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南国雨上2
徐清圆和晏倾到了夜里,背着白日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袱,避开人流,从客栈后门离开。
包袱中只有二人的几身衣物,一些钱财。任何与他们身份有关的信物,都没有收进去。
徐清圆以为晏倾会明面上哄着她,背后仍偷偷私藏信物。但她借着与夫君玩闹的机会对他搜身,发现他并没有私藏什么能表明他身份的物件,他全身上下清白无比,倒真像是一个任由妻子操持他日常起居的寻常夫君。
她盯着他思量,他便对她弯眸笑,笑得她面红耳赤。现在的晏倾,总是和以前的晏倾有些微不一样……以前他便不会这样频频笑,以前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寂静安然,独处时更显漠然。
夜里私逃,徐清圆紧张无比,多少次牵着晏倾的手心出汗,多少次回头,怕有人追上来,不肯放过他们。
但是并没有。
也许,是晏倾提前吩咐了什么吧。
二人一夜出走,到天亮时,徐清圆已十分疲惫。他们靠在城门的一道巷口,徐清圆观察天亮前街上稀少的人流。
无论是朝廷卫士还是上华天卫士,竟真的没有出现。
她兀自紧张时,一方微凉的帕子落在她颊上。她懵懵回头,晏倾给她擦汗:“妹妹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
徐清圆批评他:“我们还没出城,还没真正甩开那些人,你就要歇息,那我们岂不是出不了城?你是诚心愿意跟我走的吗?”
晏倾怔一下,微笑:“自然诚心。我若能追随妹妹踏遍万古河山,那真是我连梦中都没想过的好事了。”
徐清圆:“你会做美梦吗?”
他目光微烁,低垂下眼。
徐清圆便心疼他十分,握住他的手,不再多问了。她虽然心中明白这偷来的时光也许只是短暂美梦,梦总有醒来的时刻。但她拥有智慧,他拥有才学,他们为什么会过不好这一切呢?
如今且让她想一想,她二人连过所户籍都不带,如何出城……
徐清圆看到一辆赶路的牛车悠缓驶过,她连忙拽拽晏倾,有了主意。
晏倾没什么意见。
他与徐清圆私下里会说很多话,但是当有第三人在时,若非必要,晏倾便从不开口。如今,他也只是默默跟着徐清圆,看徐清圆口若悬河伶牙俐齿,如何说服那赶车老夫,说他二人是一对私奔的小情人,如何急着出城……
徐清圆这样貌美,弄乱头发再红一红眼圈,她还温柔娴静,楚楚可怜。而她的情郎,亦是那样端正清持的美郎君。
赶车老夫虽然没想明白这样登对的一对小情人为什么需要私奔,但他在徐清圆的恳求之下,还是拍胸脯让二人扮作是他的新婚儿子与儿媳,与他一道出城。
徐清圆先爬上牛车,转过肩拉身后的晏倾。
二人这样混着出城,坐在牛车上,徐清圆靠着晏倾的肩膀,精神亢奋之后,开始困顿。她的头一点一点,抵在了晏倾的肩上。
火红日光照着她眼皮,灿亮的光落在她莹莹美玉一样的肌肤上。
她迷糊一阵,揉揉眼睛,强打起精神,睁大眼睛。为了对抗困意,眼眸中水光粼粼,碧波点点。
晏倾推了推她:“若是困了,就睡吧。”
徐清圆摇头。
她紧绷着腰杆,一手抓着晏倾的手。才离开甘州不到一刻,她哪里有那种心思?何况她陷入一种迷幻的迷离中,不敢相信她真的和晏倾离开了……
万里无云,黄土无垠,微风吹拂,赶车的老夫惬意地哼着山歌,摇着芦苇在牛臀上不轻不重地打了几下。老牛依然走得不紧不慢,老夫也不着急。
徐清圆和晏倾说话,来转移困意:“哥哥,你有想过你……不当官了后,怎么生活吗?”
晏倾:“你真的不睡吗?”
徐清圆:“你为什么非要我睡觉……我问你,若你只是普通百姓,你怎么养活我呢?”
晏倾闻言微怔忡,他以前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今日顺着她的话想了一想……他很快有了盘算,要告诉她,却见徐清圆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对上他目光,她春波一样的眼睛眨了一下。
以晏倾对她的了解,她心中已经有了想法。
晏倾便好脾气地改了口:“我没什么主意,我除了认识几个字,什么活计都做不了。不如妹妹帮我想一想?”
徐清圆眼波轻轻一晃,像流波微晕。
徐清圆跪坐着,托腮噙笑,目有娇俏得意:“我们买几块田,找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居,养几只鸡,几只鸭。我在家做饭,你在田务农。黄昏日薄,我去田上给你送饭。我们一起踏星而归……如何?”
晏倾莞尔:“挺好的。”
他一点反对意见都没有,徐清圆看他这样,心中一动,禁不住搂住他脖颈,仰脸向他讨要一个亲亲。他怔一下后,意识到她的意思时,徐清圆的朱唇已经贴了过来。
晏倾僵硬,脸热。
那个吻并未落下,因前面赶车的老夫发出一声笑,吓到了徐清圆。徐清圆身子一颤,埋入了晏倾怀里。她抱着晏倾手臂,心慌脸热之际,看那老夫回了头,似笑非笑地看他们。
老夫:“就你们两个这小身板,想种田种地?这位郎君,我且问你,你会赶车吗?”
晏倾镇定:“我学过赶马车。”
老夫摇头:“咱们老百姓,谁坐得起马车?我说的是牛车,这乡间老牛,这才是咱们的老伙计……你会吗?”
他传授起他的经验,回了头,滔滔不绝。埋在晏倾手臂间的徐清圆轻轻松口气,被晏倾拍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再调皮了。
晏倾回应老夫的热情:“听着挺有趣的,我可以学一学。”
徐清圆脑中不禁浮现一个画面:神仙一样的郎君和一头牛别劲,拿着木杆怎么都指挥不动一头牛……
好可怕的画面!
徐清圆忙摇头,挽住晏倾手臂:“你还是不要学那个了,你不适合。”
晏倾:“嗯?”
老夫哈哈大笑。
这位热情的老农夫捎了二人一段路,遇到一路口,两人下车,和老农夫挥手道别。只是下车后,徐清圆和晏倾面面相觑,不知何去何从。
徐清圆硬着头皮:“清雨哥哥,你以前来过甘州,你一定有想去的地方吧?”
晏倾反问:“你没有吗?”
徐清圆摇头,眼巴巴地仰头看他,又晃着他手臂无声哀求。虽说要逃出来,但她并没有想过离开甘州城镇要去哪里。
晏倾沉默片刻。
他说:“跟我来吧。”——
二人中途又搭车,又骑马,黄昏时到了一处无名山头。
徐清圆累得不得了,话都说不出。但为了表明自己想和他私奔的决心,她硬是撑着身体,不在他面前表露出来。
晏倾起初还在盯着她,却是离这座山越近,他越沉默。到二人登山时,晏倾已然一言不发,只在前面走路,心不在焉。他偶尔想起来自己不是一人置身此地,回头找徐清圆,徐清圆已经被他甩到了一丈远。
晏倾愣后,回过来扶她:“抱歉。”
徐清圆喘着气,颤巍巍地扶住他的手。汗渍弄湿颊发,她一双眼睛黑岑岑,都没有力气与他吵嘴了:“我们要去哪里啊?”
晏倾:“你不是问我想去哪里看看吗?”
徐清圆张望四周:“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山罢了,没有玉延雪山一半大……你来这里做什么?”
晏倾:“看太子羡的坟墓。”
徐清圆怔忡,呆呆看他。
脚下恰逢一石子,她一脚踩上去,整个身子软绵绵地跌摔下去。晏倾弯身搂腰,抱着她离地,将她抱近了过来,待她站稳他才撤力。
晏倾观察她的神色,问:“你不想看吗?”
徐清圆差点咬舌头。
哪有人想看自己的墓……
她绷紧神经,咬牙。
她夫君有这样奇葩不正常的癖好,她舍命陪君子便是!
徐清圆点头:“看!”
晏倾唇角微翘,她在一旁想骂又不骂、努力撑起勇气。她这样纠结的可爱,让他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醒来,回到了她身边——
晏倾带徐清圆爬了一半山,两人最后到了一处被浩荡芦苇遮盖的地方。拨开芦苇,黄昏光洒,徐清圆终于看到了那南国末太子羡之墓,但这墓碑上什么字也没有字,甚至……只是一根木头矗立在坟前。
这墓藏在深山芦苇荡中,空寂寂的。
晏倾站在墓前,衣袍鼓风,青衫如飞。
徐清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低头抚摸那竖着的木碑。她看到晏倾平静地站在这里,就好像看到时光的浩瀚无情,岁月之下沧海桑田,谁也不能幸免。
太子羡那么风华的少年,最终居然葬在一个无名山头。如果不是晏倾自己引路,谁知道太子羡葬在这里?
徐清圆低头,心中酸楚:“怎么能这样呢?太子羡……我以为至少应该是玉延山那样的大山,至少有个像样的碑,有大家写个碑文……”
晏倾:“是我这样嘱咐的,是我不要那些的。”
他对他的妻子微微笑:“是我说,若我死了,我要葬在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的地方。我要消失得干干净净,葬身黄土,身随山河,生前种种,全都不要。”
他安抚她:“你看,虽然我其他时候运气不好,但是当年死后的葬身之地,我的手下是满足了我的。”——
徐清圆跟着晏倾下山。
他是太子羡的身份说开后,不提那些伤感的情绪,她对他有很多好奇。
她绕着他走一圈,目光游离,欲言又止。
晏倾噗嗤:“你是不是有很多想问我的?”
徐清圆想一想:“我如果问你以前的事,你会伤心吗?”
晏倾摇头:“不会。我不是早就与你说过,我的情绪弱于正常人。即使是现在,我想起以前的事,因为以前的我没什么感情,现在回想起来自然也没什么情绪。你不必不敢问。”
徐清圆唇抿起。
晏倾:“怎么了?”
她幽怨地瞪他:“你这个人,总是自己不伤心,却让别人替你伤心。”
晏倾一怔,她话题又一转:“算了,谁让我是你妻子呢,我多替你哭一哭,清雨哥哥就一生无忧,无灾无难了。”
她像模像样地闭眼祈祷,晏倾呆呆看她片刻,别过了脸。徐清圆睁开眼,看到他侧脸荡着日光轻柔的余晖。她走近看他,见他唇角竟噙着笑。
徐清圆:“你笑什么?”
晏倾:“嗯,我至今弄不懂露珠妹妹信奉的是什么神佛。”
徐清圆眨眨眼。
晏倾:“我见你总是拜不同的佛,每次都好像十分认真。在蜀州时你要拿走我的愿望,自己去许愿;在甘州的时候,明知道圣母观音是假的,你也要像模像样地祈福……神佛们见你一定头痛,这谁家小娘子,见寺就进,见佛就拜。你倒是轻松,神佛们要忙死了。”
徐清圆脸红,又禁不住问:“神佛有什么要忙死的?我的愿望总共就那么几个,从来没变过,哪里会忙死人?”
晏倾脸红了一下。
他静一下后,还是说了出来:“我想是因为妹妹太俊俏,神佛们必然争先恐后想为妹妹效力。”
徐清圆呆住,愕然看他。
他说完便快走,走了几步后见她没来,回头向她看来。他脸上还有残余的羞红之色,眼眸却是清澈平和的,些许赧然已经藏了回去。
徐清圆:“你……真的是清雨哥哥吗?你最近调戏我的次数变多了。清雨哥哥,你真的很奇怪哎。”
晏倾:“那你不喜欢这样子的我吗?”
徐清圆喃声:“不是不喜欢,是很害怕……你没有事吧?”
晏倾微笑。
徐清圆:“你看,你以前也很少笑。”
他便收了笑,想了想说:“你记得我告诉过你,长年累月的生病,会扭曲一个人的性情吗?我真实的性情是什么样子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必然也不知道。”
徐清圆恍然:“你是说,服用第三次‘浮生尽’后,你可能会更接近你本来会有的性情?你本来……并不是一点都不喜欢笑,一点玩笑都不开的?”
晏倾:“我也不清楚……不过你一直与以前的晏倾生活,可能更熟悉以前的我。我会尽量克制的……”
徐清圆握住他手。
酸楚难以道尽,越是了解一个人,越是想要爱他。
她从后抱他:“我一直喜欢清雨哥哥。你不是因为病重而这样,我就很开心。我没有不喜欢会夸我是小美人的清雨哥哥……我只是,很心疼你。
“清雨哥哥,这才应该是真正的你,对不对?”
他低头不语,看她环在他腰上的手指。
他最终回答她:“我不知道我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我自出生起……本就和寻常人不太一样。你没必要将一切美好的幻想放到我身上。”
徐清圆小声反驳:“你就是那么好。”——
夕阳拉长余晖,芦苇荡中光影深深浅浅,青年男女相携,说话声低柔。时而有鹰点翅飞起,掠过长空。
徐清圆问:“那你从小在王宫里待着,真的从来不出门吗?”
晏倾:“基本是的。也有出去的时候……因为很多时候必须出去。”
徐清圆:“那你小时候是不是就是神童呢?不然你患着呆病,怎么帮你父皇治理国家?我听我爹说,南国末代皇帝病得根本上不了朝,都是你小小年纪坐在屏风后代替他的。”
晏倾:“我不是神童吧,至少我并不能像你一样过目不忘。”
徐清圆:“那你从小学东西,要学几遍呢?比如、比如我爹教你读一本书,你要他讲几个月呢?”
晏倾:“讲一遍就可以了吧。几个月……那得多厚的书?”
徐清圆瞥他一眼,又问:“那你会学君子六艺吗?”
晏倾:“学啊。”
徐清圆:“多长时间?”
晏倾为难:“这、这基本上……不是一遍就可以了吗?”
徐清圆噎了半天,不死心地问:“那练字呢?也是一遍就能学会?”
晏倾笑起来:“怎么可能。练字是一辈子的事,我眼睛看会了,手上并不会啊。”
徐清圆舒口气,笑盈盈:“看起来你虽然是神童,但还没有太超乎大家的想象。”
晏倾垂首笑:“妹妹不必夸我,我听老师……你爹说,你也是自小就学什么都快,是个小才女。”
徐清圆鼓腮,瞪他一眼。
晏倾疑惑。
徐清圆幽怨道:“是我爹总夸太子羡,说太子羡多么聪明,我心中不服气,才暗暗跟你比。不过我后来不是可以进宫了嘛……那时候我觉得,你其实也没我爹说的那么了不起。
“你读的书还没我多呢。”
晏倾笑。
徐清圆夸自己夸得心虚脸红,他虽然脾气好不多说,她可不想显得太厚脸皮。她忙转移话题:“所以,真的很遗憾。”
晏倾:“遗憾什么?”
徐清圆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他的手,目光迷离,一时陷入回忆,一时想到自己曾做过的那个与太子羡相亲相爱的离奇的梦。她叹口气:
“很遗憾没有一直和你在一起,很遗憾我在南国皇宫的那几年,没有去和你好好相处。很遗憾后来在甘州大火中,我晕过去的太早,怨恨你的时间太久,一直没有认识你。
“很遗憾我十一岁就与你相识,却到十八岁才见到你第一面。若是能早一些……若是早在南国皇宫中我们就见过面,我们会不会过得很好呢?
“若是甘州那场大火,我活了下来,你也活了下来,我爹带我们一起隐居,我们会不会就可以过好这一生呢?”
晏倾握住她的手。
他擡头看着余晖落入地平线,回答她:“现在也可以过好这一生。”
徐清圆回神:“你说得对。”
她又嗔:“人家只是觉得可惜嘛!我听宋明河说……”
她脸红了一红,凑到他耳边,娇娇俏俏地与他咬耳朵:“宋明河说,当年我差点当了太子妃,是不是?”
晏倾脸跟着一烫。
他镇定:“他胡说的,不要相信。”
徐清圆:“嗯,怎么不相信?难道你没有向我爹提过亲吗?如果不是我爹背着我拒绝,我们早就是夫妻了吧,我早就是南国太子妃了吧……我爹真是的,都不让我见你一面。”
她心里偷偷想,她爹真是太了解她了。若她见过太子羡……她说不定真的想嫁给他。
徐清圆弯眼笑:“若我当年早早嫁给太子羡,我们一定是世间最恩爱的夫妻。”
晏倾沉默。
她兀自畅想,他一声不吭。气氛渐渐尴尬,徐清圆回过神,睁大眼眸:“你不吭气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娶当年的我?”
晏倾不说话。
徐清圆傻眼了。
她真是没想到——“晏清雨,你竟是真的不想娶以前的我?怎么,我配不上你吗?”
晏倾:“当年你我都太年少,并不适合。”
徐清圆:“……”
徐清圆:“可你去大火中救我?”
晏倾:“谁为我而死,我都会救。好了露珠妹妹,你不要计较那些了,你一整夜一整日没合眼,我们找个夜宿地,你睡一睡吧。”
徐清圆恼:“睡睡睡,你就知道睡觉。”
——他莫不是在嫌弃旧时的她?
她都没有嫌弃过他的病,他竟然说不喜欢以前的她?
她一直、一直……以为她是他心中的雪白月光,嫣红朱砂,永生不忘矢志不渝的美好少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