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的短暂欢愉与婚姻的长久扶持不可混淆。
如晏倾和徐清圆这样的人物,若谈情爱,必涉婚姻。
所以晏倾不要徐清圆立即答复她,他也不相信短暂冲动胜过理智思考——他轻轻拥着这个女郎,让她埋于自己怀中,这样的拥抱温暖而宽和。
他再三强调:“认真考虑。”
徐清圆从他怀中擡头,看到他温润目中的三分忧郁。在刹那间,她读懂了晏倾的徘徊缘由:
他不相信自己适合与她在一起,不相信自己有能力让她开怀。他愿意勉力一试,只要她肯信他。
他最惧怕的,应当是她的年少无知与情爱的短暂抽离,爱的无法恒久和前路的漫漫难行。
徐清圆心中默想,到底是什么,造成了今日的晏郎君?他拥有世间最广袤的宽容与对世人最柔和的怜爱,可他竟然怀疑自己是否值得被爱。
他说自己得到过很多爱,但他似乎并不喜爱他自己。徐清圆必须给他明确的答复,不反复的肯定,他才有信心走下去。
若是抽离这份他对自己的自厌,是否可以说明,晏倾是喜欢徐清圆的?
这样的难题,不啻于将徐清圆再一次逼到悬崖前方,逼她审视短暂的喜爱是否可以经久不灭,她是否愿意接受晏郎君的不完美。
不同的只是,这一次的悬崖并不寒冷刺骨。
这一次的悬崖,有晏倾陪她一同站着。他们望着云涛滚滚,望着过往与未来的不可诉说,共同审视情爱的起承转合,缘起缘去。
湖水波动,放于草地上的帷帽轻纱扬起,罩于摆在地上的两盏灯笼上。水光与火烛的光交相游离,又落在晏倾面上。
徐清圆仰头对着他笑,眨掉泪水的眼睛清澄万分。
她许诺:“我会认真考虑的。”
晏倾松口气,才发觉自己因紧张,后背都汗湿了。
他心中自嘲,又站起来,伸手来扶徐清圆。
徐清圆仰头看他,他说:“徐娘子已经没有心愿可写了吧?我们不妨将灯笼与木牌挂起来。”
徐清圆连忙点头:“是。”
她许愿晏郎君病快点好起来,许愿晏郎君娶一个懂他爱他的妻子,她怎能不把许愿牌挂起来呢?
然而她站起来时“哎哟”一声,晏倾吃惊时,见她重新跌坐下去,抱住她双腿。
晏倾忙倾身:“怎么了?”
清圆擡头看他,无辜而委屈,委屈而迷茫。
她抱着腿又埋头下去。
晏倾蹲在她身边,无措半晌,她终于擡头,可怜兮兮:“腿麻了。”
晏倾恍然,又发怔。
他看向她抱着的双腿,侧过头,耳际微红。他尴尬道:“原来如此。”
清圆不甘寂寞:“清雨哥哥。”
晏倾低应:“嗯。”
清圆支支吾吾:“清雨哥哥……”
晏倾目光闪烁,回头看她;她娇柔怯怯,搂着自己的双腿,委屈极了。
晏倾只好伸手;“得罪了。”
他手落到她腿肚,只这么一挨,他停顿一下,而徐清圆又是忍痛又是羞窘,期期艾艾。
晏倾低头,隔着纱裙与纨绔轻轻揉捏她泛麻泛酸的腿。她强忍着自己难受得想依偎向人撒娇抱怨的冲动,强作镇定。
徐清圆:“你腿不麻吗?”
晏倾:“你方才若是好好坐着,也不会麻。”
徐清圆:“你是在教训我坐姿不如你端正,不像大家闺秀吗?”
晏倾心平气和:“我岂敢教训徐娘子?不然我又成了徐娘子的爹了。”
徐清圆一噎。
她想辩驳,但他手指不知按到了她哪里的筋,她吃痛之下闭了嘴。
他擡头看她一眼,目有丝丝笑意。
徐清圆眨眼,不知是自己取悦了他,还是他心情确实不错。
再捏了一会儿,晏倾见她仍不吭气,而以他对人身体的了解,她腿麻应该已经疏解了。
他不点破,只低声:“舒服了要告诉我。”
徐清圆乖乖地应一声。
旁边路人听到这话,目光诡异地看眼这对别扭小儿女:好奇怪的对话。
而那边,晏倾又捏了好一阵子,才听到她说:“好了好了。”
晏倾扶她站起时,心想:真是好不省心、不太听话的一颗小露珠——
二人便一起去挂灯笼。
他们挑了人少的地方,徐清圆只擡头递东西,晏倾将二人的灯笼和木牌一同挂起来。
徐清圆仰着脸,看各式灯笼的流火映在晏倾面上。每有光如涟漪流动,他的睫毛就会不适地轻轻一颤,那光便落在他浅红的唇上。
可惜黑色斗篷过于宽厚,藏住了他的身长与腰肩。但他已经是如此的彬彬有礼,温柔典雅。
徐清圆帮忙时,怀中那方才老板送的两本书掉了出来,砸在地上。她怕晏倾看到了害羞,连忙趁他挂灯笼的功夫去捡书。
她匆匆将一本书藏入怀中,另一本写着情爱故事的传奇话本则被风吹开一页。徐清圆捡它时,无意中扫了一眼。这一眼让她一怔:
这页书上的字译成白话,便是说,当你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会在万物暗暗中独独看到他,会觉得时光岁月就此停止。
徐清圆茫茫然地想:如果书上说的是对的话,她确实很多次在晏郎君身上看到时光岁月的静止不前。
这是否是很明确的喜爱呢?
徐清圆看得出神,晏倾唤了她好几声她才醒来。
“她不是叫‘媚娘’,她的‘媚’不是‘妩媚’的那个媚,而是‘彻夜不寐’‘耿耿不梦寐’的寐。是乔宴,乔子寐的那个‘寐’。
柳叶眉,瓜子脸,桃花眼,琼鼻朱唇,若是眉心再点上一朱砂痣……
她踮脚得那么不稳,眼看要摔,晏倾不得不从后上前,扶住她手臂,从后将她扶稳。
她目光清润明亮,目不转睛:“美人在骨不在皮。若有一副好骨相,即使毁了容,底子却仍是完美无缺的。媚娘可惜在脸上有疮疤,若她用胭脂水粉藏住那些疮疤,那么她的脸……”
晏倾道:“原来如此。卖我灯笼的老妪也是这么说的。”
她向前一步,他后退半步。她便不走了,眼睛亮如辰子,如同逼问他——
周围人对她指指点点。
徐清圆忙将书收回怀中,对上晏倾不赞同的目光,她一本正经:“我读书呀。不管什么书,都有用的。哥哥你现在不喜欢这些书,难保有一天会喜欢。”
他微微一笑。
他虽然拒绝,可是又没有推她。徐清圆仍笑吟吟,在他周身的中药苦香中,觉得安全万分。
徐清圆应一声,被他牵走两步,突然惊呼:“我的帷帽扔在地上,忘了拿了。”
徐清圆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如同一道闪电掠入徐清圆脑海中。
她的动作粗糙又笨拙,撞得一整片木牌哗啦啦响彻。
徐清圆问:“晏郎君,你觉得媚娘漂亮吗?”
晏倾问:“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晏倾怔愣,心中苦笑。他要如何告诉徐清圆,他在去年四月才真正看清她长得什么模样。短短大半年,要他判断世人的容貌区别,太过为难他。
晏倾松手间,她一拧身,如滑溜小鱼从他臂下弯腰穿过。他被迫擡高手臂,吃惊地看着徐清圆奔到他那只灯笼下,踮脚去够上面的木牌。
岁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
是你不自禁了么?
一个女子提着灯,在人流中不紧不慢地行走。
徐清圆呆呆地看着晏倾:若非她了解晏郎君,她都要因为这么快的动作而误会晏郎君是武林高手了。
徐清圆燥红脸起身,见晏倾已经挂好了灯笼和木牌,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块木牌,忙喊晏倾。
沮丧后的她振振心神,笑着探身:“你的木牌上写的什么……”
他笑而不语。
晏倾不语,他扫了眼她木牌上的字,擡头看她一眼。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将她的木牌挂到了她的灯笼上。
徐清圆追问:“连你这样对容色不在意的人,也无法看出她的美貌吗?”
她一怔,因为晏倾动作太快了。他挂她木牌挂得那么慢、那么优雅,还帮她调整流苏的方向。挂他的木牌,他直接挂于一片木牌的最高处,擡手落下的动作干脆利索。
夜风徐徐,仰着脖颈的徐清圆看到了自己木牌上的几个字:岁月如有意。
她摘下自己腰间的一块木牌,珍重地交到晏倾手中,婉婉道:“这木牌是最重要的一块了!是我卖灯笼时一同赠与我的,陪我一起走完了上元桥,小二一直告诉我不下桥不让我看它。它比其他木牌都要灵验。”
晏倾无奈:“徐娘子。”
晏倾拉住她:“追上她!”
她专注地看着媚娘,看周围人对那丑女的厌弃。她看得久了,忽然觉得如果不是那些疮疤,媚娘应该也拥有和映娘、死掉的木言夫人差不多的容貌。
徐清圆:“你没话说吗?”
她终于也觉得两人靠的太近,慢慢后退。她本怀着少女情怀,兀自想羞赧一下,然而她擡头时,目光越过晏倾肩头,看到了桥对面走过的一个人影。
只有读书多的人,才能看到“岁月如有意”,就瞬间知道两句是一对。
徐清圆幽怨看他。
晏倾不知如何回答:“……世人恐怕不会觉得她漂亮。”
风自身后来,吹掠二人衣裙,如同鹤影在火海中相拥。此时的暧昧与方才安慰性质的拥抱不同,而这是极美的。
徐清圆说:“我现在应该可以看它写的是什么了。”
徐清圆:“你的木牌上写的是‘情来不自禁’。岁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你的与我的是一对,你不想被我发现,想瞒住我。”
他停顿一下:“映娘也是。”
她微有失落:这……看着也不是特别有吉祥的意思啊。
她想象着媚娘的容貌。
她一回身,便差点撞上他。
晏倾回身,与她并肩而立,一同看着桥对面那个提灯女子。
她胡说八道,伶牙俐齿,晏倾不和她多说。
晏倾镇定:“我又没说有什么。你若是想看,直说便是,何必做这么危险的事?”
她一下子攀于围栏,手指微微发抖:“媚娘,媚娘……不,我们错了!
他怀中半扶半饱的少女眼尾飞红,乌灵灵的水眸擡眼看他。她笑盈盈:“我看到你的木牌上写的什么了,难怪你表情那么奇怪,难怪你挂得那么快。”
他笑了笑,慢吞吞道:“我是在想,露珠妹妹既会算账,又会找郎君的错处,又狡黠又直白。这么一位佳人,不知会吓傻多少郎君。”
电光火石间,远处的媚娘忽然擡了头,目光幽若,似含笑,又噙嘲。面容丑陋的女子衣裙飞扬,隔着人海与岁月,与此处的晏倾和徐清圆目光对上。
二人对视。晏倾过了很久才移开目光,将手放于她肩上,轻哄:“好了,不要过分。在你给我答复之前,还是应该注意分寸的,对不对?”
“她不叫媚娘,她叫‘寐娘’!她也不是寐娘,她是木言夫人,从未离开过小锦里,她就是……叶诗!”
她问:“你情来不自禁吗?”
徐清圆喃喃:“媚娘……好久不见她了。”
晏倾说:“小锦里和官府牵扯太多,两任楼主都死后,它开不下去了。楼中许多女子变卖家当打算离开小锦里,我让张文监视小锦里动向。媚娘也是那些想离开的女子们之一。”
而徐清圆压根也不在意晏倾的回答。
周围人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灯火流转时,她额头和半边脸都是可怖的、凹凸不平的疮疤。
她擡头,想看那木牌。晏倾牵过她袖子,说:“人多眼杂,我们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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