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月光之下,张也宁俱能感知。
因张也宁的法相天地,乃是“皓月”。
但他修仙证道,又不是为了顾他人八卦。只有当他需要时,他才会去感知月下之事。
姜采很好奇——
她只是偶尔提了几次他的名字,他为何就感知到了?即便是未婚夫妻,她……和他又不熟。
而且……他还以这副少年形态来见自己。
唔。
姜采将这自称“重明”的小道士上下打量一番,觉得年少时的张也宁,似乎没有他的正常形态那般“生人莫近”。他应当是用一些秘法压制了自己的修为,如此来到凡尘,他才会是少年之貌。
……好羡慕啊。他是压制修为,她却是被封了修为。
重明自然不知姜采为什么用欣羡的眼神看他。
他正儿八经地挽袖子作揖,坐实自己的身份:“我是驼铃山的山神,乃此山精怪所化。我本也想好好管理此山,造福附近百姓,但是无奈这里成了妖怪窟。我的山庙都被妖怪霸占了,如今只能偷偷在山里闲晃,居无定所。”
他顺便解释了姜采的到来:“有狂风大作,我在不远处的溪流边捡到你。趁着妖怪没来,我就把你悄悄带到了这里。”
重明清澄漆黑的眼睛眨动:“看你的打扮,你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修士啊?你能帮我重新夺回我的驼铃山么?对了,怎么称呼你啊?”
姜采无言以对,由此显得她更为清傲凛然。
半晌,她决定先静观其变。
张也宁既然不肯以真身见她,必是有他自己的缘故。坏人修行不好,她且作不知便是。
姜采便起身抱拳,正经回答他:“姜采。”
她在他面前起身,从下到上,重明目光跟着她上移。他本能地盯向她挂着银色链条的窄劲腰身,那链条轻晃,托得她一段腰身柔又韧,让人忍不住想掬住捕捉。
姜采望来,重明失态般地扭头后,又轻轻地翘了一下眉,回过头笑起来,露出两边的酒窝。
他嘴甜道:“那我叫你‘姜姐姐’好了。姜姐姐,你是来捉妖的吧?”
姜采目光落在他酒窝上半晌。
她转移话题:“此地妖气森然,你这山神当得有趣。我们边走边说。”
说罢,姜采干脆利索,擡步就走。背后,重明盯着她萧肃的背影,幽黑目光微微闪烁。
“长阳重明,剑元不群。”
指的便是修真界两位天才仙门魁首——长阳观的首席弟子,重明君张也宁;剑元宫的首席弟子,不群君姜采。
这几百年,张也宁一直闭关,未曾真正见过这位与自己齐名的姜采。此次出关后休养,他听得她提及自己名字,再加上赵师弟的道童曾来“松林雪”求卦……种种迹象,让重明对着女郎的背影露出笑,热情殷勤地追上去:
“姜姐姐,等等我呀。荒山野岭路难行,我只是一个小山神而已。”——
驼铃山被烟雾所罩,潮湿阴森。天幕深青暗沉,黑郁郁的山林间,烟树迷离,细密雨丝连绵,一蓬蓬的绿幽草叶从姜采裙摆下擦过,窸窣作响。
姜采虽修为被封,她行在山中,仍比寻常凡人更容易感知到妖气。
她心中估计那作乱都城的大妖,恐怕就在这山中称王。
不知是只自己一人来到了妖怪窝,还是魏说他们也来了,只是和自己分散开了?
姜采虽与自己的未婚夫不熟,却觉得有些事,是可以和未婚夫交流的。姜采边寻摸山间路径,边问身后跟随的重明:“我的同伴们是不是被风吹到山上其他地方了?”
重明一愣,然后答:“不知道啊,我只是一个小山神而已。”
姜采:“……”
姜采问:“你可知这霸占你山庙的妖怪生的什么模样,洞穴在哪里?”
重明:“我不知道啊,我只是一个小山神。”
姜采:“……”
她试着又问了他几个关于妖怪吃人的问题,他皆是一问三不知。姜采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他一眼,移开了目光。
重明在背后露出笑:“姜姐姐,你方才是不是瞪了我一眼?”
重明正儿八经:“姜姐姐,你要靠自己啊,我帮不了你的。”
姜采想既然凡间事他不答,修真界的事,他总会答吧?
姜采对自己的重生之谜私下已琢磨许久,此时见他人,便想问已久:“重明,你可知这世间有什么法子,是让人重活一世的?非是轮回往生、转世投胎那种。”
重明睁大无辜的眼睛,摊手道:“我只是一个小山神,我什么也不会。”
姜采盯他片刻,伸手在他肩上轻拍了一下,感慨:“……不愧是你。”
……是她与他不熟,竟不知他扮演旁人时,如此“入戏”。
不再指望重明,姜采自己观察起地上的泥泞。她看到地上有稀薄的脚印,已被雨水冲刷了许多,看不出是人还是动物。姜采蹲下身,用指探一点泥巴轻嗅一下。她擡目,从四周草木簌簌声和脚印蜿蜒的方向,判断自己的目的地。
姜采擡步而走,边走边探。
浓雾越来越大,她心中疑问重重。因一路行来,虽妖气越来越重,空气中,却并无煞气与血腥之气。
山间植被筋骨嶙峋,姜采身上淡淡的酒香在风中漂浮,浅紫色裙裾落在地上,沾了泥土。落雨潇潇,她侧脸微垂,眉心轻蹙,神色典雅间,透几分苍白清透美。
垂下的枝蔓打在她腰间,她轻轻推开,腰肢微侧。
姜采擡头正要说方向,注意到重明盯着她。
她长眉轻轻一挑,眉尾黑痣跟着轻轻一跃,潋滟生波。
重明瞬时别过脸。
姜采:“怎么?”
这个小山神立在树下看山间烟雨,倒很乖巧:“姜家姐姐,你看着有些累,脸色不太好,要不咱们歇一歇吧?”
姜采认真答他:“我这是宿醉后的毛病。”
重明被一噎,半天说不出话。
逗弄他之后,姜采站起来接着赶路。她走路悠然,腰肢摆动间蕴着某种韵律,不急不缓,颇为好看。
静了一会儿后,重明跟上来。
重明将目光从她腰上移开:“姜姐姐,你身上都被雨淋湿了。我是山神不怕雨,你可不一样。不过你既然是修士,你应该有法子自己避雨吧?”
姜采目光穿梭黑黝黝的林木,随口答:“我不会法术。”
重明怔了一下:“啊?”
他奇怪她怎么会不会法术,他张口要再问,却见姜采根本没有留在原地等他。她目光探寻到一处不寻常的枝叶,身子一梭,人就长纵而去。
姜采停在一灌木前,查看那叶面。她见宽阔叶面有极长的獠牙咬出的痕迹,整片灌木坑坑洼洼,像是被拖过。她在脑中勾勒从此经过的怪物身形,忽而,头顶出现一片阴影,上空雨停了。
姜采擡头,见头顶是一面极阔的绿叶。绿叶作面,长枝作柄,正是充作伞用。
雨丝滴答滴答落在头顶绿叶上。
姜采慢慢侧过脸,见为她举伞的人,乃是重明。
重明身形秀拔,弯唇而笑,又露出颊畔边可亲的酒窝。
重明:“姜姐姐看我干什么?”
姜采道:“这座山上没有这么大的叶子。”
重明目光飘虚一下,他肯定道:“有的。”
姜采:“绝无可能。”
重明噎半晌,耍无赖道:“我是此山山神,我说有就有。”
姜采歪过脸,稀奇地看他。她凑过来,怀疑是不是她认错了,这般少年怎么可能是那个冷冰冰的张也宁……清雅女郎却不拘小节,笑一声:“伞给我吧。”
她用左手来拿伞,他将伞往她右手方向空空递出。
二人愣了一下后,换方向,再次扑空。
毫无默契的二人迟钝一下,重明僵硬不动,姜采弯腰挤入他伞下,这才握住了他举的伞。
山林雾重,紫衣女郎靠近灰袍小道,二人面容挨在绿色阔叶下,气息极近。
雨水滴答。
四目相对,姜采唇动:“你……”
正这时,一声大叫从他们的斜前方传来:“救命啊,救命!”
姜采一凛:“是魏说他们!”——
魏说与一个身材矮小的同伴在山里气喘吁吁地跑,身后呼啸风袭,放眼看去,一名身材高大、蓬头垢面的青衣长发人张牙舞爪地追来,速度极快。
魏说和同伴跑得要断气,旁边树后忽伸来一手,将他往向下拐去的方向一拉。魏说的同伴反应快,立刻跟上来。
魏说擡头看救命恩人,惊喜得当即要哭了:“老大!”
姜采拽着他跑,回头看身后追来的青衣怪:“你惹了什么?”
魏说要哭:“老子也不知道啊!啊啊啊啊——”
大敌当前,知己知彼才好,姜采没有反身追那怪物。四人一起快速跑,重明对这山间地形倒很熟悉,他带领四人东拐西绕,终于甩开了那个怪物。
四人到了一破烂无比的山庙中,魏说扶着门槛喘气。
他汗流如雨,两眼呆滞:“老子命真大……”
重明神清气爽地挨着姜采,好奇满满:“姜姐姐,他们是谁啊?”
魏说听到声音,立刻扭头。他想整理一下自己的形象,但实在太累,他只能勉强从趴跪的地上站起来,凶煞地瞪着老大身后那少年道士:“老大,他是谁?老大,这山上东西都邪门,你可得小心你身后那玩意儿,万一他不是人呢?”
重明挑一下眉。
他看着魏说,似笑非笑:“谁不是人还不好说呢。”
魏说心里惧怕这山中怪物,为了老大却努力强硬起来:“你什么意思?”
重明嘲笑他:“你这副不男不女的尊容,哪里像人了?”
魏说一愣。
姜采顺着重明的意思打量魏说,不禁莞尔。
魏说之前为了能被掳来这山中,被御妖司的人涂脂抹粉打扮成女人。如今又跑又跳后,魏说满脸大汗,胭脂深一道浅一道,张着血红大口说话,确实看着滑稽无比。
魏说看到姜采笑了,反应过来自己的形象,赶紧背过身。
姜采目光落到魏说的同伴上。
她咦一声:“不是御妖司的人?”
魏说这才拉起同伴,一边用袖子乱擦自己五颜六色的脸,一边用尊敬的语气道:“老大,这位了不得,这位可是驼铃山的山神。”
姜采一怔。
她目光微妙地瞥一眼身旁的重明,重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重申:“我是此地山神。”
魏说惊惧,他顾不上擦脸,扑过来拽住姜采袖子。他把姜采往自己的方向拉,如临大敌地盯着重明喝道:“你是什么妖怪,敢假扮此地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