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丽华见到谢玉台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少年,已经被他自己的想象折磨得奄奄一息。昏黄烛火中,他额头撞破,有血凝固。脸上的旧疤,也被自己划破,肉疤连着血痕,狰狞无比。而他灰白的脸擡起,正对她冷笑。
他低声喃喃,“我要杀了你。”
“哦?这比救出你的宝贝疙瘩更有趣吗?”胥丽华蹲下,手擡起他的下巴,啧啧笑。她看着他呆滞的目光,惊讶下,对自己的效果很满意,“呀,玉台这反应,是已经忘了江妤的存在了?黑暗真有趣对不对,能让你变成另一个人啊。”
“你这个老巫婆,死鱼眼,媒婆嘴。你长得这么丑,你还记得你多老了吗?!你觉得有趣,自己去回味一番童趣啊!”谢玉台嘴唇翘起,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他句句穿心,让胥丽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胥丽华一掌拍在他胸口,看少年被撞飞,顺着墙壁滚落。他捂着嘴冷笑,她也温柔地跟着笑,“好孩子,是你惹我生气的。那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江妤,她已经死了!”
谢玉台猛然擡头,瞪着她,“你骗我!”
胥丽华扬眉,“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我怎么会让我的小怪物,看上别的人呢?玉台想要证据是吧?来人,把他关到那个全是刑具的地方去。玉台,你能挺过来,我就告诉你,江妤是怎么死的。”
日日夜夜,百般折磨。喂他吃人肉,逼他喝人血,让他亲手去杀掉那些对胥丽华没用的人。他稍有点儿反抗,胥丽华就用阿妤来逼他。
“玉台,阿妤没有死呢。你看,这是她的一根手指头,刚切下的。其他的,还好好的。”
“玉台,这是阿妤的手骨。她已经死了,你不用指望什么了。”
“你不肯和人□吗?这是江妤腰上的那个同心结,你不想拿过来?乖,我知道你是听话的孩子。”
江妤,江妤,她成为他心头不能说的伤口。每天,胥丽华都用她来逼他。有时候是少女一个侧脸的影子,有时候直接是少女的发簪。有了这么东西,胥丽华想怎么玩他,就怎么玩他。他苦苦忍受,多少身心的疼痛,只为换阿妤一个消息。
他神思模糊,昏昏沉沉,早已不知道她是不是活着了。有时候想,或许已经死了,胥丽华这么残忍。有时候又想,或许还没死,胥丽华要用这个少女来玩他。
谢玉台抓紧怀里断裂的杏花银链,他还没送给她。握着她的同心结,他送给她的。抱着骨头,胥丽华说是她的。少年在牢狱里,吃吃笑:
“我真喜欢阿妤啊……小小的阿妤,安静的阿妤,陪在我身边的阿妤,永远只是我一个人的阿妤。我真喜欢阿妤啊,好喜欢好喜欢,喜欢的不得了,没办法和人分享的喜欢……”
他流下干涩的眼泪,滴在手上发黄的白骨上。
“你到底有没有死呢?你到底是已经死了,还是还没死?”
那样一个小姑娘,不知生死的姑娘,是在这里,最让他受折磨的。
伏夜趁着胥丽华不在,给他送饭。看脏兮兮的少年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虫子猪食,什么都能吃下去。伏夜不忍心地别眼,“玉台,你想活下去的话——得忘了阿妤。不然,你会被郡主逼疯的。你也不想,自己真的神志不清吧?”
忘了她?
她有那么多让他喜欢的地方,她的生死他还无法确定,他还欢喜地认为会和她走一辈子,他想救她出去。他那么地喜爱她!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怎么可以从他心头消失呢?
那剜骨割肉一样的痛,胥丽华每次提起就让他心口疼的人,他要怎么忘记?在她已经成为他生命最重要的部分后,在他没办法舍弃她后,在他光是听到她的名字就痛苦后……忘记,远远比记得困难。
他也知道胥丽华是故意用阿妤折磨他,他也知道自己受不了这种痛苦,他更知道再这样下去,还没有逃出去,他就已经疯了……可是怎么能忘记得了?
那么喜欢的阿妤。
最后一次和她说话,她在城门口送他。那时候亲吻的感觉,刻到了骨子里,怎么能忘记?
但是,如果他不能把阿妤从心头剔除,他就永远无法战胜胥丽华。他可能,就要一直被她这么玩弄下去。
昏昏沉沉中,胥丽华的一个男·宠传消息给他,“利州的人马,我们都安排好了。就等着公子你杀掉胥丽华,救出我们所有人。”这条线,是谢玉台凭着自己的本事,布置了许多年。他要杀了胥丽华,一定要杀了她!
失神的少年噙着眼泪,去亲吻抱在怀中的人骨。他抱着肩,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为什么爱一个人,这么的辛苦?连他都不清楚,自己还能坚持到什么地步。阿妤,不管是尸体还是活人,哪怕许我看一眼,让我知道你的生死,都好啊。
他始知道,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舍不得丢掉的东西,越伤人。
阿妤为什么那么好?
因为人生的每一次温暖和美好,都是为了让麻木的神经苏醒,感受到蚀骨之痛。然后,为下一次冬天做准备,为了迎接新的折磨和痛苦。这时候,真的可以把美好丢弃了。
再说青显谢家,谢明台查到了玉台这么多年都被关押在利州的郡主府,无比震撼!他第一次得知,胥丽华是怎么对待她手下的那些可怜孩子。谢明台一直以为谢玉台和胥丽华有点儿摩擦,胥丽华是定平郡主,过分不到哪里去。
那么,两年前,玉台拜他引开的那伙人,就是胥丽华派来捉玉台的吗?傻子!为什么从来不告诉他?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哥哥,一次次和危险擦身而过,而自己只以为这是小误会!
谢白涵敲门,谢明台把收集来的这些消息,全部给他看。胥丽华是郡主啊,而谢家除了一个谢三郎,不和朝廷有牵扯关系。谢白涵看了这些信物,表情也渐渐沉重,“七叔这么多年,是这样过来的?!”
胥丽华,定平郡主!真以为是皇帝的亲姑姑,谢家就碰不得她吗?她这样欺负谢家人,是以为谢家人死光了么?!
“白涵,无论如何,这次,我一定要出手,”谢明台揉着眉心,疲累道,“求你给三哥写封信,胥丽华是郡主,只有三哥和皇帝有交集。前几天江思明问过我话了,我打算去云州。和他一道,带着我的人马,直接去利州。后续的事,就麻烦三哥帮我弄好了。”
“八叔,很不幸,我刚收到大燕公主的来信,三叔服了毒,一睡不起,没办法用丞相大人的特权了,”谢白涵苦笑,“我们家今年是流年不吉吗?一个个,全出了事。”
谢明台怔住,进而发怒站起,“大哥失踪,二姐死了,四姐也死了,连三哥都服了毒……现在轮到了玉台。谢白涵,你要还当我是长辈,你要不想自家人一个个死尽,你就借我兵马!朝廷的事我不管了,劳你在青显费心——难道三哥出了事,玉台就活该被不管不问吗?”
谢白涵很少看到谢明台发怒,眉毛一挑,只好答应下来。好吧,他只是代替父亲行使宗主大权。他又不是真正的宗主,放个水,应该没关系吧?再说,相信父亲大人在的话,应该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当年五哥离家,带走青显一半死士,不就是被父亲当做没看见吗?
谢白涵坐下,开始安排谢家的人事流动大权,暂时交到谢明台手上。而青显朝堂这边,唔,谢家情报快,三叔一睡不起的事,应该还没被皇帝知道。那这段时间,他就先模仿三叔的笔迹,假作丞相大人,和皇帝谈谈那个无法无天的胥丽华吧。
动土到谢家头上,很了不起呀。
而胥丽华尚不知道自己已被青显谢家盯上,她每日,仍乐此不疲地玩着逗小老鼠的游戏。可是最近,谢玉台的表现,让她十分焦躁不安。
少年越来越隐忍,越来越无表情。她怎样拿江妤的生死说话,他都一脸麻木。痛吗?还是痛的。可是他已经不表现出来,让她无法从中得到乐趣。这个神经变得迟钝的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黑暗中,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何侮辱,都咽下去。她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死去了!
“我要你求我!求我放过你!不想知道阿妤的消息了吗?我跟你说,她还没有死,还留着一口气呢。”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玉台,你不怕我让人来,像对待你一样,去对待你的小姑娘吗?”
怎么对待他,就怎么对待阿妤?
目光迟缓的少年擡头,慢慢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他不哭,也不笑,他面无表情。身体在颤抖,他自己却不知道。
胥丽华呆住,瞪着他。猛然发现他每天抱着的骨头不见了,“你那个……呢?”
“我吃了,”他缓缓笑,看着自己的十指,轻声喃喃,“我实在是,太饿了。”
这样扭曲的人,坐在暗处,露出阴气沉沉的笑,连胥丽华都被他吓住。往后退两步,脊背升起凉气。她看到他面容因伤疤累累而狰狞,却对她露出妖娆华丽的笑,“谁是阿妤啊?我早就不记得了。”
记得阿妤,忘记阿妤。阿妤活着,阿妤死了。这些都有什么意义呢?
他被关在这里,被胥丽华毁了手,毁了爱,也毁了前途。他有时候心痛难忍,有时候肠胃抽痛,有时候失眠又头晕恶心。这时候,他就不得不停下来,内心痛苦,反而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胥丽华摔门离去,狼狈慌张。泪水滴在脸上的伤痕上,谢玉台才知道自己哭了。
如果你经过胥丽华这种每天在心口上放血的生活,就什么都不怕了。那种痛,是把心脏放在火上,一遍遍,反复地烤。疼痛剧烈,无止无休。但感谢老天,你想要活下去,总会克服的。
他跨过了那道线,变成了妖怪,再也回不去了。他像一只贝壳,把自己罩在里面。别的东西,都不想要了。因为想活下去,是这么的不容易。
是如释重负吗?
或许吧。
是悲伤流泪吗?
或许吧。
都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