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长安客8
卫清无掀开沙丘下临时搭建的唯一帐篷,看到了被卫士们围着的徐固。
卫士们围着他,想方设法把公主带来的珍贵药材用在他身上。他们鼓舞徐大儒坚持,窃窃之声中,风从后方掀来。卫士们回头,见是摘了发冠、长发凌乱搭在染血盔甲上的卫将军。
卫士们唇动了动:“将军……”
于是,卫清无便看到他们身后,披风外伸出来的一截男人的手腕,动了动。那样的白,像她在天山上看到的被月光照耀的松尖上的雪,单调、稀薄、清盈。
而卫清无知道,这必然不是因为徐固手腕多白多好看,只能说明他失血过多,生机微弱。
在这样的时候,她竟然还有空想:云延果然是莫遮膝下最厉害的王子。说要杀徐固,一匕首扎下去,广宁公主那么多药材都效果不大。那么多好药,若是给西域郎中用,指甲盖的一丁点就价值千金吧。
给徐固,真是浪费了。
卫清无进来,亲卫们犹豫片刻,向她行了礼,便都出去了。帐篷中多余的人走掉,空间大起来,帐子被吹开,一点星光从外流入,卫清无便终于看到了徐固如今的样子。
她其实没有认真看过他。
解了暮明姝之危,她带兵深入沙漠和南蛮周旋,她没有机会多看一眼暮明姝口中重伤不醒的徐大儒。而且她失忆了,她对自己那已经和离的前夫印象不深,她想救出他,却没想好用什么样的面孔面对他。
而今,徐固终于醒来,瘫卧在一张氆毯上,用披风盖着身子。他听到动静,吃力地想坐起来,却撑不住力,终是放弃。短短的动作让他呼吸急促,面色更加萎靡,失血更多,胸前衣襟上颜色更深一重。
胡子拉碴,眼下泛黑,唇青面白,像夜间索命的厉鬼一样。
卫清无心想,真是狼狈,真是没用。她岂会曾喜欢一个如此文弱之人,还和他一起生了一个女儿?
徐固睁眼看向她,眼神淡漠,无情无欲,宛如天上月,山上松,雪飞天净,红尘相离。
卫清无那刻意打压他的心绪在他这样的眼神下继续不下去,她在他这样的眼神中,情不自禁地走近,宛如踏入一场红尘旧梦,走入一个知道自己必败的战场。
她绷着面,淡着眼,自以为强势地控着自己所有的情绪。
她不知道在徐固眼中,她这个样子代表着什么。
她面无表情地跪坐到他身畔,公事公办地伸出手,搭在他脉上。她试着输送了一点真气进去,如同泥牛入海,瞬间被一片广阔的荒芜吞没。
她心停了一瞬。
她想:果然快死了。
徐固合上目,声音低弱:“清无,你挨近我一些……”
卫清无一动不动。
徐固声音很低,很凉:“事到如今,你必然已经知道我是谁,我与你有何前缘了。我时日无多,恐熬不过这一遭。你不要浪费真气给我了……你靠过来,我要告诉你一件顶重要的秘密。
“你一定要见到太子羡殿下,一定要回去大魏,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只有如此,黄泉之下我才能瞑目。”
卫清无想:你说吧。我这么高的武功,这个帐子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你声音再低,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吭气,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说什么,她就照做什么。
她屈身弯腰,手臂绕过披风。她贴向他身体的时候,将他上半身拖入她怀中抱着。她明明没有任何记忆,但她在碰触到他单薄身体的时候,本能地将披风为他裹得更紧一些,手指拂开他面上的乱发。
就好像这个动作她已经做过千万遍。
就好像她曾经无数次这样习惯地护住他一样。
他闭着的眼皮上,睫毛动了动。她带着厚茧的手指擦在他面上,他瘦削的面颊瞬间绷住。但他强忍着,没有睁开眼,没有看她一眼。
他无力地扛着这片刻熟悉,扮着一个不给前妻任何误会的男人。
徐固脸靠着她冰凉的、血迹斑驳的盔甲,低低地诉说:
“天历二十一年春末,汝阳徐家派人来找过我。
“他们提出‘行归于周’。他们说太子不给世家活路,无论是开科举还是迁都、设女相,抑或是让你这个女将军上战场,都是为了分世家一杯羹,为了打压世家,将国家治理之权从世家中分走。
“世家当时经过几百年的颓废,世家子弟本就不显,太子殿下再行此事,世家必然会如太子殿下想要的那样一蹶不振。世家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若不反抗,等待的便是覆灭结局。
“我当日娶你,得罪了徐家,也得罪了所有世家。他们愿意既往不咎,给我一个机会。他们邀请我参与‘行归于周’的计划,只要我重新站队,选了正确的事,那么我就可以重回家族,徐家会接受你,露珠儿会有父族相护……我也能回家,去祭拜我那已逝的母亲。”
他说到这里,情绪激动,颈上筋突突跳得快,一口气上来快要喘不住,脸色更白。
卫清无手搭在他颈间,为他护住脉息。
他摇头:“不要白费力气……”
卫清无没有理他,她平静地输送真气入他这枯槁之身,并不强劲。强劲会让他承受不住,她舒缓的真气,让他如同回光返照一样,脸上有了些血色。
卫清无低头看着他,心想:还是有好皮相的底子的。如果、如果……
她没有将“如果”想下去。
徐固有了气力后,继续抓紧时间说他的话:
“我当时,不可谓不震惊。我问徐家有多少世家参与了这件事,他们想要做什么,想如何对太子羡。他们不告诉我,说除非我与他们联手,我进入了他们的阵营,他们才会告诉我他们的下一步。
“我困惑茫然许久……太子羡是我的学生。我那些年,真正用心教的学生,除了露珠儿,只有他。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少年如何与他的病对抗,如何瞒住天下人,如何每日挑灯夜读、批阅奏章。他生来就将一切献给了这个国家,牺牲了自己所有能牺牲的,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
“我几乎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我怎么忍心把刀尖对准自己的孩子?
“我拒绝了徐家,但我为此惶恐,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也没有把徐家找上我这件事告诉太子羡……因为、因为我是这样的自私!我不知道有哪些世家参与了这个协议,不知道反对皇权的世家到底有多少,我生怕我将这种事告知,你和露珠儿会遇难。
“那年,皇后代太子羡,想求娶我的露珠儿。我明知道世家要对太子动手,我怎可能将露珠儿许给他?宴会初闻皇后之意,我张皇失措,浑身冰凉,好像已经看到露珠儿在我面前死去,我强硬无比地拒绝这门婚事,甚至没有和千里之外的你聊一聊这事。你事后说我态度太狠,我自己何尝不知道?”
泪水从徐固闭合的眼角流出。
他浑噩中,思绪变成一根极细的烟,向浩瀚无际的天边飘去。在这样的意识迷离中,他好像回到了那一年的宫宴。
当他推开长案打翻酒液,发着抖态度坚决地拒婚,他看到了屏风后有少年的身影。他知道太子羡听着他的话。
当他回到家,迷惘万分地抱着女儿,考虑要不要辞官、要不要带着妻女一起避世,躲开这场即将来临的灾祸,那个少年大病初醒,艰难地走出困住他一辈子的王宫,坐着马车来他家门口,只为了递给他一张字条,只为了告诉他“君子不夺人之好”,太傅不必怕他,他不会强娶徐清圆。
那样的夤夜,那样的少年。
少年羡坐在车中,眸子清黑乌润,从始至终脸色苍白,无法下车,无法说话。他是那样的高贵,圣洁,宽和,温柔。
那是徐固见过的最美好的、最想保护、最想珍惜的学生。
徐固情何以堪?
那一年的夤夜,是徐固至今无法原谅自己的伤痛。少年的目光时时出现在他噩梦中,他每每想到因为自己的隐瞒,太子羡走入了棺椁、被闷死于棺椁,就痛不欲生——
卫清无伸手,轻轻盖住徐固的眼睛,摸到一手湿润。
她声音沙哑,终于说了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太子殿下没有死。他活着。”
她停顿一下:“你也努力活下去,你可以重新见到他。他从来不怪你……他确实是我见过的,让我即使失忆也愿意追随的君主。他的品性魅力,值得所有人爱戴他,忘不掉他。
“徐固,你再坚持坚持。”
徐固的睫毛在她手掌下轻颤。
他意识模糊,感受不到外界,沉醉在自己多年的煎熬痛苦中:
“那一年,行诏筹在长安大街小巷流行,到处传说太子羡要去甘州了。我便知道世家要在甘州对他动手……而我回到王宫,每日都要面对对此一无所知的太子羡。日日面对,日日看着他!
“年末时,他甚至克服自己的病,站在皇城邻近民间最近的宫墙上,戴着面具接受了百姓的叩拜。我与你、露珠儿在熙攘人群中看着他。我看他那样洁净,看他如鹤临渊。黄昏已至,我后悔万分。
“你当时在甘州,必然感应到了什么,你提出与我和离。我生气又伤心,与你赌气之下,签了那和离书……清无,你是真的头也不回,可我签完便后悔。你去了甘州,太子羡也去了,我放心不下,我想我虽是文弱无用之徒,但好在自己有个大儒的身份,说不定能有什么用。
“要么救你,要么救太子羡。我真的想救你们两个。南蛮人找上我,要拿太子羡的性命换你一命。他们生擒了你,我不知道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我实在没办法,甘州到处都是要太子羡死的声音,南蛮探子找上我,说我是最可能做成这件事的人。
“徐家在这时候,最后给了我一次机会。只要我杀了太子羡,他们就帮我与南蛮交涉,帮我救出你。清无,至此,我做了一个露珠儿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我的事……我丧心病狂,神智昏昏,心痛煎熬之下,竟要用她去替代太子羡。
“一国不能没有殿下,南国不能失去太子羡,我也不能失去你……”
徐固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喑哑。他喘不上气,整个身子战栗发抖。他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他看不到回路,找不到前路。
他迷离中,隐隐约约看到年少的女儿坐在窗下,他每日从宫中讲学回来,都能看到她映在雪窗上的倩影。
那小小的露珠儿,总在装模作样。
他不在家时,她玩字谜,拆琴弦,扑蝴蝶,在宫中御花园中玩蜗牛也能津津有味地玩一下午,整个御花园中都是她的笑声。
他在家时,她立刻把书端出来,坐得笔直,拿着那笔糊弄圣贤的笔迹洋洋得意,自觉自己才高八斗,拿着自己拙劣的见识批评这个,嫌弃那个……
画面最后定格在天历二十二年的大火。
他的露珠儿被他关在屋中,拍着窗哭:“爹,爹!救命,救命!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他泪如雨下,浑身失力。失去女儿的可能让他眼前发黑,他开始知道自己承受不住失去女儿的可能,但那火势那么大,他的理智和情感拔河,他快要跟着她一起被烧死在那场火中。
他想他确实应该一辈子愧对于太子羡,一辈子感恩于太子羡。
是太子羡冲入火海,将徐清圆救出,把昏迷的女儿好好地还给他。
是太子羡意识到他若是不死,还会有无数人因他而死。他坦然地走向了自己的宿命,走入棺椁,将自己埋葬在那里——
徐固想他是最没用的那个人。
他早早知道“行归于周”。
可他既没有救得了自己的学生,也没救得了自己的妻子。
南国灭了,魏国建立。他迷惑于大魏似乎并不是“行归于周”想要的国都,但他精神疲惫,他已经怕极了这种权势之间冷血的碾压和算计,怕极了这种权势下世人皆蝼蚁的无力。
他带着女儿归隐,一心教女儿。
直到龙成四年,左明用他孙女小腰的笔迹告诉徐固,南蛮要把卫清无当俘虏送给大魏,屈辱要埋葬,秘密要盖土,所有痕迹都要消失了……
怀璧之罪,怀璧之罪。
那让徐固念了许多年、困了他一辈子的太子羡,那让徐固爱了一辈子、最终救不了的卫清无……都不应该有这样潦草的结局。
他们不应该被这样遗忘。
他们不应该被无声地倾轧,不应该只是一个他人塑造的英雄,他人口中很厉害却到底死了的女将军。
他们应该得到尊重。
世人应该知道真相!——
卫清无:“……所以你叛出大魏,并不是为了找我。你与我在沙漠中相遇只是巧合,你真正想去的是南蛮,你要把世家和南蛮的勾结挖出来,要让世人看到谁才是真正的叛国者。”
徐固气息更微,近乎呢喃:“不错。”
他在沙漠中偶遇卫清无,惊喜若狂,却在同时满心酸楚。卫清无失去记忆,他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那夜,卫清无昏睡过去,他百感交集:如她这样武力高强的人,在他一个陌生人身边睡得那样实,大约真的累急了。
也许卫清无对他真的不设防吧。
即使她失去记忆,即使她已经不认识他是谁……他在黑夜中掀开她的衣领,查看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势时,她只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他一眼。
他以为她清醒了,一定会推开他这个登徒浪子。
但她重新闭上眼睡去了。
他手落在她颈下密密麻麻的伤口上,心痛欲死。他在那一夜,想了很多。他觉得自己应该无憾了。
他将毕生所学教给了露珠儿,即使他不在,露珠儿也应过好这一生。露珠儿在云州隐居最好,若是露珠儿去了长安……他希望皇帝是个明君,皇帝能看出他的拳拳之心,长安人能善待他的女儿。
不都说徐固是天下第一大儒么?
第一大儒的女儿,长安百姓会爱惜,会保护,会好好待露珠儿吧?
他背着叛国罪离开,但他身上的罪名,左明总有一日会帮他洗清。卫清无浑浑噩噩地流浪,但她那般武艺,她总会回去大魏。露珠儿那么聪明,只要露珠儿见到卫清无,露珠儿一定可以与这个失去记忆的卫清无相认。
卫清无不缺武功,露珠儿不缺智慧,她们都可以过好这一生。
而他深入南蛮,与莫遮王周旋。他发现南蛮人根本不知道南蛮王族与大魏世家私下勾结的事,甚至南蛮的那些王子都对此一无所知。天历二十一年甘州开战的原因,所有人都一无所知。
只有莫遮王知道。
只有莫遮王藏起了所有秘密。
如莫遮这样雄才大略的英雄,他与大魏世家的私下交易,他一定会保留证据。徐固要对付的,始终只有莫遮王一人。
在甘州观音案后,在大魏公主来到南蛮和亲后,在莫遮得到了他想要的南蛮文字……徐固终于找到了动手的机会。
他这一辈子,就杀过那么一次人。
他在心里,为那一次谋杀,已经琢磨演练了许多年。
他杀了莫遮,从莫遮那里拿到了世家与他协商的名单,拿到了写满了大魏文字的卷轴。
他功德圆满!——
星河摇落,罡风更烈,天却更加高远不可望。
卫清无拥抱着徐固,茫茫地听着这一切。她在失忆的这些时间,有猜测过让她落到如此地步的原因。她知道徐固一定可以把这个秘密带出来……这就是他去南蛮的真正原因。
徐固说完那么长的话,很久没有力气。
他缓了许久,撑着那口气,从自己怀中,找出沾满了血迹的羊皮卷轴。他到了强弩之末,声音努力地擡高,变促,发着抖把这个卷轴交到卫清无手中:
“这是他们与南蛮做交易时,给莫遮的保证。他们留了心眼,没有写出自己的真实姓氏,都是用暗号替代。但是、但是……字迹岂能遮掩!写了一辈子的字,能骗的了谁!
“我已经花力气,把我知道的人的字迹对了上去,把名字誊在了另一张卷轴上……还有些我不知道是谁的字迹,这就需要其他大儒、学士去对比。我们女儿、露珠儿……也能完成这样的事。
“清无,你一定要把这份名单交给太子羡,一定要把这份名单交给大魏皇帝!‘行归于周’针对的并不只是一个太子羡,是整个皇权……如果大魏从来就不是他们期待的王朝,那么世家的阴谋就从未停止,他们蛰伏于地下,他们一直在等着颠覆一切的机会!”
用力说完最后的遗言,徐固的手腕垂下去,那偶尔动一下的脉搏都停了。
卫清无僵坐着。
她喃声:“徐固?”
她再重复:“徐固?”
她意识到什么,一掌拍在他胸膛上,另一手抓住他手腕,将真气输入他体内。她做着这些的时候,盯着身下脸色苍白、感觉不到气息的男人……那迟钝的、封印的情感,倏忽如洪潮,向她席卷而来。
她一下子痛得浑身战栗,头脑欲炸。
她声音变厉:“徐固!醒过来!”
脑海中洪潮一样的记忆向她飞涌而来,她一手捂住自己的头,一手仍强力把真气传入他体内。她的真气强横地在他体内开辟道路,要护住他那点心脉……
卫清无哑声:“徐固,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她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她脑海中浮现出少时的卫清无,吊儿郎当地在树梢间跳跃,一边咬着山果,一边戏谑地逗弄那走着登山路的少年郎。少年徐固何其骄矜清贵,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点儿不理会她这个野丫头。她不停地逗他:“今天不与我说十句话,你就离不开这个山,我说到做到哦,小郎君。小郎君,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卫清无发抖着,抱紧瘦薄的徐固身体。他奄奄一息,苍白无息,他这么地虚弱……——
少时的她,郁闷无比地从屋檐上跳下来,叉着腰冲他吼:“绝食也没用!姑奶奶不许你走,就是不许你走!”
那个少年被她气得面红,又因绝食多日而没有力气,骄矜的傲性快要撑不下去。他对她低骂:“你到底要做什么?”
少时的卫清无笑嘻嘻地逗他:“亲我一下,我就陪你一起去蜀州,保护你不被那些山贼流氓骚扰。这里是我的地盘,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少时的徐固:“你做梦!”
卫清无扮个鬼脸:“我就是做梦啊,不做梦怎么能让你和我说话?”
最终,那趟蜀州行,是她陪他一起去的——
少时徐固在蜀州任职了几年,卫清无陪了他几年。
起初他不搭理她,不对她笑,见她如见洪水猛兽。
后来他坐在屋中写字,她在院中练剑。他悄悄擡眼,偷偷摸摸地为她作画……——
记忆如狂风骤雨。
卫清无抱紧徐固身体,泪水大滴大滴地掉落,这是这位女将军从不在人前露出的脆弱。
卫士们听到动静,进来后,惊惧地看着卫清无不要命一样地输送自己的真气,一掌掌拍在徐大儒的心脉上。这位卫将军高声怒喊:
“你醒过来!只要五日,你只要给我五日时间!
“徐固,徐固……求求你,不要这样!这不应该是我们的结局。你我尚且和离,你还没有与我复婚,你没有见到露珠儿,你怎么忍心把露珠儿丢下,露珠儿还没有原谅你这个狠心的爹!”——
她记忆中,浮现十七岁的徐固,跪在汝阳徐家的宅院中,恳求徐家能让他娶卫清无。
徐固跪了三日。
卫清无心疼他,悄悄来看他,想让他起来。她生气地说他膝盖会跪废,腰会受不了。
她甚至生出怯意,觉得自己不该追着他不放,不该毁掉他。
但是徐固坚持,告诉她没关系。
卫清无说要不我们私奔吧,你跟着我混吧。
徐固虚弱地回答:“我喜爱的女郎,岂能不三书六礼八擡大轿地娶回家,岂能受无媒之苦。”
他那样地迂腐,却又那样地坚持。
卫清无见惯了世家子弟的高贵与傲慢,她喜欢他的时候并未想到他会为她做到哪一步。她后来读了几本书,看到的大都是一个个“难言之隐”“不得不放弃”。
徐固却为她退让了所有能退让的。
徐固一辈子不杀敌,不学武,只拿笔杆,只碰笔墨。他在她心中,却是英雄一样了不起、可以为她遮风避雨的郎君——
徐固确实是英雄。
卫清无眼泪滴在徐固的脸上,滴在他青白的眼皮上。
她哑声:“你再坚持坚持好不好,你再撑一次好不好!我带你去见太子羡好不好,你没有教错学生,他从来没有怪过你!你可知道,太子羡娶了我们露珠儿,我们的孩子终究走回了她本该走的路,你没有拆散他们……
“你应该见到太子羡,你应该从他口中听到谅解。你看到他,你就会明白一切的!”——
新婚之后,他与她一起过着清苦的日子。不过是沽酒卖字,保镖行山。
然后徐清圆出生。
小小一团的女儿,粉雕玉琢,像雪一样清澈,像一滴落在荷叶上的露珠,让这对夫妻喜爱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年冬,下着雪,徐固为他们家的门楣写对联。他写:百年佳偶人争羡,双修福慧神仙眷。
再过了好些年,她女扮男装去军营混,被太子羡发现才华后,她成了女将军,徐固因此得到太子羡的召见——
卫清无泣不成声:“我们这么多年的亏欠,这么多年的遗憾,这么多年的错过……我虽然和你和离,可我从未停止爱你。
“我非常的、非常的,对不起你!我若是知道我们会错过这么多,我应该多陪陪你。你不想听我说对不起么?你不是一直觉得我错了,想听我道歉,想听我说我当母亲不合格,只有你是合格的父亲吗?
“我在南蛮经历了什么,你不想知道吗?
“你为什么……最后,只说正事,不提我们之间的事!徐固、徐固……这一生,不该如此潦草!”
红尘渺渺,泥沼迷离。
少年相识于万人潮流,中年走失于滚滚尘烟。这一生辗转离和,缘聚缘去,满盘皆输,皆如幻梦——
“将军,那云延又带人来偷袭我们了!”
卫士在帐篷外急声报告。
帐篷中,卫清无低着头,将徐固身体抱在自己怀里,众人看不到徐大儒到底有没有死,却也不忍心在此时打破这寂静。
寒风吹着帐门,呼呼之声沉闷。
天上星河更加明亮,蜿蜒间,宛如玉泻。帐门被吹开,弓着身的卫清无擡起眼,她眼中的泪光下,眸子静谧幽深。
她将徐固身体放回披风中,扶着刀,一点点站起来。
她转身面对身后的卫士,众人从她眼中看到冷冽寒霜,刀剑光影,血性翻腾。恢复记忆的卫清无,才是真正的北雁将军。
卫清无冷笑一声。
杀气不加掩饰。
她冷漠道:“派两个人轮流给徐固输送真气,护他心脉。其他人……和我一同会一会南蛮人!”
太子羡给她的任务,本就是拦住南蛮,制止南蛮和大魏再有任何联系,阻止南蛮支援大魏某些势力的可能。
正好……大家仇怨这么深,可以一一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