我那出嫁的闺女时,看到前方,又一座‘微雨城’出现。城门,和原来的一模一样。我几乎以为前一日我只是做了一个梦,那些人都没死。我心神恍惚,想进城看一看。可是不巧,陪我一起回来的旅客中了暑,我就照顾了他几日。等再想进城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所有进去的人,都再也没有出来过。想来,我得感谢那个耽误我的旅客,不然,小老儿我当年,一定也是再也离不开那里了。”
朱碧沉默许久,开口,“你以为,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老人家悲怆道,“我只知道,我认识的‘微雨城’已经死了,我认识的所有居民,都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那座城,为什么会出现。想来,是苍天不忍心美好消失,来弥补的吧。”
谢起嗤笑,“不忍心美好消失?那是所谓的美好吗?一座吞噬过客的城池,也能称之为‘美好’?我倒认为,是送给人间的地狱。”
老汉没有反驳,那都是事实。他以手盖脸,“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敢进那座城。我虽然想念故人故土,可我同样怕死。我也怕,我进去后再也出不来。这么多年,我拖着老弱病残之区,四处走访从那座城里活着出来的客人,想知道那城里的现状。我起码拼凑出,那城里的每个人,都是我认识的亲朋好友。他们在那里活得好好的——可是我明确地记得,我是怎么把他们的尸体从城中拖出去,埋葬的。那些人,虽然和我的故友们长得一模一样,可能记忆也一模一样。但是,我不敢去确认。年轻人们,你们也进去了不是?你们能告诉我,我的那些亲朋好友,他们还是我认识的那些人吗?”
他声音怆然又苍凉,心酸无比,“他们到底,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呢?”
朱碧站起来,“你其实很确信,‘微雨城’和它的城民,已经死了。而现在的‘微雨城’,你只能说它和以前的‘微雨城’非常像,可是事实上,真正的‘微雨城’,其实是那被你亲手挖出来的坟场。你的亲朋好友们,他们在那里安眠。”
老人垂着头,默默无语。
谢起也站起来,突然问,“城中有没有一对夫妻,男的是术士,姓刘,他的妻子来自异乡,叫曼砂……”
老人缓缓点头,奇怪地看着谢起,“有的。你说的是刘先生,他是我们城中有名的术士,远近好多道士什么的都喜欢找他。虽然我们这些老百姓,根本不懂他整天什么也不做,有什么厉害的,且他性格怪癖,从来都不跟我们多说话。但当年,也算是我们城中一个知名人物吧。后来,他娶了妻,更是和妻子住的离我们很远……可是即使是学会通天法术,灵力高强又有什么用?他终究是人,不还是死在十年前的瘟疫中吗?他并不比旁人好很多。”
老人张开话匣子,便不停。他确实好多年没跟人说了,谁会相信他看到的呢?眼前这对年轻夫妻感兴趣,他便想把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絮絮叨叨,永不停歇。
谢起拉着朱碧欠欠身,向老人礼貌一点头,便转身欲走。老人却似想起什么般,突然道——
“……对了,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想透。那晚,我在坟墓中哭泣的时候,看到树梢后有一个五岁小姑娘。她的脸在丛树后一闪而过,我追过去时,已经看不见了。后来我想着,刘先生夫妻都死了,他女儿自然也活不成。我看到的,应该只是幻觉。我一直以为,那一晚看到的,是幻觉。可是你们,会不会告诉我,那晚我看到的,并不是幻觉?”
“静女没有死?!”这是朱碧的第一个反应,当即转身看着那个老人,“在当年的那场瘟疫中,只有静女逃过一难吗?”
老人笑,“坟场没有她的坟墓,不是吗?我也想知道,静女是不是还活着,活在那个我永远不敢去往的‘微雨城’中?”
谢起慢慢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们马上就会知道答案了。老人家,你不妨跟我们走一趟。你可以等在那座城池的外面。而我们,将进去揭穿真相。”
老人缓缓地点头,一个劲地点头。这么多年,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终于站在了真相之外,只要一推门,便能知道所有答案。但其实,他心中或许已经知道答案,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第二日,谢休下来,发现他们的马车,又多了一个老人。谢起说,“你不是一直可惜静女吗?我们现在就回去,带静女离开那里。”
因为,静女可能真的是记忆之城里,唯一活着的人。她身上有起尸书,她和所有人都维持着特定的距离,她安静而寡言,她对一切事物都没有好奇心——静女,她可能和眼前的老人一样,目睹了当年的过往。而她,更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那座繁华的、和所有城镇一个样子的“微雨城”,在妖魔界,被称之为“沙城”,也叫“记忆之城”。整座城,都是一座死城。只有一个活人,在里面,很多年了。
很多年前,他师姐就写信,请他带自己的女儿离开。
而现在——
谢起微微吐口气,他们,马上就能看到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