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中,湿冷阴沉。空气都像是浸着水,黏腻难闻。不知是哪里的水,一滴滴日夜不停,折磨人心。
就是在这样空廖无人的地方,慕容岳已经被关了快半月。起初,他还能和慕容安对抗,试探他的口风;现在,他只能靠着冰冷的墙面,奄奄一息的同时,头昏眼花听着他嘲笑自己。
慕容岳不是个称职皇帝,他从来不怕被嘲笑。
这次,听到地牢铁索门拉动的声音,他就知道,慕容安又来了。于是,连眼睛都没擡,咳嗽着说话,“你不用再劝了,我不会退位,也不会给你龙印。你自己找吧。”
没有男人大声怒骂的声音传来,反而是一缕清香,细碎轻微的步子,缓缓在他耳边靠近。他疑惑地擡眼,视线因饿了好几天变得模糊,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桃红色身影,还有女子温柔的笑脸。
一时间,他头脑昏乱,手脚冰凉。好像突然回到好多年前的黑夜里,他也是精疲力竭地倒在路边,桃红衣裳的少女骑着马悠悠过来,哼一首他听不懂的民谣。她走在桃花里,无论是声音还是笑容,都像是桃花一遍遍开放,映出刹那芳华的美。
见到他,只愣一愣,就下了马,对他温柔地伸出手……他记得她眉眼的灵动,笑容的清脆,还记得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幽静像湖水,盛满了天地灵气。她的好,让他甘之如饴。
“阿岳,你跟我走吧,我能养得起你。”她站在杏花林里,眼睛弯起来,笑得一点也不淑女。
“阿岳,别担心,只要我在,你什么都不用管。”千军万马前,她拉着他冰凉的手,温和地安慰。
“阿岳,我恨你。”那是最后一刻,她鲜血淋淋地倒下,再没有温柔娇美的笑容。
十年的时间,他已经老去,她从未改变。少女的美丽,在他记忆中远行,每每将要忘记,又突然出现,让他记起。慕容岳早就认命,她不肯放过他。
“陛下……”
“宜儿……”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怔住,呆呆地看着对方。
慕容岳视线清明,才看清扶自己的,是兰静,神色一时顿住,“……你怎么穿这身衣服。”
兰静眸子低下,似在笑,平时柔和的声音微哑,“陛下不关心我怎么来这里,却在乎我穿什么衣服?”
“……你走过来时,和她很像。”慕容岳低哑着声音,好像还没从回忆里走出,“你过来时,我还以为她回来了,要带我走——兰儿,对不起。”十年了,他还是走不出来。
“没关系,”兰静轻声回答,温柔的外表下,是一颗似笑非笑的心脏,“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气氛僵冷,慕容岳看着兰静推开自己的手,站了起来,侧过身子,看黑暗地牢里照进来的唯一月光,声音也甜美得像月光,“陛下,兰儿要带安王爷去找龙印。”
“为什么?!”慕容岳大怒,不可置信地瞪着自己的宠妃,伸手去抓住她衣角。
她仰头,眸子里像津着月亮,“因为他说,只要他当了皇帝,就放我和你离开,到民间做普通夫妻去。因为我喜欢,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我受不了,你从来不在乎我。”
慕容岳松了握住她裙角的手,她的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上。他有点儿茫然,这不是他熟悉的兰静。
他的兰儿,温柔大方,贤惠的不得了。从来不会哭诉他的不专情,从来不对他发脾气,更从来不会忤逆他。他想当好皇帝,她天天陪着他熬夜批奏折。他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她总是轻言细语地想办法。
她对他那么好——好到,他都忘了,兰静并不是没脾气没想法的纸人。
一开始的兰静,根本不是那么弱质纤纤的样子,独自闯荡江湖,单枪匹马救他一命,就笑嘻嘻地说出条件,“我想离开这个江湖,你带我走,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好不好?”
那么潇洒的兰静,却是一进宫,就开始慢慢改变了。变化那么缓慢那么迟钝,让他一点儿察觉都没有。等反应过来时,兰静已经成了温柔贤惠的兰贵妃,言行举止一点错处都没有。只有他还停在原地,呆愣失措,只能接受。
在慕容岳出神的时候,兰静悄然离开了地牢,去和慕容安碰头。这个国家,无论谁当皇帝,她都不在乎。
公主府上,慕容堇得到消息,“安王爷请公主去陪胥太子。”来人嘈杂,碎碎念了一堆安王爷的吩咐,送来许多贵重的礼品。还很得意地告知,安王爷在胥江太子跟前,百般说起长公主的好处,让胥太子夸赞不住呢。
“凭什么?”慕容堇冷笑,从小案后伸出素手,猛地推翻送来的无数珍宝,明珠珊瑚掉了一地,“他请胥太子做客,凭什么要我作陪?我是卖唱女吗!”
来人被她吓着,跪倒在地哭丧着脸,“公主莫气,这是安王爷的话,不是奴才的意思……奴才这就回去,转告安王爷……”
“回来!”谁知那人屁滚尿流地爬了几步,又被慕容堇拦住。
回头时,慕容堇吸口气,变得和颜悦色,示意侍女们收拾被自己弄乱的珠宝,“本公主突然想起,自己很仰慕胥太子的才华。三叔太了解我了,请你让轿鸾等一等,我去换身衣服。”倏尔一转身,就绕到了屏风后。
来人目瞪口呆,他还没有适应长公主的一惊一乍呢。
慕容安的意思,慕容堇很清楚:他希望自己这个烫手山芋取得胥江的喜欢,然后让胥江出力,助他登上皇位;至于她这个公主到时怎么办,就不在他的考虑中了。所以慕容堇当然不高兴,这太侮辱她了!可同时,让她突然转换主意的理由,也很简单:她不能再等了。宴会在安王爷府中,或许会碰上些什么对自己有利的。
做客盛京的大魏太子胥江,是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温文儒雅,对谁都笑眯眯的。他知道大燕最近的变动,也清楚慕容安请自己的意思,可大名鼎鼎的长公主慕容堇在侧,并没有吸引到他。
这位众星捧月的少女梳着高髻,锦衣华服高贵华丽,端坐在旁的姿势,偏头听话的模样,甚至是对他笑的样子,都像是一堆明珠凑在一起,闪得他睁不开眼。这么个光华照人的,他早就见怕了,哪里还敢细看?
胥江赶紧转头去看端盘的侍女,放软声音,“北方的姑娘,比我们那里更多一份豪放,很美啊。”
侍女羞红了脸,怯生生地低下头,承受了胥太子的赞美。慕容堇摇着杯中清澈的酒液,凉笑一声,向他敬道,“哎呀,胥太子真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呢。”
“公主也有一张会说话的嘴。”胥江假笑,乘了她的敬酒。
慕容安在上位,看到那对出色男女,明明郎才女貌般配的很,可就是不来电,还你刺一句我讽一段,实在打乱了他的算盘,让他失望的很。
宴会过了很久,觥筹交错迷乱人心,慕容堇假借不胜酒力,出去透风。她站在凉风里,方才还生气勃勃的脸,瞬间就凉了。靠栏杆站一会儿,看到一川寒水寂寥,风拍野林肃肃。同时藏在耳边的声音,除了宴会中心的乐声,另一个方向,还有一道难听得很的琴声。
那琴声细微,弹的人想必是初学,磕磕绊绊的很。一会儿尖锐,一会儿又突然没声,还时不时有断弦的声音,然后又是调弦半天。如此不堪的琴声,调不在调的,和另一边的宴会丝竹声比起,苍白又荒凉。
皇宫被禁着,所以安王爷才摆宴在这处宅子里。怎么他要宴请胥江胥太子,歌舞升平的,这府上,还有人敢弹琴,跟他对着干?
有点儿意思啊。
慕容堇承认,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于是放慢脚步,捂住呼吸,往那琴声的方向寻去。正离那声音越来越近,手腕被一抓,吓得她差点叫出来,直到看到来人——居然是兰静。
“兰姐姐,你怎么在这里?”慕容堇心生不安,不解地用眼神打量她。
兰静嘘一声,拉着她手腕,往那琴声的方向看去。
慕容堇这才笑了:先不管兰姐姐怎么在这里,却是和自己一道,被这难听的琴声吸引了。
于是两个女子手牵手,慢慢地往琴声的方向靠去,更是有了兰静会武功的掩饰,更加不容易被人发现了。她们两个穿过了好几个院子,才听到琴声就在前边凉亭中。
慕容堇心中大喜,终于被她找到了。忽视了兰静的反应,快步往院子里寻去。琴声,被掩映在垂柳中。一道道寻去,只看到水边凉亭中,一抹霜白的影子,朦朦胧胧捣碎了天地。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磕磕绊绊的琴声乍停,白衣人抱琴欲走。
却快不过慕容堇的脆声,“站住,谢书雁!”
树木油亮茂盛,促成一片浓郁的绿。白衣身影微僵,低头抱着琴。脚步声过来,两名女子一同到他跟前。他白衣乌发仪姿胜雪,侧过脸微微含笑,面上神情如冰玉无暇,“一别多日,在下很是想念公主。公主也必然想念在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乃们一定要我丢掉节操无下限地求留言求作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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