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干脆说,千错万错,阴错阳差,都怪谢明台吧。如果他不插手,事情不会一发不可收拾。全是这个坏蛋的错。可是他们又不是谢宜,他们又不会算天命,怎么知道走到哪一步就可以了呢?
谢玉台不是傻子,他看明台喜袍穿在身上,府门上的红绸还没拆下,地上还有鞭炮放过的碎片,无处不散发出来欢庆气氛。他很不愿意地承认,自己被骗了。
在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和阿妤在一起了之后。他那么高兴地结束手头的事,快快乐乐地回到青显。他可以把阿妤光明正大地留在身边,而阿妤也愿意。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他觉得此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然后呢,他最亲近的亲人,利用了他!
少年原来清澈欣喜的眼,闪过恼怒惊愕,慢慢被黯然无光填充。他擡手,就掐上了坐在地上的少年脖颈。玉台目光复杂地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样的脸蛋,“阿妤呢?”
谢明台一下子就笑了。他想过很多种相遇的场景,玉台打他一顿,恶狠狠地质问他。为什么婚期是错的?他可以说是侍卫听错了。或者狡黠说,你又不识字,听来的东西难免有误差。如果玉台不满意,他还可以杀了那个侍卫来表明自己的清白。他当然也料过谢玉台会把矛头指向他——可他没想到谢玉台会这么直接。
“阿妤呢?!”谢玉台向前,凶狠地瞪着他,手上也禁不住用力。他怀中,给阿妤带的杏花银链,变得冰冷沉重。在少年怀中,总觉得有些事坏了。
谢明台擡手臂,轻轻偏头,就挥开了谢玉台钳制自己的手。当然当然,玉台手上无力,又不能练武,怎么可能会伤害到谢明台?这刻,谢明台从玉台脸上看到失望又伤心的神情,心里一痛,竟觉得有趣。他笑道,“你问阿妤?你爽约了她的婚事,她当然气得离开青显了啊。难道你还指望着阿妤等你道歉?别傻了玉台,你已经给了阿妤很大的耻辱。”
谢玉台面色发白,他恨恨地盯着谢明台。往后退,身体一点点发冷。在这个时候,阿妤走了?他可以理解的,他把她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丢在青显,自己说走就走。然后几个月没消息,要成亲了,还又丢下她不理。阿妤该生气,该伤心。
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连自己什么时候成亲,都到这一刻,才知道。
谢玉台一声不问,转身牵着马走开。谢明台站起,擡手抓他手臂,被谢玉台闪身避开。进而一道冷光从玉台袖中飞出,窜向明台的面容。谢明台恍然后退,甩袖甩开,将那支袖箭打在地上。谢明台怔然,看着玉台冰冷的神色,只好举手苦笑,“好了好了,是我错了好不好?你留下吧,我帮你找回阿妤。我可不想让你们两头跑,再错过,又成了我的罪。”
“不必,”玉台背身,不看他道歉的样子,“我自己找阿妤,不用你费心。”
谢明台皱眉,有不好的预感。他干笑,“那我跟着你一起去?”
“不用。”
“我派人跟你呢?”
“不用。”
谢明台自有理亏,他不好多说。可是玉台这明明白白的拒绝,仍让他觉得这破小孩太过分了,一点脑子都没有,“让谢家找人,是最快的。玉台,这天下,还没有谢家倾巢而出、却找不到的人。”何况,阿妤才离开了多一会儿呢。
“不用。”玉台骑上了马,握紧缰绳。他表情冷淡,离去前,才轻声,“以后,我和阿妤如何,希望谢八公子不要再过问了。谢八公子如果看我不顺眼,我也不会污了你的眼,来青显打扰你。”
玉台还没这么客套地叫过他。谢明台愣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握紧的拳头苍白,声音冷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管有没有找到阿妤,我都再不会回青显了。”谢玉台驾马离去,只见一道红影在眼前荡起,少年瞬间立于他马前,一指就点住了他的马无法动。谢玉台心中难过又自嘲,这就是他从来没怀疑过的好兄弟。
他平时的信任,肯定给谢明台提供了不少笑话吧?
“你是谢家的七公子,不回青显是什么意思?好,我是做错了,我不该闹这么一出,我现在也觉得后悔了。但是你不要孩子气,说气话。我纵然有私心不想你和阿妤成亲,可难道我真的会害你吗?我最希望的就是你留在青显,受谢家保护,一生无忧。”谢明台又温柔又气闷,他说劝,说的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大好人,“好了我可以发誓,以后不再过问你和阿妤的事。你去找人,然后带阿妤回来。如果你不想见我,我可以消失在你面前。可是玉台,不要离开青显谢氏的保护——你知道的,你和谢家其他人,并不一样。”
是的,不一样。谢家哪个人物,说出来都有响当当的名号。从朝到野,绿林江湖,超越国度,在传说中,都是一种可怕的存在。任何一个人,都是极有杀伤力的。可是谢玉台不一样——只有他,是需要谢家保护。
“你觉得我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阿妤,对吗?”谢玉台在马上,轻轻发笑。他嘴上在笑,可是他的眼睛,很冰寒,冷酷。他的这一面,谢明台还没有见过。谢玉台垂眼看向自己的亲弟弟,“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不知道。”谢明台有些茫然。他知道谢玉台性格多变,可是,第一次碰上的人,总觉得他变得太快了。
“那你知道,我这次除了去翼城为你做事,也有我在利州留下的旧事要处理吗?”
“不知道。”谢明台发现,或许他从来没了解过玉台的生活。
“你知道你在这个时候让阿妤独自离开青显,她会遇上什么吗?”
“……她会有危险?!”谢明台的寒毛,瞬间就竖起了。他完全,没有察觉出来啊。是他最近松懈,警惕力变差了?
“你不知道我这些年受了什么苦,你没想过去了解,你觉得浪费时间。你也不知道我一直隐忍,是为了什么,你觉得我个破小孩,只会闹脾气,懒得理我。你更不知道我自己的事有多糟糕,让阿妤留在青显,是为了谢家能保护她。你却让她独自离开。找我?呵,找我,”谢玉台沙哑笑,他音调很低,似哭还笑,“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来同情地对我说,一切有你摆平?你帮我摆平了什么呢?你又摆出为我好的样子,又想把阿妤从我身边带走,还不希望我恨你——你不如像谢家其他人一样,冷眼旁观好了!我宁可你冷眼旁边,等我死的时候再帮我收尸。”
谢玉台悲伤地看着谢明台,忍耐目中忿然。这个人,会让他一败涂地。他那么放心地把阿妤交给这个人,这个人,却那么理直气壮地加以利用!谢玉台第一次觉得,谢家人这么的、这么的、这么的可恶!为什么,什么都可以利用?为什么,一点点标准都没有呢?他第一次,痛恨自己出生在这样的家族。倘若阿妤真的出事,倘若阿妤真的出事,他只是想一想,就痛得难以呼吸了。
承认吧,玉台,你早就爱上阿妤了。你早不能没有她了。
“我只是还没来得及……”谢明台后退,额上冷汗冒出。
“如果我的阿妤出了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谢明台。”谢玉台骑马离去,留他一人在路边,“青显,你也不要想着我回来。”
黑暗夜里,谢明台出神地看着出城的方向,玉台的红衣渐渐消失。他心头忽冷忽热,那么强烈地感觉,自己要失去玉台了,自己一定要做点儿什么来弥补。他早就知道自己是冷漠之人,但被自己最关心的人指出来,还是这么尖锐,让他怀疑整个人生的走向。
他真的对玉台,差劲到这个地步?他明明,是想关心他……是不是,他真的不应该这样狠心?
谢明台心中沮丧:去他妈的道德标准吧!从来没人这么教过我啊,我还以为,对玉台已经很好了。原来,在所有人眼里,这是伪善。我都要被他们说服了:或许我真的不在乎玉台。可是如果不在乎,我现在为什么又觉得后悔?
他也才是十九岁的少年,从小的教育不过是弱肉强食强者生存,许多事没来得及学习。他甚至不如他的侄子谢白涵懂得多。
谢明台对整个人生产生怀疑,一沮丧,好多天就过去了。家主谢白涵看够了这场戏,亲自去书房,好笑地看着谢明台失魂落魄的样子。谢白涵笑,“兄弟情深果真是你自己骗自己的吧?没有人信过你,连七叔都不信。我觉得他说的挺对的,你还不如像我这样冷眼旁观,至少不会害了他。”
江南的控诉,又在谢明台脑中响起了。谢明台头痛,喃喃,“我会害了他?”他会害了自己的亲哥哥?
谢明台猛然清醒,像只兔子似的跳起,“白涵,派人去追踪玉台,不能让他胡来!青显是谁在负责情报?快去查,我要知道玉台这些年过的什么生活,落在谁手上……”他边说边往门外走,准备安排一系列事项。好一会让没听到动静,他在门后又停步,扭头看谢白涵,祈求看那少年,“你不会袖手旁观,对吧?”
袖手旁观吗?
谢白涵沉默,片刻才无奈笑,“八叔,不要为难我。谢家有规定,谢家子弟除非死在外面,才会有人去收尸。我们有君子协定,决不插手兄弟之事。”他不许明台动用谢家的势力,“谢家的死士,不是为了找一个还没死的人。谢家的情报,也不是浪费在这种地方。我来就是告诉你,因为我现在管理谢家,所以决不允许你动用谢家的力量。虽然我感情上很同情七叔,但你要在他还没死前就用谢家的人力,我会按祖训,对你予以重罚,或直接赶出家门。”
谢明台气笑,低咒一句,转身摔门离开,想办法安排自己的人手去。是,谢家人总是为了大局,轻易不出手。总想着,万一哪里有民暴动呢,万一青显这时候出大乱呢,万一有人逼宫呢……万一万一!他们自己家的人都是有了危险,死后才给复仇。所有人,都这么冷漠自私!
可是对于玉台,谢明台不想放弃。伪善也罢,同情也罢。他不想每一次,都是放弃自己的哥哥后,再来后悔。
阿妤已经离开青显好远,又累又饿,只能骑着马胡乱走。低着头后悔自己太偏激,说不定等一等,玉台就回来了呢?她果然还是太矫情:那场婚事的耻辱,让她好没办法忘记。
小姑娘擡头看天,玉台,你现在在哪里啊?你知不知道我在生你气呢?肯定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不会现在还不来找我。不过也有可能,玉台终于发现,他摊上的这个姑娘,也是脾气很大的……
突然,树林中飞出许多人影,把她层层围住。一位美丽如精灵的白衣少年从林中走出,笑眯眯地看着阿妤木然的脸。
阿妤下马,查看情势,苦笑着抿嘴儿。她就算不认识这些人,也认识为首的这位:胥丽华手下最得意的死士,伏夜。虽然只与伏夜打过一次照面,但伏夜的气质太阴鸷诡异,很难忘。
此时,伏夜走到她面前,笑的得意。他当然应该得意,“不用想办法逃走,我会直接杀了你。也不用害怕,我没那么喜欢折磨人。”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里面有一枚丸药。
少年笑如罂粟,“来,漂亮的姑娘,告诉我,你是准备自己吃了这药,还是我喂你吃下去呢?我这样的人都是在刀尖上走过的,你尽管大胆用药,不必考虑我敢不敢杀你。”
他们真的会杀掉自己。阿妤身子颤抖,害怕无比。她做了个错误的决定,闭眼服药,她以为这样会给自己争取时间。很多年后,江妤都想,那时候,还不如死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