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子,阿堇纵是再没用,也不会让你牺牲两次。
少女从水中浮起,抹掉面上的水滴。她定定地站在月光下,想起方才说出“喜欢”,谢书雁呆住的神情,心里像装块海绵,突突的挤出软水。他在吃惊,是没想到她会主动吗?
其实,慕容堇自己也没想到。
摆脱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慕容堇拖着沉重的衣裳,往火燃烧的方向走去。夜风从水边送来,她合住双臂取暖,还是冷得唇瓣发紫,面色苍白。但她没有停下步子,她一直走上岸边,拐进浓密林中,又绕进了火光旺盛的地方。多走些路,便能多给某人争取机会。
她随便走着,闲庭信步般,待搜寻的人找到,团团围住,她也只是停住步子,向那为首的看去。
没有再蒙着面,三四十岁的粗壮汉子手中刀往地上一放,咧嘴粗声,“公主,谢书雁呢?”
慕容堇撇嘴角,擡着下巴,上扬的眼尾泄出讥冷的神情,声调寒冷如冰,“不是被你们弄死了么?”
“那他尸体在哪里?请公主告知。”
“本公主害怕死人,早忘了那个骗子死在什么地方了。”
“……公主为什么说,谢公子是骗子?”汉子吃惊,精锐的目光不放过少女,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他早就有欢好,还骗本公主的感情!”慕容堇面色先是发白,恨恨地说道。后察觉到不妥,瞪眼扫一圈周围的人,冷喝,“好大的胆子!本公主想要如何,还用跟你们汇报?!今日挟持本公主,明日就让你们不得好死。”
众人喧哗,面上纷纷有不屑。歪头讨论,声音传到慕容堇耳中,“外边说长公主骄纵难缠,看来确是不错的。”
“骄纵难缠也不容你们放肆!”慕容堇继续冰着脸,袖中伸出一枚簪子扎在自己咽喉上,冷冷回答,“识相的话,就放本公主离开。在皇兄面前,本公主还会为你们求情——冒犯长公主,可是死罪。”
为首的汉子见弟兄们讨论好久,心里也扫除了疑心,对这公主多了蔑视:遇到刺客,也就这点手段。
面上却摆出和气生财的表情,擡手打偏了慕容堇手里的簪子,恭敬道,“我们是江湖粗人,不懂规矩,委屈公主了。但还请公主跟我们走一趟,有些重要的话想跟公主说,关乎国家存亡。”
慕容堇面色变了几变,在对方的劝说下,才犹豫道,“本公主只跟你们去几天,说完话就要放了本公主。”
“公主请。”对方邀道,并让一个侠女出来,递出丝巾要蒙住她的眼睛,带着她走路,还解释,“为怕以后生起什么事端,公主还是不要知道去什么地方好。”
慕容堇脚踩在石块上,被旁边的女人粗鲁地拉着,口中抱怨“你们这群鲁人”,更是惹得众人嘘声。被人、扶上马车,她听到那首领跟下面的人吩咐,“继续找谢书雁,他不可能死了。”
慕容堇踩在踏板上的脚才一停,侠女就发现了,“怎么了?”
“本公主体寒。”坐上马车,她才低下头,寻思:这个时候,谢书雁聪明的话,必然已经离开了。他一直是识时务的人,想必知道自己的用意。
但她却猜错了——
公主被大批江湖人带走的时候,为了不让人找到,谢书雁仍封闭了五感,沉在被血染红的水中。白色衣袍掀起,和乌黑长发缠在一处,黑白分明。水纹在他周身圈圈荡起,月亮照在他苍白的面上,美得惊人。如果细心,会发现,他身上,还在向外渗着血,从未停止……
慕容堇一直被遮着眼睛,衣食住行都有人照顾。她刻意做着摆架子的公主样,把一干粗人折腾得要吐血,还没法拿她如何。不知道走了多远,似料定她记不住路,眼上的丝巾才被取下。这段时间,她已经知道首领是一个叫常三的江湖大英雄,为人正气。
那人好几次上马车,试探她的口风,“谢公子平时和公主说什么?”
“他说他爱我爱得要死要活。”
“……还真是谢书雁的风格,”常三呵呵笑,“他很喜欢讨女孩子欢心,几天就把公主哄得这么乐。”谁不知道啊,慕容堇成亲当日,丢下驸马爷,就跟谢书雁跑了,天下大惊哪。
慕容堇嘴角僵硬,对方看她脸色不对,才想起这位公主刚被谢书雁欺骗感情,忙咳嗽着转话题,“公主没有怀疑过么,谢书雁为什么会出现在公主身边?”
“自然是为本公主的魅力折腰。”慕容堇毫不脸红地说道,倒把对面的中年汉子弄成个大红脸。
如是几天,慕容堇基本可以猜到了,这些人掳自己,确实没恶意——他们找的人,是谢书雁。想来平时在盛京,禁卫军眼皮下,谢书雁又住在公主府中。只有这样的时刻,才能捉住人。
可是为什么?
从他们口中,她知道谢书雁在江湖中口碑很好,而他们也不像是杀人放火的强盗,两者之间有什么误会吗?
抱着各种复杂的念头,慕容堇被这些人带到了一个村落中。说是怕她猜到自己身份,所以在这里躲几天。公主也劳累一路,可以在这里歇息片刻。
“你到底有什么话,在这里可以说了吧?”洗漱过去,两个下人送了吃食,常三又跑过来看她,态度亲切得不行。
常三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一路上是怕被人跟踪,听了不该听的话。这下到了我们的地盘,自然不会对公主隐瞒了。”他嘿嘿笑两声,锐利的目光在少女身上扫来扫去,“公主也装了一路,不累么?”
慕容堇眉尖跳起,诧异地擡头看他,面上带了一份欣赏:原以为是个粗汉子,竟也有颗敏锐的心。也正是这样,他对她说的话,她才——一个字都不信。
“谢书雁是我的朋友,我们认识了十年!我一直很欣赏他,”常三坐在屋中一边,怅怅看着外面,目光里有追忆,“我们无话不谈,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可是前几个月,我不小心得知了他一个秘密——他瞒了我十年!也瞒住了整个江湖人。”
慕容堇从头到脚,都很淡定。也可以说,她心不在焉。常三说了絮絮叨叨的江湖故事,与她的世界,相隔太远了。
常三似要看她惊讶,故意压低声音,“青显无双,谢氏长流。公主肯定没想到,他是谢家三郎!”
谢家……
传闻中,青显谢氏,算尽天机,无一纰漏。谢书雁,便是出自那个谢家么?
少女低着头,看自己素白的手指,没听到对方再说什么了,扬眉冷笑,“就这样?你因为这么可笑的原因追杀他,我不管。却把我扯进来做什么?”
“长公主真是好定力,”常三冷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似很着急,“他瞒了所有人十年!这不奇怪么?谢家以文称天下,却出了个谢家三郎,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双雁公子’之一!这难道不奇怪么?他从不发怒,从不得罪人,是所有人眼里的大好人,这不奇怪么?还是说他突然冲进公主的婚事,要追求公主——如果一件事不奇怪,那所有的堆在一起呢,还是不奇怪么?!”
慕容堇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看向窗外。好几个男孩女孩蹲在地上,看什么稀奇宝贝般,一个劲地笑闹。无忧无虑地凑在一起,傻乎乎的,好像勾手就能一辈子。他们,可没有不信任呀。
那晚,月色朦胧,山洞阴冷,风寒。她又怎么睡得着?只是怕看着他尴尬而已。
当然,她听到了他自嘲般的话,“就算你现在信我,以后也会变的。……我从不骗人,信我有这么难吗。”
那个时候,慕容堇不懂,为什么谢书雁会那样说。现在,她想,她懂了。
耳边常三喊了她好几声,她才轻轻地回答,“我信他。”
“……你!”常三被她气着了,怒极反笑,“我就知道!就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多了,我才不敢公之于众。因为没人会相信,谢书雁根本不是什么好人。”
慕容堇没反应,听他摔门离去,才揉着额角,把头枕在窗前,发呆。然后,又是不自主的,想起谢书雁。她一天要想他几百次,开始时还控制着,后来却再控制不住——
她想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他的笑……
谢公子,我只信你一次,你莫要骗我呀。
日后,常三又来过三四次,处处打听谢书雁平时的举动。慕容堇心情好时,就编些谎话逗他;性情烦躁时,就抿着嘴一声不吭。后来催的烦了,慕容堇当下放下手中事务,怒道:
“说说说!让我说什么?!是不是一定要我说他怎么盗取宫中机密了?!他连宫门都没摸到!你一个男人,整天饶舌不住,难怪连个老婆都没有!我说你老是问他做什么?谢书雁连提你一句都没有,你不会性取向不正常吧。”
“公主!”常三大声打断,面色扭曲,没想到堂堂一个公主,说话跟爆竹似的噼里啪啦,什么粗话野话都说的出来!这还是平时那个云淡风轻、泰山崩于前而不倒的长公主么!
就在里面热闹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黑脸男人背着白衣公子进来,疾声,“大哥,谢书雁找到了……可是……”
伏在他背上的谢家三郎跌倒在地,看到屋中的慕容堇,露齿而笑,可爱的不行,扑过去,“娘、娘……”
“什么?!”慕容堇面色扭曲,后退大惊。
“娘子。”他终于抱住了僵硬的姑娘。
屋中一干人石化,痴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