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山强调:“哪有什么秘密?只是曾经有过那个意思而已……我和盛知微不是早就退亲了嘛!”
张也宁悄悄觑去,见姜采在旁淡然,只是观察着长水。显然谢春山解释的事情,她是知道的。
百叶一边眼疾手快地浇灭篝火,将她为谢春山准备的茶水放入储物戒中,一边凉凉说道:“我家公子太风流,身边跟着的姑娘们太多。盛少岛主看不上我家公子。”
巫长夜半信半疑。
谢春山用扇子在百叶后颈敲一下,侍女痛得缩肩,他嬉笑道:“正是如此。我岂会为了一根独苗,放弃整片树林?”
姜采这时眉毛突然一跳,有些恍然地看谢春山一眼。
她的神海中,少年道士清凉又好奇的声音通过传音入密的方式响起:“你突然恍然大悟什么呢?”
姜采扶额。
她用同样的传音入密回复道:“重明弟弟,能不能有点礼貌,不要随意侵入我的神识?你本尊时,可不会这样啊。”
张也宁轻轻哼一声。
他因为气虚,连哼一声,带点儿少年音,都像是撒娇。这让姜采心间酥痒,她后脊背一麻,不由自主地挺直。
她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一步,才解释:“是师兄一说,我才想起这么一回事。不过师兄说的也不全对——我记得,盛知微当年来剑元宫剑挑百人,就是为了逼大师兄放弃订婚的。可我也听说过,彼时,盛知微身边常有一男子相伴。”
张也宁明白了:“原来是风流债。”
姜采垂目。
其他人还在听谢春山辛苦的解释,姜采和张也宁在人后对视一眼,二人想到同一个人:盛知微身边那位男子,当是“修真八美”中“微雨临”中的江临吧。
然而,若是雨归说的是事实,那么盛知微,当也是顶尖的“无生皮”,要提供生机给“逆元骨”。
那么当初芳来岛选的那个“逆元骨”,其实就是谢春山?
江临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张也宁问姜采:“你相信四大门派的其他三家,对芳来岛的秘密一无所知么?”
姜采没有回答——盛知微曾经和谢春山有过婚约,这已经是一种讯息了。
因在此时,长水说道:“诸位有问题,可以等你们出去再讨论。如今诸位先随我离开芳来岛吧……除了我,应当没有人想放你们出去了。”
巫长夜冷笑:“算了吧。其他人不是好人,你也未必是好东西。”
长水并未质疑,也不知他这副木讷的皮相……他有没有听懂巫长夜的话。
其他人则没有搭理巫长夜,而是扭头看向姜采。作为剑元宫的首席,姜采在雨归和谢春山之前拿主意,对剑元宫弟子已经是一种惯性。
姜采沉吟道:“那我等先随长水大人走一遭吧。”
张也宁慢条斯理地跟着她,并未质疑。
只有巫长夜在旁哇哇大叫,不服气:“不是吧,姜采?你这么容易相信人呢?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姜采微笑,一道术法挥出,封了巫长夜的嘴。她温声,一字一句:“先走走看吧。”
——她没必要着急,也没必要一下子判断出长水是哪一方的人。
当面前一团乱麻时,不如跟着对方的脚步走走看。多看一看,多听一听,对方说什么,她姑且应着;对方吹什么,她姑且信着。
当看到的、听到的信息足够多,真真假假都看了个遍后,人才能做出真正正确的判断——
一行人跟随长水在树林中行走。
树林中也是布置了很多风穴,让这里像大型迷宫一般。但这是长水在最开始摆动了几块石头才开启的迷宫,在这之前,他们一行人在树林间逃命时,压根没觉得这里多异常。
当几人鼻尖能够闻到蒲涞海海风的气息时,他们才知道,原来他们真的是在靠近蒲涞海。
雨水潇潇,泥土潮润。雨归安安静静地走在中间,默默垂着头。她心里惊疑不安,但有姜采和谢春山在,她又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她放心地跟在巫长夜身边,巫长夜快走几步,拉着她一起跟上走在最前面的长水。
巫长夜一双异瞳闪烁,仍试图看破长水的本质。
之前他便觉得长水很奇怪,现在经过雨归的解释,他已经确定:“你体内一团道元之气分外模糊、混沌,这已经不算是人了。你莫非是原来是‘逆元骨’,现在被疯了的盛知微做成‘无生皮’了?你已经不是人了吧?”
长水回答:“我不知道。”
巫长夜:“你不是要做好人吗?做好人都舍不得多告诉我们一些讯息?”
长水目光穿越雾蒙蒙的树林,他平静无波:“我是当真不知。我没有以前的记忆,也不知道自己因何存在……比起你们看到的那些傀儡,我只是更高级的傀儡而已。”
巫长夜爆喝:“你是傀儡?无生皮是要受制于逆元骨的。你还敢说你和芳来岛那群疯子不是一伙的?”
长水淡声:“巫少主信与不信都无所谓,我没必要说谎。我虽是傀儡,但是……芳来岛中,我也算是自由人吧。我所受命的逆元骨,她所拥有的‘无生皮’太多了,她平日不怎么管我的。”
巫长夜:“你这话便说的可笑。你的主人若是不管你,你怎么能在芳来岛自由出入,还能让那么多人叫你一声‘大人’?”
长水出神片刻。
他回答:“我的存在,也许是为了悼念另一个人。”
巫长夜怔忡,他还要再问,雨归拉扯他的衣袖。他瞪雨归一眼,却也没再问了。
谢春山和百叶好整以暇地跟在巫长夜与雨归之后,百叶为他撑着伞,这对主仆,将前面的对话都听在耳中,却不置一词。谢春山只低声问百叶:“之前让你找盛知微,你找到了么?”
百叶回答:“没有。盛姑娘似乎在练什么魔功,平时根本不出现。”
谢春山:“魔功?”
百叶低低应一声。
谢春山叹口气。
他擡头看灰色天际,脑海中倏地想到当初自己曾经见过的盛知微——
她剑挑剑元宫百人,已经很强了。可是与他私下相见时,她不过少女模样,眼睛清亮,噙着些许泪意,却倔强地不肯让泪水掉落。
她就那般固执地,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她所求的,往往复复,不过是一句话:“你退亲去,你不要娶我。”
谢春山烦恼。
他此人女人缘极好,确实走到哪里,都有姑娘迷恋他。但是除了百叶,这是第二个让他头疼的女人。谢春山笑问:“为何不与我成亲?我是哪里配不上少岛主?少岛主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
盛知微就是不说,只知道重复求他。她严重影响到了他的生活,他只好叹口气同意退亲。
如今,走在雨地中,谢春山突然喃喃自语:“我其实曾是为她卜过卦的。”
百叶凉凉道:“公子见到姑娘就卜卦。”
谢春山没理会她的阴阳怪气,只慢慢说道:“我那时算到过,她百年后会有一劫。此劫不过,便是身死道消的结果。此劫过了,也是走火入魔之兆……怎么算,这姑娘都没有个好结果啊。”
百叶道:“所以百年时间过了,公子故意找借口来芳来岛,便是想帮盛姑娘。”
谢春山:“哎呀,什么嘛,我是为了陪你出门玩的。之前在永秋君寿辰,我见你闷闷不乐,这不是为了让你开心点嘛。不过你也别多想,你家公子想让你高兴点,只是为了你高兴了,能够更好地伺候我。”
他笑眯眯,手指自己:“我可是剑元宫第一大废物。众所周知,离了你,我喝口水都能被呛到。”
百叶微微翘唇。
面具之后,她眼睛温柔地看向这位言笑晏晏、风采翩然的公子哥。
她轻声:“公子总喜欢给自己找诸多借口。但公子是世间心肠最软的人……你一会儿救雨归姑娘,一会儿想帮盛知微姑娘……世人都说姜师姐是剑元宫第一人,谁也想不起公子你。但我知道,公子不比姜师姐差,公子明明也是极厉害的天才……”
她语气微微激动,似乎为谢春山抱不平。谢春山警告地盯她一眼,她才收了话,垂下眼低声:
“可公子却不争,心甘情愿将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送给姜师姐。
“我很敬佩这样的公子的。我心甘情愿跟在公子身边,我想跟着公子看看——
“世间有公子这样的人,我会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谢春山:“……”(丽)
他道:“闭嘴,都说了我没那么伟大。再给我戴高帽,你就别当我侍女了,趁早滚吧。”
他缓缓道:“百叶,姜采比我更适合当剑元宫的首席。我从来不争,你也不许争,知道么?”
百叶知道他正经起来时是何其认真严肃,绝不与人开玩笑。她郑重其事地应了,再不提那事,于是谢春山才又嬉皮笑脸,与她指点起这里的风光——
张也宁和姜采走在这一行人的最后,算是为他们押着阵,以防有意外发生。
行走间,张也宁将洞中的对话再次重复一遍:“你信其他三大仙门,不知道芳来岛的秘密么?”
姜采淡声:“不信。”
她与张也宁对视一眼。
张也宁声音极轻:“放肆。你身为剑元宫首席,却如此逆骨。”
姜采移开视线,轻声:“张道友不是和我一样不信么?我和你都不是巫长夜,都不会相信自己仙门干干净净……干干净净的仙门,是成为不了修真界领头羊的。不过是……浑浊中,到底是偏向干净一些,还是偏向污浊一些罢了。”
张也宁沉默许久。
他慢慢道:“芳来岛不是只存在了一百年,它是存在了很多很多年。从我修仙开始,它就已经是四大仙门之一了。只是芳来岛在四大仙门中的排名,一直是最末,话语权一直最弱。”
姜采接话:“曾以为它话语权最弱,是因它实力最弱。但若是其他原因,反而更正常了。”
她静静地走着,脑海中乱七八糟,又想起了前世的很多事。一时间,她觉得时间都被偷走了,只有她一人活在往事的迷惘与错乱中。
雨水浇落在她身上,她浑然未觉,睫毛也被水雾打湿,让视线些许模糊。
一把伞,撑在了她头顶。
姜采脚步一顿,微擡头,看到少年道士为她撑起一把伞,正好挡住风雨。
幽林路径崎岖,青苔遍布。远处青山与海水交接,细微的白雾岑岑升腾。雨水滴滴答答,一切都这般湿漉漉。
二人立在伞下,微湿的衣袖相贴,缠在一起。
时间都被偷走了,张也宁却始终不一样。
他前世是堕仙,此生知她重生。她重生后经历的每一件事,他都与她在一起,都看在眼中。
他总是不一样。
姜采低下眼睛,忍着不让袖中手擡起,去碰他所持的伞柄。她声音冷漠:“何必白费力气?修士本就不怕落雨,何况我才将灵气传一些给你,不是让你这么浪费用的。”
张也宁回答:“给了我的便是我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何必你关心?”
姜采:“……”
她实在忍不住,唇翘了一下。
二人脚边跟着的始终隐形的白色孟极仰着头,叫唤两声,奇怪他二人干嘛干站着不走……前面的人都走出很长一节了。
二人便撑着伞,继续走路。姜采斟酌半天后说道:
“张道友,要不你离开吧,不要管芳来岛的事了。”
张也宁:“嗯?”
姜采:“这些事,我自己一个人处理便好。你此时应当在忙着冲关成仙,而不应与我在芳来岛闲逛,耽误时间。”
张也宁低声:“你怕我知道一些真相后,会接受不了?”
姜采目光微微暗一下。
他伸出另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他道:“你放心。”
姜采别过头,心想:我放心什么?!
她不想听懂他的话。
姜采被他手指碰到的地方,隔着衣袖,从手腕到手臂,都开始发麻,发僵。她僵直着半晌不动,只怕自己不小心动一下手指,就碰上他的手。
碰上他的手本也没什么关系,可她到底心中不够坦荡。
她低声:“张道友若是生得丑一些,便好了。”
张也宁:“……?”
姜采:“老一些,胖一些,自大一些,邪气一些,恶俗一些,鸡同鸭讲一些,道不同不相为谋一些……我都更喜欢这样的张道友的。”
——这样的人,便不会让她变得这样奇怪。
随着她说,张也宁眉头越蹙越紧。他竟然迟疑问:“难道我这具分化身不好?你想要一个老头子分化身?这……也不是不行。但是意义何在?”
姜采:“……”
她心中生起逗弄,正想再说什么,她和张也宁同时身形一定。张也宁幻化出的伞霎时消失,二人快如流光,瞬间而至,到了一队人中的前方。
最前方一把金扇子飞出,术法之威,比先前都要猛烈。那扇子直击向长水,长水呆傻而立,被巫长夜刷一下推开。巫长夜与那扇子过一招后,亦被震得向后退开。
再一刻,那扇子要再击长水时,两道一左一右的术法相约而至。
一道黑影倏地闪出,招式再快。张也宁现身于长水身边,将人拽住扯开;姜采迎身直上,快如雷电的打法,让来人也没吃了好果子。
谢春山和百叶在旁撑伞看戏。
姜采一脚将来人踹飞,那人跌撞在树身上,终于现出了原形,尖叫:“你们在干什么?!”
姜采还要再动手,看清来人的面目,动作缓一下,她疑问:“盛岛主?”
——她口中的盛岛主,自然不是现在已经篡位为岛主的盛知微,而是盛知微的母亲,盛明曦。
毕竟是芳来岛的岛主,姜采还是有幸见过盛明曦的。
众人也都认出了这是盛明曦,都有些惊讶地收了手。巫长夜呢喃:“不是,这……真的是盛岛主?”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盛明曦!
曾经的盛明曦与其他三大仙门掌教家主平起平坐,面容明艳,高高在上。而今被姜采踹飞、跌靠着树身的女人,长发凌乱散开,一身衣袍破烂中夹着很多血迹,她擡眼时,眼底隐隐泛青。
这一切,都让眼前的女人,更像是疯婆子,而不是曾经光鲜明丽的岛主。
靠着树身喘气的盛明曦厉声:“你们这些蠢货,居然还敢跟着长水!他可是盛知微最信任的人……你们跟着他,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众人当即看向张也宁扣着的长水。
长水反应平平:“老岛主已经疯了,不用相信她的话。”
盛明曦惨叫:“我疯了?到底是谁疯了?!是谁不知满足,非要把芳来岛往地狱里送?你们真以为这样能换来生机?错,你们会害死整个芳来岛,会让芳来岛彻底消失在世上!这难道就是你们想要的么?”
她眼睛泛红,说话颠三倒四,语气里带着丝丝恐惧。她眼睛忽然看到了人群中的雨归,眼睛一亮:
“雨归!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你和岛上那些人不一样,你早就逃出去了……”
雨归躲在巫长夜身后,她见到这个女人,浑身僵硬。她用尽力气般喊道:“我,我……你让芳来岛变成这样,你也不是好人。”
盛明曦一愣,目中浮起失望色。她道:“我起码不会让你们去送死!你们以为长水要带你们出去?不,他要领你们去见盛知微……他要把你们全都变成傀儡,供养整座岛!”
长水声音平平:“她在说谎,岛主已经疯了,没必要理她。”
盛明曦冷笑连连。
她怒道:“你们要是不信,就掀开这个人的面具看一看……雨归,你总认得这个人,你看清他是谁!”
她话才落,姜采身形便倏而动起,掠到了长水身边。长水身子向后错开,她迎面击他,目标只指他的面具。姜采之势,逼得长水步步后退。长水已经努力抵抗,手腕还是被姜采扣住,女郎另一只手,伸到了他的上半张脸前。
长水一慌。
他猛力催出一道术法避开姜采,然而面具已经被揭露,众人全都看到了他的脸——
这是怎样一张活色生香的男子面容。
眉若春水,眼如秋波,鼻梁挺直,唇若花艳。
他不像妖修那般可以认真雕琢一张自己最满意的完美的脸蛋,但他天生这般好看,他立在烟雨中,木簪后的发丝垂下一绺撇在脸颊上。他擡目向这些人看来,这里的所有人,都被他衬得土鸡瓦狗一般。
雨归枉为芳来岛第一美人,在他面前,她只黯然失色。
雨归脱口而出:“你、你是……江临公子!”
她大惊失色:“江临公子,你不是早在百年前就死了么?”
长水平平道:“我不是谁,我是长水。”
张也宁突而出手,斜身飞向他。但张也宁仍晚了一步,长水化作烟雾,消失于原地。
盛明曦松口气,疲声道:“不用找了。他肯定已经回到知微身边了……你们本领太高了,恐怕从你们进入芳来岛的开始,知微就想把你们全都变成‘无生皮’了。
“你们跟着我吧,我送你们出岛。”
巫长夜擡高声音:“又送我们出岛?!”
——长水那个骗子说送他们出岛,盛明曦也说送他们出岛?
盛明曦冷笑:“你这个后辈,怕什么?我会和你们在一起,不会离开你们视线。我也要出岛,我要找永秋君,为芳来岛做主,帮我收拾我那个不听话的女儿……而且姜师侄和张师侄都在,还怕我一个老婆子骗你们?”
巫长夜立刻看重明一眼:张师侄?妈的,这真的是张也宁啊?
姜采微笑:“请带路吧。”
——继续看看也无妨。
巫长夜却道:“盛岛主,你有见到我妹妹么?我若是见不到我妹妹,我是不会离开的。”
盛明曦道:“是一个身材娇小、眼神总躲闪人的小姑娘吧?”
巫长夜一怔后大喜:“你真的见到她了?我妹妹怎么样,她在哪里?不行,我得先救我妹妹……”
盛明曦道:“不用你救了,那个小姑娘若是你妹妹的话,我早就将她救下,送她平安离开芳来岛了。你妹妹还哭哭啼啼舍不得走,我说让她在芳来岛阵法外的上空等着,我答应帮她救你出来。你若是出去,就能见到她了。”
巫长夜先是喜,然后疑惑地看一眼盛明曦——
这个女人,当真见过展眉?她见过展眉,就……这么平静?没发现任何异常?
还是说,展眉没让她发现?
他心中有些疑问,但是看看这一众人,他咬牙:“算了,老子信你一回。”
姜采和张也宁对视一眼,姜采耸肩,张也宁便也不说什么了:继续走着看吧。
这一次,盛明曦确实一副真的要带他们离开这里的架势。他们一路和芳来岛的修士打了几波,逃到了海边,盛明曦拿出了一艘船,说此船可在结界阵法中穿梭,帮他们走出这古阵法。
众人便跟着——
芳来岛地下有一处宫殿,灯火通达。
长水踩过长阶,一层层下楼梯。他在黑暗逼仄的地宫道间穿梭,最后敲门,进入一间宫殿。他才进去,脖颈就被隔空掐住,那人使力,一下子将他拖到了自己身前。
长水脖颈被掐出红印,他呼吸变得艰难,涩涩发出一声:“主、主人!”
掐着他脖颈的人,是一面容明丽却冰冷的女郎。女郎着华丽宫服,云鬓花颜,眼尾荡着斜红。她这般艳丽逼人,整日在地宫中捣鼓,正是那些外人们遍寻不到的篡位的新岛主,盛知微。
盛知微凉声:“长水,你想干什么?阻碍我的计划么?你竟敢偷偷放那些人走……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
长水呼吸困难,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神智昏昏,被盛知微一甩手,丢在了地上。他喘息着咳嗽,盛知微一脚踹中他,低着头打量他脸上的面具。
她语气奚落、讥诮:“你算个什么东西!真以为我留你一口气,你就觉得自己在‘无生皮’里是最特殊的?”
她俯身,掐着他的下巴,红唇微勾:“要是我的计划失败了,我要你生不如死。我有一百种一千种方法折磨你……你最好乖乖的,听话点。”
她动用念力,全然不做什么,便让地上的青年浑身发抖,痛得以头抢地。
长水偷磕在地上,咚咚咚,他声音沙哑:“:我错了,我再不敢了,主人饶命……”
他太过疼痛,磕头动作厉害,不小心将脸上面具脱落,露出了那张脸。盛知微本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的丑态,却是看到他容颜的一瞬间,脸色大变。
她登时扑去,一把将他推倒在地。长水迷茫地仰脸,见盛知微手虚虚地置于他脸前,却不敢碰一下。
她眼中神色,太多伤感流窜。
盛知微冷冰冰地站起来,背过身,疲声:“戴好面具。再让我看到你的脸一眼,我就杀了你。”
长水乖顺地将面具带回去,走出了宫殿。他离开宫殿前,忍不住回头,望着那红色长袍裹着的女郎一样。灯火昏光照着他的眼睛,他耳边听到其他人窃窃私语。
他心里觉得一阵的难受。
……他到底是谁?
他到底是江临,还是长水?为何他会没有过去的记忆,为何他并不是一个活人。他身为一个傀儡,被人说着“盛知微爱你”,可是……
她真的爱他么?她都不想……见到他。
若不是他用这种方式,触及了她的底线,她仍会放任他自生自灭,根本不会看他一般。
长水低下眼睛,离开了这里——
“好了,今夜我等在此休息吧。”
众人身在一船上,盛明曦整理了自己的仪容,这般告诉大家。她说明日就能出阵,彻底离开此岛,船上的人暂时也只能信了。
半夜之时,姜采于船头盘腿打坐时,海风阵阵,她忽听到巫长夜一声厉声:“你干什么?小心——”
姜采刷一下站起,睁开眼。她转身要奔去声音方向,一道雾气迎面而来,瞬间将她笼住。她法力已经这般高强,在这重迷雾下却只抵抗了两息,就失去了意识——
“呜呜呜!嗷嗷嗷——”
姜采被一阵拖拽声惊醒。
她掀身而起,见自己置身一间屋子,孟极趴在她脚边,着急地拽着她的裙摆。
姜采:“孟极?这是哪里?”
孟极实在修为太低了,它急得在她脚边转悠,又来叼她的衣服,将她向外拽。姜采反应过来:“是张也宁出事了?”
孟极大喜,连忙点头。下一刻,姜采俯身把它往怀中一捞,抱着它便出了屋子:“走,带我去找他!”
姜采抱着孟极出屋子,被外面刺目的阳光晃了一下。她擡头,看到头顶烈日炎炎,数只鸽子拍着翅膀从头顶飞过,这与芳来岛之前的阴雨重重不同。
她下楼梯,看到熙熙攘攘的街道,喧嚣的早市,修士在其中穿梭。
姜采从他们身前晃过——
她看到女人将男人踢打来去,男人身上法力大多微弱,却要承受法力强盛的女修们的喝骂;
男人们瑟瑟索索,跪在路边,被女人挑剔,任意买卖;
一辆马车经过,车帘轻轻扬起,一个男人谄媚的脸露出,他正殷勤讨好地摇着扇子,为自己旁边的女人扇风;
男人们追在女修身边,小心翼翼:“家主、家主,您就帮我掏个钱吧……”;
二男在一门前争抢一女,两人大打出手、头破血流,其中一个男子被气得声音带着哭腔:“家主,您就这般宠妾灭夫么?!”
……——
人群摩肩擦踵,姜采抱着孟极,匆匆从他们身边掠过。
她将一切看在眼中,她隐隐想起,自己昏睡前,听到一声声音低哑的吟哦:
“权贵万足,美人卧膝,黄金台筑,青春长乐,皆在尔梦。诸君入梦——”——
这是一个大型的织梦术。
他们所有人,都被带入这个梦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