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台必然有一个黑暗的过去。
江妤望着他睡梦中蜷缩咬牙的动作,还有额头的冷汗,默默想。她无视侍女不赞同的眼神,拿着冷毛巾为少年擦脸降温。这样晚了,她只是不得宠的庶女,他也只是三叔院里无足轻重的戏子,不可能有大夫来的。
阿妤只能帮他降温,等他自己熬过这一关。
侍女都睡去了,阿妤自己坐在床边,发呆地看着外面的月色。明天,她敢留男人在屋里的事,云氏肯定要知道的。为了替江南出口气,云氏必然要罚她思过去。那无所谓——反正阿妤这么多年来,早就思过无数回了。
在江家,有两个长袖善舞、能言善辩的姐姐,自己要想好好地活下去,就要有当绿叶的认知。如果已经丧失了当绿叶的资格,那就要尽量低调,谁都不惹。如果不得不惹上了,也要让自己的错误最小化,让自己显得最可怜最无辜。
江妤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过的吗?
可是这次碰上的是沈君离。阿妤虽然说,我再也不要感情用事了。可事到临头,她又忍不住冲动。说起来,她还是不服气不甘心……独自一人的夜,江妤叹气,垂头看着自己纤白的手,“我做错了什么,你这么对我?”
“娘……不要……”身边,少年虚弱地低喃。
“谢玉台。”阿妤凑头,看着他紧闭的眼睛下,泪水流下。她伸手,触摸他那道可怕的疤痕,长长的,划破了整个左脸。她又去看他的右脸颊,皮肤白皙透亮,唇眼秀气,一点儿破坏都没有。
在谢玉台毁容前,他的面容,必然是让无数人欢喜的吧——就像江南那样子。
可惜江妤不想知道,江南为什么会喜欢上谢玉台。
“……阿妤。”少女胡思乱想中,听到人喊她。原来谢玉台睁开了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烧退了,”江妤摸摸他一脑门的冷汗,“你运气真好。”
“阿妤,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跟着你跳水?”谢玉台虚弱道,他挪挪头,长发把可怕的半张脸盖去大半。
“……”他怎么这么执着啊?江妤不想打击他,只好叹气,“为什么啊?”
“你猜。”
“……”江妤忍着一拳打昏他的念头,假笑,“你喜欢我?你同情我?你被石头绊了一跤?还是你脑子抽了?”
“……”谢玉台扁着嘴,委屈地看着她。明明两个人中,阿妤才是年少的那个。可他偏偏就能做出这么一副表情,让人以为,他才是需要保护的那个。
好吧,他确实很需要保护,人长得阴柔就算了,还毁了容,毁了容就算了,还不会武功,不会武功也算了,大字还不识几个。更可怕的是,还有个“戏子”的身份摆脱不掉。
可是江妤不理他!江妤向来是冷心冷面的,她以前在沈君离跟前,都是那副木着脸的样子,凭什么要为谢玉台打破惯例啊?她不耐烦地道,“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
谢玉台被她瞪得莫名其妙,“因为我不跟你跳,江南和沈君离,说不定会说是我推你下去的。就算我能证明自己没推你,我当时在场,三爷肯定要打我……我身娇体弱,肯定受不了那板子。我想了想,还是跟着你跳下去好了。淹死总比打死好嘛。”
“……”他坦坦荡荡地说出自己“身娇体弱”,江妤无言以对。不过吸引她的,倒不是他那个理直气壮、无聊到极点的破理由、还一定要告诉自己,而是,“你一瞬间,脑子里就转过这么多弯弯肠子了?谢玉台,你很聪明啊。”
“……对呀,这才是我要告诉你的!”谢玉台很高兴,在江妤夸他聪明后。
“睡觉!”江妤眼角抽搐,受不了地一把拉过被子蒙住他的脸。这是第一次吧,有人能让阿妤有崩溃的感觉。
第二日,云氏果然叫过阿妤训了一顿。不过因为那戏子毕竟是因为阿妤生的病,她也没多说,还派人送了些补品去。众人离去后,她看着阿妤,疲色渐露,“阿妤,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算娘求你,你离君离远远的,不要在南儿和他之间,插一脚,好不好?”
“母亲!”江妤擡眼,平静的目光中带一抹受伤。她从小母亲早逝,是云氏一手带大的。她知道自己和江南不一样,没奢望云氏把自己当亲生女儿对待。她也早让出了沈君离,不跟江南计较。她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了,可云氏今天这话,太……伤人了。
云氏别过头,不忍看江妤的眼睛。她是母亲,当然要向着自己的孩子。
江妤低下头,说,“我知道了……我这就搬去藏书阁,不再见君离哥哥和南姐姐了。”她向云氏行了礼,默默地走出去。到门帘边,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母亲。”
“阿妤什么事?”云氏柔和问,表情从方才的沉默中回过来,还带一份伤感。
“如果我和南姐姐一样,也是您的孩子。您会像疼南姐姐那样,疼我吗?”江妤平静地问,她的目光很沉稳,却还有一种少女的天真痴然,盯着云氏。
“阿妤很乖巧,是我平生所见,最懂事的孩子了。”云氏走过去,摸着她的头,神情怜爱,“能体会我的苦心,做事在我容忍的范围内,从来不给我添麻烦——南儿那么任性,月儿眼里只有老夫人,只有阿妤,是真正的尊重我这个嫡母。我们这样的大家族,平时小打小闹,阿妤也是聪明人,不会从南儿、月儿那里吃了亏,我很放心。可你是庶女,我只能保证,尽量公平。你能理解的,是不是?”
江妤点头,“是。”云氏作为嫡母,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可惜,云氏为江南打理好一切,江南却根本不是真心想嫁沈君离——从她经常无视沈君离,目光只跟着谢玉台转,就能看出来。
江妤偷偷去过三叔院子,想看看谢玉台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她看到了江南巧笑倩兮,极为殷勤的模样。有江南关照,谢玉台的日子,不会那么难过了。江妤心安理得地离开——本来谢玉台被连累跳水这事,也有江南一份责任。
殊不知,谢玉台真的快烦死这个整天跟着自己的大小姐了,“江姑娘,我哪里吸引你了?你说出来,让我改掉好不好。”
“我就是欣赏谢公子巴不得打我一耳光的气场啊。”
“……”谢玉台心口插刀,吐血三升。
“谢公子口渴了?”江南看他脸色不好,使眼色,身边人赶紧端茶递水。
谢玉台掉头就走,江南跟上,他停步,“我去如厕,江姑娘也要跟着吗?”
江南怔了怔,垂下的眼睛掠过恼怒的神色。擡头时,却又笑得温柔,“……那我在外面等着谢公子。”
“……”谢玉台败给她了。难道这位江姑娘有受虐倾向吗?他要疯了啊!他已经疯了啊!自己都毁容了她看不见么!她都有沈公子了她不知道么!这个世界好可怕啊。
他要去找阿妤诉说他的心酸——呜呜呜,还是阿妤好,不像江南那么聒噪。殊不知,在江妤这里,他代表的就是“聒噪”。
过几日,阿妤要搬去藏书阁住。她在路上遇到大哥江思明,青年对她友好地笑,阿妤也乖乖点头,“大哥好。”
“阿妤又要搬去藏书阁了?”江思明摸她的头,开玩笑般,“我们家要出女秀才不成?”
阿妤低头不说话,她和大哥也不是很熟。说起来,因为她这个性子,和江家每个人都不是很熟。
江思明很习惯三妹的安静,说话直接切入主题,“阿妤这几日一直在躲人吗?平时吃饭时都看不到阿妤。”
“没有啊。”
“别否认啦!我知道因为南儿不懂事,母亲肯定又要委屈你。可是阿妤,你不为自己想,谁理你呢?你没必要为了南儿,就让自己受苦。喜欢君离,就争取啊。”
“我没有委屈自己啊。”
“还骗我不成?”江思明痛心疾首,感慨这个妹子未免太懂事了点吧,“平时偶尔还能看到你一下,这几天,你根本哪里都不在。那天,我和南儿去看你,你不在屋里。又问了好几个人,都没看到你!你肯定是躲着南儿!”
“我不知道哥哥来找我啊。”她被谢玉台缠着诉苦呢,当然要找个隐蔽的地方了。
“昨天也没见到你!”
“……”江妤低头,她还是被谢玉台缠着……
江思明心疼极了,“阿妤,我就说你在躲人,在委屈自己,你还不承认!其实这没什么的,别人欺负你,哥哥也向着你嘛。我已经把南儿说了一顿了。”
虽然江妤很感动,虽然江妤能忍受江思明的话痨,但是——“我真的没委屈自己啊。”
“还不肯承认……”
“好啦我是委屈自己了!”为怕江思明再说一遍,阿妤赶紧认错,“我没把哥哥当自己人,我吃了苦自己往肚里咽,我是坏孩子我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