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妤醒过来时,发现置身一处洞穴。她身边洒了驱毒粉,玉台的红衣披在她身上。阿妤撑着身子坐起,看去,玉台穿着白色里衣,就那么坐在洞穴门口,看着外头。他那个姿势,分明是坐了很久的样子。
听到阿妤的咳嗽声,他回过头,看了她一会儿,才道,“我救下你的时候,你手臂划伤了。你再检查一下,看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
难怪她手臂觉得痛呢。阿妤小心坐起,看玉台并不回头,就轻轻掀开衣角,检查身上的伤口。索性都是小伤,回去敷点儿药就好了。她站起,抱着衣服走到他身边,为他披在身上,轻轻搂住他的肩膀,“你好不好,有没有伤着?”
“和你差不多吧。”玉台淡淡回答,依然静静地看着外头。
“伏夜死了吗?”阿妤问。
“嗯,”他答,“项安的信鸽传来消息,伏夜已经死了。山路也并不难走,等你歇好了,我们就上去出山。”
阿妤点头,轻轻靠在他背上,跪坐在地,陪他一起看外面。太阳穿越云层,照在雪地上,白莹莹一片,世界银白。因为无风,其实并不冷。草木沾上雪花冰霜,河水被冻住,天地沉睡。这山里面的风景,静谧得像十个冬天一样漫长。
所有的故事都结束了,除了空无一人的安静,还有身心的疲累。阿妤趴在他肩头,什么解释都不需要。只要他还在,比什么都好。
谢玉台看着外面雪景,却突然开口,“和我回青显吧,阿妤。”
“……!”阿妤吃惊,抬头对上他冰凉的面具,声音颤抖,“为、为什么?”会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谢玉台一直不动的身子转过来,看向她。她雪白的面颊,他看了很久。阿妤手放在他肩上,让他生出一种错觉:似乎阿妤从来没离开过,她一直和他在一起。谢玉台缓慢说道,“你知道,我变了很多。”
“嗯。”
“我不可能像以前那么爱你,什么都以你为主。那种事,我不太可能做到了。”
“我明白。”
“说不定你在我身边十年,都会觉得我还是不够爱你。那样你会觉得不值。”
“我不会。”
“我说过,伏夜一死,无论你是生是死,我都陪你。阿妤,我有时候,觉得人生真无趣。”
“……嗯。”
“可是如果你需要我,如果你还愿意在我身边,如果你能接受这样子的我,我就和你在一起。”
“我当然能接受,”阿妤抬手,轻轻揭下他的面具,颤手抚摸他变得可怕的面颊,“只要玉台你在,我都能接受。我要你好好的,陪我一起。只要这一点,其他所有事都可以商量。不够爱我没关系,觉得我烦没关系,只要你还要我。”
“我当然要你。”只有阿妤,会完全接受他。只有他,可以拥抱阿妤。相爱的人,经过磨难,翻越困境,是应该在一起,得到幸福的。
他们下了山,在利州住段日子。伏夜死后的那段时间,再没什么能威胁到玉台。可是玉台的身体很不好,断断续续生了好几场病。等腊月时,才算好转些。阿妤心里明白,他幼时吃苦太多,身体积攒了太多的毛病,这都需要慢慢疗养。没关系,他们时间还很长,养身子总是可以做到的。
期间,谢八郎来了好多次信催促,请他们回青显过年。谢玉台不反对,阿妤自然也没意见。他们说好出了青显,就回去明州那间“鬼屋”去住。阿妤笑着说,“那鬼屋,这么长时间没人,说不定还真闹鬼呢。”
谢玉台和江妤一路北上,到青显的时候,已经差两天就要过年。仆人一路引路,带他们进谢家大院。粉墙环绕,甬路相衔。一带水池,清溪泻雪。亭楼阁榭相对称,雕甍绣槛相环绕。这是第一次,阿妤见到谢家院子这样热闹的时候。几对男女,或站在屋中,或站在雪地里,或谈论,或围着下棋。
屋中下棋的一对男女谈论声直传到外边,众人围观。
撑着下巴的女子笑道,“不行,取大金不从此路走,那里连年雪封,爬山路遇上雪崩,就不好了。”她往另一处放白子。
对面的白衣男人笑着摇头,“取天下,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我听说那里仆役几代人,都为大金所奴役。这是你可以争取的力量。”男子又剥一子,放在原处。
这便是谢家人的下棋:天地为棋局,万物为棋子,任由取道。
谢白涵坐在雪上台阶,微笑着看几个小孩子在雪地里堆雪人玩儿。欢笑声、叫喊声活力十足,给谢家添了不少生气。
谢明台本在围观那盘棋,见谢玉台和阿妤进院子,点头致意。阿妤对那边笑一笑,谢玉台却站在廊柱下,不多理会。只是阿妤问起时,他才抬手介绍,“下棋的那白衣男子是五哥,他的妻子是女皇,行动不自由,所以他只带了儿子谢行歌回来。和他对棋的是六姐,旁边的是她丈夫。你没事,不要惹她,她是有名的坏。堆雪人的那个小女孩,是三哥的女儿,谢望舒。还有……三哥。”
谢玉台停住话,因为众人都听到了外面的声音,齐齐看去。端庄雅致的大燕公主和谢三郎一同进来,风姿翩跹。阿妤微失神,看着谢三郎。多年前,她在云州曾经见过这位谢三郎。那时候,谢三郎还有些意气风发的味道,笑起来招人的很。可现在他站在妻子边上,白衣欺雪,温和内敛,比谁都儒雅沉静。
听说,谢三郎是这一辈中,唯一文成武略之人。可阿妤看去,只觉得他身体很不好。
年夜饭后,谢三郎谢书雁处理政事之前,想见一见命途多舛的七弟。兄弟二人在书房中,一坐一站,恍惚间时光就迷去了那么多年。
多年前的云州,谢书雁匆匆见过玉台一面;造物弄人,等到谢玉台和谢书雁再见面时,谢玉台二十五,谢书雁三十四,带着妻子慕容堇回到青显。晃晃几年,发生了太多变故,多少往事浮沉。
谢书雁微笑着让玉台落座,“玉台,我听说你还是不愿回青显?”
“是,”谢玉台淡淡答,“我已经有了自己要做的事,不需要谢家的庇护,也不愿为谢家做事。”
“不回就不回吧,我们家的人,都喜欢在外面跑,”谢书雁笑起来很温和,一点儿危险都没有。但他温和,并不代表他是个无原则之人。“可是江姑娘渐渐大了,她跟你那么多年,你该娶她过门。”
“……我不想,”谢玉台轻声,对三哥,他还是很尊重的,“我怕她以后后悔嫁我。”
“你不够喜爱她?觉得她值得更好的?或许你想呆在她身边,却不愿负责?”因身体不好,谢书雁掩袖咳嗽,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还是你能够看着她嫁给另一个男人,上前祝福他们百年好合?”
谢玉台怔住,别目。
“玉台,你又不是你家那位姑娘,你怎么知道她的想法?爱情,是可以培养的。可你家那位姑娘,却等不得。我们家还第一次有你这种人呢,如此有奉献精神。”谢书雁说的自己都笑了,眉目温雅如春归。他们家,向来是管你喜不喜欢,弄到手再说。像谢玉台和阿妤这么多年的少年情爱,还真是少见。
不过,也很值得羡慕就是了。
庆幸玉台年少时遇到阿妤,多年后,阿妤还陪在他身边。这段一起走路的过程,几多艰辛,又几多情深,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遇到的。
夜里,谢家人各自出去玩儿。阿妤听说青显外有一座雪山,就想去爬山。玉台见她那样兴致勃勃,就答应下来。却是等一路辗转去爬山,走到半路,前面有人来告知前路被封了,没法上山了。再一起下山的时候,阿妤伏在玉台背上,要他背着自己下山。
玉台静静想着三哥的话。阿妤则趴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跟他讲幼年时的趣事,说小时候没人陪伴时自己怎么捣蛋。
霜月皓白,白雪覆盖山头。风停住,万籁俱寂,世界好安静。耳边一直是阿妤说话的声音。玉台长时间不吭声,默默地听她讲。多么温馨的岁月,他愿意一直背着她走下去,听她就这么讲下去。
“玉台,你还记得那年,你背我去逛夜市吗?那是你第一次背我呢。”阿妤想起以前,笑。
玉台也眼眸温和,是啊,那时候,他第一次背她。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总是背她。女孩儿的长发经常荡到他眼前,他都习惯了。
那时候,那时候——那段又长又安静的小巷深处,他背着她,想一直走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玉台,你要一直这么背我走下去。即使你老了,我也老了,也要背我走。”
“好。”
“不要放弃我。”
“好。”
现在想起,玉台还能背着阿妤走下去,是何等幸运。没有被时光击倒的一切宝贵,都值得祝福。
谢玉台突然开口,“阿妤。”
“嗯?”女孩儿哼,声音软绵绵的。
“我想娶你。”
“……”
“你嫁不嫁?”
“……嫁!当然要嫁!”阿妤搂紧他脖颈,目中含笑。她轻轻亲吻他耳垂,浅薄的呼吸尽喷在通红的耳珠上,柔声,“你每一次要娶我,我都愿意嫁的。”
江湖不忘,生死不离,岁月如歌,当然不仅是传说。如果爱,一定要深爱。
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当然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啦。虽然俗套,却美好。这个俗套的美好,是多少人毕生追求的。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