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瑞雪兆丰年,谢书雁三十四岁,他和慕容堇回青显过年。到谢家的时候,六岁的女儿谢望舒已经被侄子慕容靖送回了这里。谢望舒穿着粉红色夹袄,在院子里和几个小孩子一起堆雪人玩。
望舒的名字,是谢书雁取的。那时他说,他的女儿,该是为月亮驾车的女神。他很喜欢望舒,只是遗憾,因为身体的原因,望舒从生下来到长成六岁的小丫头,他和妻子常年在外,几乎未曾尽到父亲的责任。
此时,小望舒的面颊红润可爱,秀丽如水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线,鼻子也红彤彤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眼睛里的光芒灵动极了。比她大一点的谢行歌从地上拾雪团砸她,小丫头连忙躲闪,笑声已经撒了一地。
如今谢家的主子,已经变成了谢丹青的长子,谢白涵。二十多的青年笑眯眯地坐在台阶上,看雪花飞舞中,孩子们打闹一片。另有几对男女,或在屋子里,或靠在窗口,或站在廊下,或冷漠,或含笑。
谢家的人少,每一辈的排名,和别的世家子弟不一样。他们都是直接按照年龄排,这一辈,也才排到八个人而已。除了已逝的谢宜和谢兰静,所有的人今年都回来了。
慕容堇在旁边笑,“每次来谢家的时候,我都觉得无比荒凉。没想到今年过年,谢家人倒是来得齐整。”
她身边的谢书雁,依然是白衣欺雪,姿态甚美。却再没有少年时的风流韵味,多了许多儒雅和安静。他面色有些病态的憔悴,却笑着对妻子说,“大哥已经去世了,现在这一辈中,最大的就是我了。过一天少一天,说的就是我们家啊。他们都知道这个理儿,你看今年——连七弟都回来了。”
慕容堇蹙眉,不愿意丈夫说起这样伤感的话题。她顺着丈夫的目光看去,离得远远的檐下长廊口,有一位戴面具的红衣青年靠墙站着,他身边的黄衣姑娘容貌绝色,冰冷着脸,却能偏头和青年偶尔说两句话。谢家人都是能言善辩的主儿,只有那两个,和所有人的气场都不一样。
少年时期,谢书雁在云州养病,曾见过一次谢七郎。慕容堇也对这位谢七郎的故事,略有所知。如今见谢七郎和心爱女子站在那里,形容美好,只觉得恍然如梦。许是目光太直接,谢七郎边上的黄衣姑娘看过来,慕容堇对她友好地笑,她只点了点头。
“爹!爹!你总算知道回来看呀呀了!”听到父亲的声音,还在玩雪的小望舒惊喜的擡起头,顾不上甩开手上的雪渍,就开心地往谢书雁的方向跑来。
谢书雁咳嗽两声,准备好了亲切的笑容,向前一步抱女儿,却被旁边的妻子抢先。慕容堇弯身把女儿抱入怀里,笑,“哎,呀呀,你今年又胖了啊”,然后就板起了脸训话,“你不知道你爹爹身体不好吗?不光要他抱,还准备拿你这冰凉的爪子去碰你爹爹!匡叔叔是怎么教你的?!”
“咳咳,阿堇,我没那么脆弱啊。”被妻子抱入怀里的呀呀可怜兮兮地回头,向谢书雁求助。他摸摸鼻子,无奈地笑,被妻子直接无视。父女俩眨眨眼,谢三郎摆手,表示自己没办法了。
“娘~娘~你不要这么小气嘛!”呀呀自力更生,搂着慕容堇的脖子撒娇,声音娇脆甜美,“我一年就见爹爹一面,抱一抱也不会少块肉嘛。你都抱了一年了……”
“那是我丈夫,我想抱多久,用得着跟你商量么?”慕容堇带点儿得意,点点女儿的鼻子。觉得手酸了,才把她放到地上,摸摸她冰凉的小脸蛋,“好啦,去玩吧。”
“……娘真小气。”望舒吐舌头扮鬼脸,调皮捣蛋的样子,逗得谢书雁直笑。他的小女儿,和他小时候一样的活泼啊。但多一会儿,他就开始咳嗽,越来越喘不过气的那种,忙被慕容堇扶着,一同进了屋。
“啊,爹爹身体还这么差啊……”呀呀很失望,从小匡易叔叔就告诉她,她的爹爹有多厉害,是江湖上有名的大人物。可她从来没见爹爹抱过比娘亲重的东西,更没见爹爹用过武功……说不定爹爹其实很差劲,是匡易叔叔怕她失望,才故意安慰她的。
院子里围观的谢家众人望着谢三郎越来越差的身体,若有所思。
谢家六姑娘叹息般地笑,“不知道三哥能不能挨过明年冬天。”她的丈夫是性情随和的美男子,闻言只笑着看眼口无遮掩的妻子。
谢五郎道,“已经好多了……我本来以为今年就见不到三哥了,那位公主对三哥挺好的呀。”他是跟着儿子谢行歌一起回来的,并没有妻子跟随。
谢八郎摸着下巴,“三哥回来,估计这几天会很忙……大魏到年关,陛下可算是积攒了不少国事,等着丞相大人处理呢。”
谢七郎从进到这个家门,就没说过几句话,现在众人讨论,他依然一声不吭,漠然地看天色,这些事和他无关。
还是当家的谢白涵有气魄,从台阶上站起,对这几位长辈一一行礼,建议大家进屋再说话。果然啊,一家子和和美美亲亲热热的场景,是不可能在谢家出现的。好在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也没那么难堪就是了。
傍晚吃过饭,大燕皇帝慕容靖的书信到了,慕容堇去处理了。谢望舒瞅着娘亲没空管自己的样子,眼睛一转,偷偷溜进了屋子去找爹爹。她悄悄推开虚掩的门,小脑袋磕在屏风边,踮着脚往后看。
见谢书雁坐在书桌边写字,她兴奋,还怕被娘听见她又来打扰爹爹,把手放在嘴边,小声喊,“爹爹。爹爹!”
谢书雁擡头,见到小女儿缩手缩脚的模样,笑着放下笔,对她招手笑,“呀呀过来。”
呀呀小心脏砰砰直跳,被爹爹的笑容闪到。她往后瞅瞅,娘不知道,欢叫一声,跑过来埋到了谢书雁怀里。可爱的小姑娘闻到爹爹身上清淡的味道,狠狠吸一口气,颇为乖巧懂事的,仰头对谢书雁笑,“我要一整年记得爹爹身上的味道!”
谢书雁目中掠过极淡的伤感,把她抱在膝上坐着,摸她的头,问,“呀呀这一年,都在做什么呢?”
“我跟匡叔叔玩啊,还被靖表哥接到皇宫去住了几个月。”小丫头掰着手指,很认真地把一年来的往事说给他听。她说一半,歪头认真道,“可我要匡叔叔教我学问,他说他不敢教我,怕败坏了爹爹的名声。可是爹爹又不在我跟前,我又不能让爹爹教我学问啊。”
谢书雁无话,摸摸她的头。他低头亲亲小女儿的脸颊,呀呀立刻忘记了不解,高高兴兴地让爹爹亲。谢书雁眸子半垂,余光看到屏风后一个淡淡的影子,慕容堇在后面站着,看他和女儿玩耍。
“呀呀,明天爹爹带你去书房,送你几本书。就是我像你这么大时,看的书。”
“好哇。”
“呀呀以后长大,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啊,但我跟着匡叔叔长大,以后恐怕会学医吧。嗯,那就学医吧。”
“学医呀……”
“所以爹爹,你要等呀呀长大啊。等呀呀长大了,就能治好你的病了。你和娘,就不用那么辛苦的,每年跑来跑去了。”
“……呀呀真是好孩子呢。爹爹和娘亲不能陪在你身边,你会不会怨我们呢?”
“有时候有一点儿啦。可是如果爹爹永远不在了,那我更加伤心,娘也会哭得很惨的。那我还是希望像现在这样,你们每年回来看我一次好了。你们好好的,呀呀才好好的啊。”
他们说了有半个时辰话吧,慕容堇一直在屏风后靠着听。等她听出谢书雁话里的疲惫,才走出来喊女儿,“行歌在外面喊你去玩,你跟他们一起去吧,呀呀。”
“好。”谢望舒吐吐舌头,从谢书雁怀里滑下。跳着到母亲跟前,被慕容堇拉着穿了厚棉袄,就送了出去。慕容堇在外面雪地里站了一会儿,默默地看着夜雪一阵子,才回到屋中。
暖炉边,谢书雁对她笑,温和又雅致。她于是也收起心里那一点儿伤怀,到丈夫身边,揉着他的额角,抱怨,“慕容靖来信说,呀呀特别调皮,宫里的孩子都被她捉弄了个遍,连太傅都被她气得要辞官。谢公子,你家女儿也太不省心了!”
“她还小嘛,小孩子不都这样。”
“怎么是这样了?人家其他家的小姑娘,都可听话了!哎,都怪你太惯着呀呀了,从来不说她。闹得她现在谁的话都不听……只听你的话。”慕容堇语调酸酸的,冲着丈夫皱眉头。
谢书雁掩饰地垂眼,又是只笑不说话。慕容堇最拿他这个反应没办法了,往前坐在他腿上,搂着他脖颈,继续酸溜溜道,“你刚才还这样抱着她……你都好久没这样抱我了!”
“……因为阿堇你会主动坐过来嘛。”谢公子很无奈,只好搂抱着妻子,低头亲一亲她的脸,以示安慰。
谁料慕容堇的醋坛子越发严重了,“你刚才就是这么亲呀呀的……我和你的女儿地位居然一样了,呜呜呜。”
“阿堇,乖一点,听话。”
“你还凶我……”慕容堇扑在他怀里,搂着他脖颈不依。她呜呜呜地假哭,逗得谢书雁没办法极了。
“我哪里有凶你哇?我一直这样说话嘛。”谢书雁搂着妻子,笑着亲她的眉眼。有时候,他真觉得自己养了两个孩子,妻子要他时时哄着,女儿也要他时时哄着。
浅尝辄止的吻,让慕容堇无法满足。她从丈夫怀里探出头,观察他的脸色。然后悄悄靠近他耳朵,“谢公子,我们去床上好不好?”
“……”谢书雁怔住,抱起她笑,“你呀,怎么越来越那什么了。”
“跟谢公子学的啊。”
窗外,小小的谢望舒扒着窗纸,直到里面的烛火暗了,才叹口气,跟后面百无聊赖站着的谢行歌说道,“看吧,我就说了!娘总嫌我重,还总要爹爹抱她!她比我重多了!”
谢行歌含笑摸她的头,“你和婶子还真是一对母女啊,抱一抱、亲一亲,都要斤斤计较。”他拉起望舒的手,往外走去。
“哎我不要走!我还想多看看爹爹呢。”
“接下来的场景,不适合你看。”
谢家院落铺着一层雪光,两个半大孩子手牵着手,说说笑笑地走远。
来年,又是一个好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