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也宁追逐的这个仆从,慌里慌张,怎么看都不对劲。
他试图联络姜采未果时,一擡头,见那仆从施展了一个遁地术,同时飞出一张符咒,便彻底消失了。
张也宁手指夹住那道飞来的符咒,认出这是一张隐踪咒。
这种符咒能够遮人踪迹,避免找寻。修为越高,所施展出的咒术越难破解。而眼下符纸上留下的咒术很厉害,不是这个仆从修为可以做到的,应该是他说的那个主人留给他的。
通常情况下,那仆从借用此符逃走,便不会再被人找到了。
然而,那仆从倒霉在……他遇到的张也宁,是遮掩了自己堕仙纹的仙人。
仙人尚且能逍遥时光长河,又岂能被一张隐踪咒糊弄过去?
那道符咒在张也宁手中化为烟尘,他闭目张开法眼,施展追踪法术,准确地锁住自己的目标,再次身形一动一晃,消失于街头。
那逃跑的仆从心跳咚咚,推开城郊一荒凉府宅的木门。后面那难糊弄的修士没有追来,仆从松口气,他一扭头心脏差点骤停——张也宁正立在他面前。
张也宁淡然瞥一眼这面容骤然惨白的仆从,擡手替他推开了那扇门。张也宁身形一晃便走,尘烟滚滚扑袭,卷上他那一身茶白色的衣袍袖口。
仆从提上气追去:“你、你干什么?你私闯……”
张也宁沉吟:“有魔气?”
在他说出“魔气”时,仆从脸色便大变,知道再瞒不住这个闯入修士了。而张也宁发觉魔气,便知道此事不简单。
扶疏国国都应是最安全的地方,应是魔物最不敢招惹的地方。这里若是有了魔气,其他地方难道还有安全的吗?这家主人……难道是魔变成的?
张也宁面色微顿,想到了江临那种高等魔。
那种高等魔本就极容易掩藏自己的魔气,不然江临不会在修真界潜藏了那么久都不被人发现。而若是这种魔披上了人皮,借用修士的皮相气血来藏身,那比高等魔的本相更难以被人发现。
魔子于说曾经能够在修真界自由行走,便是她曾借用盛知微的心脏、辛追的骨血。
而眼下这个荒凉府宅的主人……那仆从偷偷摸摸要退出府宅时,磅礴道法轰然而至,一只修长温润的、看起来并不适合打斗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掐住了他脖颈。
“砰!”
巨响之下,府宅内两重道法几番攻杀之下,张也宁掐住仆从脖颈,将人按在了地上,尘土飞扬。
仆从面色紫青,惊恐地看到这仙人般风采的修士,无波动的眼中,隐有猩红杀意浮现。
张也宁一道清心咒施于自己身上,才克制了那种冲体而出的杀意。他闭目皱了皱眉,掩下自己那控制不住的杀念,眼波重新变得淡漠平静后,他盯着这仆从:
“你主人是魔?说!”
而仆从觉得,比起他主人,眼前这个披着修士皮的俊逸青年,其实更有魔相吧?
仆从说不出话,张也宁这才发现自己的道法施压太重。他缓了力道,那仆从才结结巴巴开口解释:“不、不是!我主人是正统修士,才不是魔。不……只是发生了意外,我主人也不想的……
“我主人爱慕太子殿下,怎会是魔!只是有些意外……”
张也宁没听明白这人颠三倒四的话。
但他起码一下子明白了仆从之前说的“未来太子妃”代表着什么——这仆从的主人,此时一定和姜采见面了。
但这主人分明是魔,姜采此时又有眼疾,身处衰运……若是“生死迷劫”刻意为那魔物遮掩天机,隐瞒姜采,姜采就危险了。
张也宁本不想管姜采当什么太子妃的事,他更打定主意她若真去当什么太子妃,他定和她分道扬镳各走各路。无关情爱,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但是此时张也宁顾不上那许多小心思了……他心中生起焦虑,直接命令这仆从:“联络你主人。”
仆从哪里敢反抗。
他哆哆嗦嗦开启神识联络,联系自己的主人时,张也宁直接顺着那神识探查,追踪其痕迹。用追踪神识的方式找人,比张也宁找姜采要快到了。
他身形消失于原地,仆从大汗淋漓,知道这煞星走了……但是,他似乎给主人惹祸了。
仆从连忙将此间事情告知主人。但是,他虽然开启了神识联络,对方却没有回应——
那仆从的主人,据玉无涯说,那是一位英气勃发的用鞭女修。
演武堂有结界,打斗时女修入结界便是。一般情况下设结界后,外界人是看不到里面情况的。于是演武堂这边对设结界的法术小小修改,改成可以让裁判看到场中的打斗。而其他人要再想看,便要花一些灵石入席。
姜采对此手法很新奇。
后世这种法术其实更加纯熟,并且已经不需要灵石加持,就能让所有人看到结界内情况。但是……扶疏国这个法阵,是初期版本。初期版本的特色便是,虽粗糙,设计却非常“天才”,充满想象力。
演武堂的人自豪无比:“这是我国云升公主和太子棠华一起研究出来的法术。除了扶疏国,其他国都都没有这种本事。”
姜采便对旁边的玉无涯笑:“我更加想见到那位云升公主了。”
在姜采所处的时代,道法已经有了非常系统的方向。长阳观作为道门圣地,已经没什么道法是长阳观不精通的了。但是这一切的起源,最初不过是一万年前扶疏国两位天才的研究之物。
便是姜采也要感慨,这种自创道法的手段,她自己都很难做到从无到有的细致。
针对姜采的感慨,玉无涯应得心不在焉。
而姜采自然也知道自己这位师父的心结——说着不在意,但是一群女修争着当太子妃,悄悄爱慕永秋君的玉无涯,怎么可能毫无触动呢?
玉无涯自己也很怅然。
她分明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可是她居然被姜采拉到了这里观看比试,还帮姜采解说其他女修的情况……也许是她性情太过温柔,她竟很难拒绝姜采。
她一看到姜采眼上蒙布,还会因此心疼,想要帮姜采……她这是有什么毛病?
玉无涯默默地和其他观看者一道站在比试台下,抚摸着怀里的小金鼎龟。其他人当她是养了一只牲畜,这种妖兽买卖,只要不被太子他们看到,大家普遍睁只眼闭只眼。
玉无涯打起精神,跟下台的姜采介绍姜采的下一位对手,正是张也宁所追的那个仆从的女主人。
玉无涯轻声细语:“她是扶疏国国都本地女修,姓秦,家中也曾是大族。后来她一家死于妖魔乱潮中,她就独身支撑起一家。这位秦氏女,飒爽无比,曾经是云升公主的旧部。但她一族惨死后,她便告别战场回归国都,扶疏国感恩她一家的牺牲,她在国都便一直得到尊崇。
“但她此人深居简出,平时很少看到她。没想到她会来打这个擂台。想必是有所求的吧。”
姜采偏脸,对玉无涯笑:“难道又是一个爱慕太子殿下的女修?你们扶疏国,爱慕太子殿下的,未免太多了吧?”
玉无涯一滞,面容陡红,疑心姜采在影射自己。
金鼎龟在她怀里不舒服地叫了一声,玉无涯才冷静下来。玉无涯反问:“阿采你非要当什么太子妃,不是爱慕太子殿下的话,就是别有目的了。你希望你自己是哪种?”
姜采摸鼻子,讪讪一笑。师父这是在敲打她呢——不要做危害扶疏国的事。
姜采哄道:“你放心。我怎么会惹你伤心呢?”
玉无涯瞪大眼眸,怔愣了半天,她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姜采这话,姜采就从她身旁擦过,走入那比试台上的结界中。而那秦氏女,也淡漠无比地上了台。
玉无涯有些纠结地观看比试:她已看出姜采非常擅战,但是秦氏女,也不好惹啊。
秦氏女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对手,看到对方眼上蒙着的布,她才要恭维一句对方厉害,就见姜采被比试台入口处的栏杆一绊,磕磕绊绊跌进了台中,还直接撞上了结界。
那一撞之下,结界反力施身,姜采身形骤拧凌空而起,重重道光自她手中打出。还没开打,她硬生生运法挡住结界的反击。
她狼狈落地时,自己听不到,但下方观战的看客们已经哗然嘲笑一通了。
姜采淡定站起。
下方的玉无涯站在哄笑声中,眉头皱得更紧了。姜采这运气……
台上的秦氏女:“……”
——这对手似乎有点霉运在身——
王宫之中,太子棠华立在自己的宫殿前,眺望着宫外的方向。
他穿黑色冕服立在窗前观望时,病弱之态衬着苍拔之身,有一种说不出的颓势美。
百叶进入宫殿时,便暗自一叹,想难怪明知那双修法术有些问题,不太全面,但是还是有一波波女修扑上来,想当太子妃。
百叶忧声:“哥哥,那双修法术是从古籍中翻找出来的,如今时代已经变了,你真的不等姐姐回来,再研究研究那法术吗?万一害了人,可怎么办?”
棠华背对着她,语调不紧不慢,华丽如绸:“妹妹多虑了。我不是要用那双修法术,而是如今扶疏国势大,我想借此引出那些异心人。你当真以为想做太子妃的人都是爱慕我吗?心中有鬼,倒是更多些。”
百叶放下心。
她露出笑,心头大石放下后,她声音都变得娇脆起来:“哥哥心中有数便好。”
但她转而忧虑:“可是哥哥不用这方法,哥哥的伤势怎么办……巫医说,再找不到法子,哥哥修为还会继续跌落……都是我没用,帮不到哥哥。”
棠华没说话。
百叶自己抹了一阵眼泪后,断断续续稳定了自己的心绪。她这位兄长,是有些性冷的,不太可能主动安慰她,她早已习惯。
百叶道:“对不起哥哥,我失控了……我来是想告诉你,那夜您在宫里探到的神识,是我身边一马奴释放的。他是我的马奴,已经跟着我很久了,不是什么居心叵测的人。”
棠华转了身,目光看向她。
棠华慢悠悠:“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百叶茫然。
棠华若有所思:“我的妹妹没有这种玲珑心思,是旁人教你的吧?那个马奴吗?你还说他只是普通人?”
百叶无奈极了:“哥哥,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恶人啊。他真的是我的马奴,不是什么魔物变的……你疑心太重啦。”
百叶眼眸一转,又笑起来:“不过这种疑心重,倒是很适合太子之位。像姐姐她就不行……希望姐姐快些回来,好好修行,我还想有一位仙人姐姐!我从来没有一个当仙人的姐姐。”
她想起古籍中记载的那些仙人,最近的都已经离开此界几千年,逍遥在外了。
扶疏国需要一位新的仙人。
棠华目光微闪,道:“是,姐姐很厉害……如果有可能,谁不想像她那样大道畅通,直达仙人之境?先天道体……就是这么霸道啊。”
百叶怔一下:“我以为哥哥更留恋红尘,哥哥也想成仙?”
棠华望她一眼:“谁修行,是不愿成仙的?不过大部分人都没有那种命罢了……”
百叶垂下头。她便不想成仙啊……她修仙,只是为了多活些日子,追随哥哥姐姐罢了。日后姐姐成了仙人,哥哥管理扶疏国,她这个最受宠的公主,有兄长和姐姐罩着,多好啊。
百叶踟蹰一阵,道:“还是等姐姐回来,哥哥你们再想办法改一改那双修法术,帮哥哥你快些疗伤吧。”
棠华望着外宫方向,眸子一闪,忽而笑:“她回来了。”
他和云升公主是龙凤胎,彼此有感应。当云升公主的气息回到国都时,他比任何人都最先感知到。
百叶便看着哥哥身形倏地消失,下一刻出现在了宫殿外。他几步疾走,朝着出宫方向。百叶望了半晌,忍不住羡慕,低声喃喃:
“哥哥姐姐感情真好。他们和我就没有这种感应……像是他们是姐弟,我是强行插进去的一样。”
但是百叶公主生性天真娇憨,很快自我调节好情绪,自我鼓励道:“没关系,反正我只要一辈子追随着他们就好了。我总是他们最疼爱的妹妹嘛。”——
姜采和那秦氏女相斗,你来我往之下,她虽稳操胜算,却也不算轻松。
秦氏女修为不弱,很多手段还是姜采没有见过的。
而姜采没有玉皇剑在手,再有眼疾和“生死迷劫”的干扰,体内魔疫时不时的叫嚣,姜采撑着种种艰难,将秦氏女压制住时,也出了一头汗。
她轻吁口气,抱拳温和:“承让。”
她转身向结界外走去,而她眼睛看不到,自然不知道下方玉无涯等人骤然惊恐的面容。玉无涯着急地拍打结界提醒,声音无法传到结界内。
玉无涯着急喊:“阿采,身后,看你身后——”
观看的其他修士们惊起:“那是魔气么?秦氏女不是秦氏女,是魔变的?它怎么能进入国都的!”
演武堂的裁判们也坐不住,纷纷赶至此方。
姜采骤然感觉到身后黑影扑来,力道之快,瞬间将她扑倒。她在一瞬间捕捉到魔气,愕然间腾身时,体内魔疫在此作乱,神识抽痛,让她一时间向后跌了两步。
她如今已经算的上和魔疫和平共处,已经习惯魔疫时时刻刻带来的折腾,被打倒片刻她就起身。
姜采面容严肃些许:“魔气?”
她看不到的一方天地内,仰面间,整个结界内魔气纵横,自秦氏女身上散发而出。怨气深重,魔气席卷姜采,杀气腾腾,这人比之前实力提升了整整一倍。
饶是姜采,也狼狈万分。
姜采愕然间,脑内思绪乱起,那魔物哪里等她想起来,已经向她杀来。姜采手中没有武器,几次运剑气都在中途夭折,她的真实实力用不出来,台上情况逆转,她变成了弱势。
下方玉无涯拍打着结界:“阿采,撑住!演武堂他们已经去请人手来帮忙了……”
但下方已经看不清结界内的打斗。
紫黑色的魔气笼罩那片天地,他们根本看不清真实战场。而扶疏国观看者心中的恐慌被唤起,很多人想起来战场上的魔修,想到了魔物们闯入了国都,他们却浑然不知……
“疯了,疯了。怎么回事?我们被魔包围了吗?”
“我、我回家一趟!我要看看我妻女的安危……”
台上战斗不因下方的慌乱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姜采自是不惧这魔物,她连堕仙永秋君都能当面,眼下这魔物怎可能杀得了她?但是杀不了,和让她吃苦头是两回事。姜采打斗间心中暗恼自己托大,到底被自大拖累了。
她以为即使玉皇剑不在,自己也天下无敌。
她没想过自己此时状态之差,连一个魔物都对付得很“婉约”。姜采手中随意用的一把剑被秦氏女震碎后,她心中更是暗自后悔,恨自己没有多认真地学过道法……之前全凭玉皇行走天下。
没有了玉皇剑,寻常剑岂能趁手?
她想念剑元宫的道学老师们了……
姜采勉力对阵那秦氏女,秦氏女已看出这女修有心无力,自然乘胜追击。秦氏女寻到破绽,一鞭袭杀时,头顶笼罩他们的结界突然破开,两道光一前一后地落入其中。
一重金光飞纵如电,袭向秦氏女。
一重清光裹住姜采,将她从鞭下带走。
结界破开,黑色魔气向外弥漫,周围人的恐慌惨叫声瞬间入耳。姜采暗道糟,她被人救下后并不收手,捏起法诀要将魔气收回,她的神识中却倏地一僵,感受到一道寒光凛冽的紫剑腾空而起,斩向那魔气。
女子声音凌厉:“玉皇!”
神剑斩杀一方天地时,化为女身的剑灵与剑分开,袭向那秦氏女。姜采打开法眼时,看到天地霜白,剑光横掠凛然,那纵向秦氏女的剑灵,和她曾经在神魔之战中,看到的魔子身边的剑灵,一模一样——
玉皇有剑灵。
玉皇的剑灵从来没有消失过,陨灭过。
那剑灵和剑身分开,选择的主人,是魔子于说,也是如今的……云升公主——
“姜采,定神!”
玉皇剑出时,姜采神识受到的震动,远比寻常人要强烈。她能够感受玉皇剑,当玉皇剑杀敌时,她的神识忍不住受到牵制,但那剑此时又不是她的……心神错乱,灵力乱起,姜采体内魔气和灵气霎时失衡,竟然一时间难以控制。
魔疫趁机抢夺她神识,在神识中攻击她的道体。
姜采向后跌落,被抽身而来的张也宁扬鞭卷入怀中。他抱着她落地时,一重月光精华落在她神识中,帮她缓解伤痛。但是玉皇剑剑势不停,姜采咬紧牙关抵制神识的共鸣,却依然被激得张口吐出一口血。
直到白日晴空下,一轮皓月缓缓升起。
姜采气息弱极地靠在张也宁怀中,蒙眼的白布上的血擦过他面颊时,他眸内寒意加深,冰雪骤碎成刃。她脸侧贴着他脖颈,感受到他颈上青筋的颤动。
皓月升起,张也宁的灵力全力施展,终于压制住了此境之乱。
但皓月本是夜相,他在白日时强行运转法相,灵力散发要比往日快得多。
魔气一点点被玉皇剑平复,魔气后的人露出行迹,而青年额心嫣红色的堕仙纹若隐若现要浮现时……姜采手一扬,身子一转扑入他怀中,同时用手罩住了他眉心。
金光和青光缠到一处,她擡手挡住了他控制不住的灵气外泄。
姜采唇角的血滴在张也宁颈上,他体内灵气掀起的飓风一点点平复。而姜采压制住自己体内神识之痛,贴颈哑声:“我没事,月亮可以收回了。”——
魔气散去后,演武堂下,太子棠华擡眸,看向了秦氏女身边出现的云升公主,以及对面那对……拥在一起的男女。
棠华的表情一瞬间就变得古怪了。
玉无涯见到他来,就赶紧将怀里的小金鼎龟藏在袖中,不让他发现。而顺着棠华的目光,看到台上的姜采和张也宁,玉无涯竟兀自替姜采紧张一把,结巴解释:
“同、同门师兄妹,不拘礼数,这也正常。
“姜姑娘……还是可以当太子妃的吧?”
棠华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