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宴推到了六月下旬,在樊川的芙蓉园中,由广宁公主暮明姝主持。
这位公主昔年待在封地里,今年才回来长安。长安贵族对她并不熟悉,但是公主到了摽梅之龄,又有陛下的暗示,长安贵族对这位公主便百般示好。
新朝初建,世家与皇权又在最和谐的阶段。这时候的尚公主,世家贵族们乐意至极。
这一日的天气不算好,阴云密布。
到了下午,徐清圆和兰时下了马车,抱着梁丘的花来这芙蓉园。待她看到满园子青春正好的大好儿郎们,各个浓妆盛颜的窈窕女郎们,便瞬间明白这赏花宴的真正意图。
徐清圆头皮发麻,当即便想抱着花掉头逃窜。
不想门口眼尖的小厮,一下子盯住了她:“这位娘子好是面生,也是来参加赏花宴的?可有请帖?哎呀,娘子这花,养的不是很好啊。”
徐清圆脸微红,抱着花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她怀里的花已经开了花,确实如梁丘之前告诉她的那样,颜色七彩。但大概是缺血的原因,花开得零零散散,几片叶子枯黄卷曲。徐清圆绞尽脑汁养这盆花,但是效果不好。
而这在爱花人眼中,分明是这女郎糟蹋了花。
园林门口的小厮目光惊奇地看了她几眼:这娘子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连盆花都养不好?这样品质的花,怎么参加比试?他们这里的花,最次都没有叶子直接枯了的。
徐清圆的面容滚烫,已经感觉到周围各异目光望了过来。
她不愿自己如同猴子般被人在门口围观,而这小厮又盯着她的花不放。徐清圆只好匆匆让兰时取出公主特意送来的请帖,让人放她进去了。
而兰时还在她身后念念叨叨:“娘子你害羞什么?这里郎君们多,有什么不好?娘子你也到了试婚年龄,郎主不在,你得为自己终生考虑,不可辜负青春年华。”
徐清圆又羞又窘。
向来好脾气的她忍不住回头,瞪了侍女一眼,小声:“闭嘴吧你。”
而这一眼娇嗔,眼尾瞪圆,清湖般的眼中泛着三月桃花一样的动人色泽。
后方宰相府中停下的马车中,下来的林斯年看到这一眼,脚步停了下来,心口沉沉压着。
他身后马车上下来的林雨若探过头,目露惊艳,回头与兄长娇声:“阿兄,她可真好看。你认识她吗?”
林斯年的脸色重新变得冷淡,不给林雨若一个好脸色。他背手从旁走过:“不认识。”
林雨若身边的侍女气得跳脚,咬牙切齿:“真是混蛋!哪有天天对妹妹这样摆脸色的?不想来就不要来好了,又不是我们巴着他求着他的……”
林雨若阻止了侍女的抱怨,非常严肃地告诫:“是我央求兄长陪我来的,是我想和兄长处好关系。兄长因为上一辈大人的事,不喜欢我很正常,但我不能因为这样就也跟兄长赌气,和他越走越远。”
林雨若眨着眼,眼中光华柔软清亮,她双手合十地祈祷:“你不知道,我从小到大,多希望我有一个兄长,保护我呵护我。好不容易天上掉下来个兄长……当然要让兄长放下成见,喜欢我这个妹妹。”
她提着裙裾走到门口小厮面前,门口小厮自然认得这位宰相府上的女郎,贵女圈中从来少不了这位小娘子的身影。
小厮赔起笑相迎,连请帖也不用看。却见林雨若歪过脸,冲他一笑,小声打听:“在我们之前进去的那位娘子是谁,怎么没见过?她那么好看,以后应该多参加筵席才是。”
小厮提醒:“那就是徐大儒的女儿,徐清圆。林娘子,其他人不知道,我给你提个醒,她爹的事真相出来之前,林娘子莫和她走得太近,免得惹火烧身。”
林雨若一怔,谢了小厮后,轻轻叹口气。
她想这世上很多人明明很好,为什么偏偏有许多不得不的缘故,让他们成为独行客。
比如那位徐娘子,也比如她兄长——
徐清圆进了芙蓉园后,将花交给了小厮去评选。
她完成了梁丘的愿望之后,在这里空站着,一时也没有其他事做。踟蹰间,很多郎君见到她后眼睛一亮,上来与她攀谈。而得知她的身份后,很多郎君又各寻借口地远离。
这种不动声色的气氛,让徐清圆颇为尴尬。
她的侍女脸色已经难看十分,巴不得这些郎君们不要来。徐清圆性子温善柔和,硬撑着应付这些人,兰时却心酸得想哭。
徐清圆注意到有一道目光一直盯着她,她望过去,见是很久没见到的林斯年。
林斯年和他妹妹在一起说话,眼睛却隔着人群看她,目光灼灼。而这样的吞噬万物的幽黑目光,徐清圆经历积善寺梁丘的提醒后,已经在心中生疑。
出于礼貌,她对远处的林斯年微微颔首致意。
却见那林斯年眼底神色倏地一收,他蓦地转过头,掉头走了。他妹妹愣了一下,回头对徐清圆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去追她兄长了。
徐清圆浑身僵硬,没想到连旧识也这样远离自己。
她难受无比地坐下,兰时来扯她袖子。徐清圆轻声:“没关系,此时若是走了,是不给殿下面子。殿下盛情邀约,我不好扫兴。”
兰时:“可是那些人……”
徐清圆摇了摇头,只有脸色如雪一样白。
她失魂落魄地喝了一杯酒,暖液温胃,手脚不那么冰凉,她重新鼓起了些勇气。
她安静娴雅地坐在席上,如同古画仕女图。她想她可以出演这场戏,人间人情冷暖,她应当习惯并且不去在乎——
芙蓉园门口,晏倾下了马。马被马厩小厮牵走,他和风若一前一后地走来。
门口小厮眼睛一亮:“晏郎君,您来了?”
小厮当然不知道晏倾办案回京的事,他连晏倾什么时候离开的长安都不知道。
只是晏倾长身玉立,生得清隽风流貌,偏偏为人正直低调,说话和气温润,与其他那些贵族郎君都不一样。
而且晏倾几乎每年都会来参加长安的赏花宴。
小厮笑着登记:“晏郎君今年也没有请帖吗?我先帮郎君记下,今年主持赏花宴的是广宁公主,一会儿小人得把没有请帖的人名字报给公主殿下。”
晏倾颔首:“辛苦。”
小厮嘴快:“不辛苦!晏郎君去年帮我家争房子,帮我家状告赢了那大豪门,我们全家感激郎君!如今这么点儿事,包在小人身上。”
晏倾没说话。
风若与他一同进去,天上闷雷轰轰响了两声。
风若在他身后走得轻快,笑道:“我就说郎君这样的人,走到哪里,大家都喜欢。”
晏倾仍不开口。
风若望着郎君侧脸半晌,见他眉目虽润,唇却抿直。
如晏倾这样的人,他在能做到的时候,会尽量照顾身边每一个人。若是他不照顾了,若是他不说话了,几乎都是被病情折磨得没有力气开口。
风若看看左右无人,便凑过去担心问:“郎君的病开始严重了吗?那个‘浮生尽’不是才服了两个月,这就快没效果了?那个神医果然是江湖骗子!”
晏倾第一次服用“浮生尽”,有生气了几个月,接下来后愈加虚弱的体质,让风若印象深刻。风若胆战心惊,一直等着这一次的“浮生尽”药效过去后,会给晏倾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此时晏倾摇摇头。
风若放下心,心却不由自主地往下跌了跌。
他低声:“那是因为郎君心情不好?”
而郎君心情不好的原因,其实显而易见。
风若心情跟着差下去,没再开口说话了——
席间上,徐清圆心神不属之际,终于等来了公主殿下出来。
暮明姝每次出现,都妆容精致衣着华丽,如世间每一位公主一般,辉煌夺目耀人眼球。
徐清圆站起来,跟兰时轻声说:“我们去与殿下说几句话,就说我身体不适,想先告别。之后我们再撑一刻,就可以离开了。”
因为终于能离开这个让她难受的宴席,她声音轻快很多,眉目微弯。
周围的郎君们看得眼直。
徐清圆起身走向公主殿下,而暮明姝身边,已经围满了人。细看之下,却不是女子围着,而是男子围着。
徐清圆脚步放慢,看到暮明姝身旁跟着一个弓着腰身的老宦官。宦官手中拂尘一扫,后方小宦官端着一方长木盘,盘中整齐堆满了名帖。
老宦官恭敬弯腰:“殿下,这是陛下给您安排的。您若是看上哪位郎君,小人好给您安排。”
暮明姝妆容精致,此时却脸黑如盖。
她咬牙强忍:“这不是赏花宴吗?这难道是我个人的相看宴?要把这些男的全部相看一遍,不然不肯放我走?”
宦官赔笑:“陛下担心公主殿下的终身大事。公主已经年过双十,却还未曾婚配,陛下每每想到这里,都寝食难安。”
暮明姝忍不住笑出一声:“他关心我的婚姻?他是要给太子娶妻,觉得我一个人杵在前面很碍眼,就一定要把我解决了吧?”
宦官道:“公主慎言。”
但是宦官挡着公主的道,带着皇帝的圣意而来,态度也十分坚决——公主必须嫁人。
暮明姝压着火气,她不想搅坏这场赏花宴,也无力地知道自己无法抗旨。
皇帝拿着冠冕堂皇的“为她好”的理由逼她嫁人,皇帝在对她不管不问许多年后想要玩一个“父慈子孝”的游戏,而因为他是皇帝,大家便必须配合他。
暮明姝闭目,听到天边雷声轰鸣。
她手指苍白,伸手从宦官端着的木盘中拿了几叠名帖。不远处,郎君们恭恭敬敬地站着,怀着各类目光等着她的决定。
有人期盼,有人避嫌,有人厌恶。公主的婚事,自古以来,牵扯得便极多。
暮明姝快速翻看名帖。
徐清圆一点点走过去,她看到了公主殿下那带着些许苍白的下巴,初初见到原来即便是公主,也要承受这种压力。
徐清圆默然想到了梁园的梁老夫人对于叶诗充满掌控欲的爱,想到皇帝睥睨天下要驯服公主的爱,她再想到自己身上。
她有些迷茫地想,似乎她阿爹阿娘从来没逼过她什么,要求过她什么。
阿爹问她要不要嫁人,她当时摇头,阿爹就不再提。难道从某个角度讲,曾被阿爹抛弃过一次的她,是很幸运的吗?
徐清圆见公主为难,心中迟疑一下。她想过去帮公主解围,就见暮明姝翻看那些名帖中,目光忽然停顿了一下。
暮明姝好像有了想法。
暮明姝从一堆请帖中取出一枚,拿着请帖向四周展示一下。她扬起下巴,眼中光如火灼,熊熊烈烈。
骄傲自信的公主殿下宣布:
“就他吧!就是大理寺少卿,晏少卿晏清雨了!”
宦官脸皮一僵,正要阻拦,这位公主殿下已开始露出憧憬之色:
“晏少卿不是没有婚配吗?不是拒绝了好几次公主下嫁的恩典吗?那时候本殿下不在长安,若是我在长安,必然也要追着晏少卿娶我的。
“几个月前,本殿下在积善寺中,与晏少卿一见如故,对晏少卿一见钟情。
“就是晏少卿了!我思慕晏清雨,非晏清雨不嫁!”
已经走到郎君们身边的徐清圆怔住,那些郎君们呆呆地看着公主殿下,同样不知所措。徐清圆呆呆看着明耀无比的暮明姝,听暮明姝那般大胆宣爱,且在同时,她看到了——
晏倾和风若在侍从的带领下,从湖畔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大袖翩飞,身如鹤飞。
暮明姝高声宣布“我思慕晏清雨”时,正好被晏倾听到。
晏倾擡起头,隔着人群,看到了怔忡的徐清圆。
徐清圆脸色雪白,眸子漆黑。她看到他,好像突然被吓到,向后退了一步。
徐清圆拉着侍女,落荒而逃。
一滴水从天上掉落,落在晏倾睫毛了。
开始下雨了——
徐清圆拉着兰时在假山池亭间的林木穿梭,雨水滴滴答答地滴落。
兰时满心不解:“娘子,我们躲什么啊?”
兰时完全不懂:“向晏少卿公然告白的是公主殿下,又不是我们。晏少卿听到了,听到的也不是我们。公主殿下还好好站在那里呢,咱们为什么要逃?”
徐清圆语塞:“我……”
她也不知道。
她只是听到暮明姝的大胆宣爱,又正好看到了晏倾。晏倾向她看过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又害怕又心慌,好似难堪的是她自己一样。她不能明白这其中的情绪变化,兰时的疑问也是她自己的疑问。
然而她到现在都心中慌乱,手心出汗,心口七上八下,难受十分。
兰时停下脚步,不肯跟着女郎乱走了。
兰时说:“娘子,你在那树下躲躲雨,我给你找把伞来,咱们再回家吧。”
如今徐清圆确实迫切想离开这里,她默然点了头。
侍女走后,徐清圆也没有去什么树下,她蹲下来,蹲在一丛半人高的灌木下,思忖自己不寻常的反应。
她现在想到晏倾当时的眼睛,想到暮明姝的话,心里仍然在不自在……正在这时候,徐清圆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怔愣一下。
原来灌木后的凉亭中有人,那两人原本说话声音很小,提到“徐清圆”时声音擡高,被躲在外面的徐清圆听到了。徐清圆屏住呼吸,听出了这是林斯年与他妹妹林雨若的声音——
林雨若在抱怨:“阿兄,你若喜欢徐姐姐,就去告诉她啊。你干嘛总躲着?”
林斯年声音不耐:“跟你有什么关系?管好你自己的事儿。”
林雨若:“阿兄的事,就是我的事。未来嫂嫂的事,就是我的事!阿兄你分明喜欢徐姐姐,可是徐姐姐一看你,你就掉头走了。换哪个女郎,都会觉得你讨厌人家吧?”
林斯年压抑:“你根本不懂我和她之间的问题!”
林雨若:“我哪里不懂?不就是因为徐姐姐的身世,你怕爹接受不了吗?阿兄你别担心,我会帮你们美言的。我只是觉得你若是爱慕一个女郎,一定要告诉她。阿兄这么优秀,还和徐姐姐有前缘,你怎么知道徐姐姐就不会同意呢?”
林斯年满心烦躁。
他的疑神疑鬼被他之前那个梦搅得变本加厉,他如今见到徐清圆,都要想到梦中徐清圆决然的赴死一幕。他心肝欲碎,神魂震荡,可他有时候也会想到梦中她的美丽。
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会为梦里的女郎着迷。
她的清冷淡漠,温柔自怜,顾影自伤,在他眼中皆如罂粟般。
他知道这是自己复仇路上的意外,可他确实觉得自己疯了,因为一个梦境而神魂颠倒。
而林雨若又喋喋不休,这么不停地劝他!
林斯年总是暴躁的态度压了下去,他疲惫地闭上眼,靠着廊柱。
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入湖水,涟漪一圈圈荡起。林雨若见他不搭理她,便趴在栏杆上晃着一根芦苇去玩水。
林斯年突然很怀疑地问:“我真的应该去向她告白吗?”
林雨若回头,惊喜点头:“对呀!她会点头的……我阿兄这么优秀!”
林斯年望着妹妹诚挚清澈的眼睛,狼狈无比地别过头。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知道自己内里的腐烂足以吞噬所有的善意。可他此时此刻确实为之心动——
或许真的有一个时候,他选了合适的机会表达了自己的爱意,他的爱就不会走到梦中那样决裂一幕——
徐清圆暗暗叫苦,在那对兄妹说话的时候,她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不弄出一点声音,好离开这里。
好不容易觉得自己远离了凉亭,徐清圆手软腿酸,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裙裾上沾上的泥点尘土,便仓皇无比地离开。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见凉亭中人影移动,她便步伐加快。
她顾不上淑女仪姿,只想快快逃离这个地方。
她绝不能被林斯年碰上,绝不能听林斯年向她告白。她不愿伤害那个对她有爱慕心的郎君,她不愿尴尬地去面对一切。
也许是她胆小,她能想到的法子只是躲避。
徐清圆脚步凌乱,跌跌撞撞,又怕在园中撞见其他人。天上雷声越来越轰烈,雨点越来越大,徐清圆茫然之时,一道电光劈下来,照亮了前方一个天地——
迷雾中,她看到了一棵巨大的紫藤花树。
紫藤花蔓蔓垂落,树下黝黑,树桩被挖空,俨然有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树洞。若非闪电照亮,平时它被花遮挡着,不会被人看到。
徐清圆些许惊喜,快步走向紫藤花树,弯腰钻入树洞中躲雨。
她站在树洞中,看着紫藤花摇曳,天地间滴滴答答地下雨。这方世界这样安静,想来林氏兄妹应该找不到她。
唯独苦了兰时,应该也不容易找到她。
她心中七上八下,却也只好藏身这里,希望等雨停了,或者林氏兄妹离开了再说。
这样想着,徐清圆慢慢坐了下来,靠着树身长长舒口气,开始仰脸打量这个小世界。
这树身很大,她挨着洞口而坐,闻到泥土芳香。徐清圆抱住双膝,手指抚摸树桩时,摸到了洞中树壁上凹凸不平的字。
她意外无比,想不到树洞里面会有刻字。这方小世界漆黑无比,不举着火折子,恐怕也看不到这些字写的什么。
但是,偏偏,徐清圆家学渊博。
她只是闭着眼睛,摸索字身,就轻轻念出了这些字:
“晨曦以沐,百世来贺。我儿赤子,光华且璨。
“灵威来降,万福皆庇。我儿束发,寿考且宁……”
字写的小而入木三分,不断向树壁深处延伸。徐清圆手摸着这些字,手指也不断向更深处去摸。
她摸到最里面的小字:“……我生永爱……啊!”
一只手搭在了她手上,同时,另一只手伸出,捂住她的嘴。
晏倾声音轻而凉,在她耳畔响起:“不要叫,是我。”——
徐清圆目中惊恐收起,眨了眨眼。捂住她嘴的手收回去,按在她手上的手也收了回去。
徐清圆适应了昏暗的洞中光,才看到原来在树洞的最里面,坐着晏倾。
晏倾腰杆笔直,面容沉静,发鬓有些潮湿。他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她忽然有些生气,说的话却仍是温柔抱怨的:“晏郎君,你为什么吓我?”
晏倾无奈道:“娘子进来躲雨时,我早已在这里了。我没有想好该怎么和娘子打招呼,因为娘子好像并没有发现我。直到娘子的手一直向里面摸……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提醒娘子,才惊吓了娘子。
“抱歉。”
他说话轻轻柔柔,徐清圆本就没多少的气,在他解释后便不气了。
她打量着他,忽然间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许久没见到他了,他竟然回来了。
可是暮明姝向他告白,他又听见了。
千言万语,心头涩涩,徐清圆低下头,手足无措——她该说什么?直接问他查她阿爹的线索?还是问他怎么回来了?
……这似乎很不礼貌,还显得功利心很重。
她不愿晏郎君讨厌她。
晏倾见她尴尬,虽然满心疲累,却还是主动开了口:“娘子来躲雨的吗?不如我出去,将位置让给娘子吧。”
他起身要走,徐清圆伸手来拦他。她手指擦过他手背,他飞快离开,她便只拽住他衣袖。
他看了她一眼。
徐清圆抿唇,嗫嚅:“这里……这么大,我一开始还没看到你也在呢。便是两个人躲雨,也没关系的。郎君不必走。”
晏倾本想说,于理不合,对她名声不好。
但是他今日实在疲惫,也实在不想搭理这些繁文缛节。他强撑着和她说了几句话,就已经到了极限。她既然不愿打破这种平衡,晏倾便也不吭气了。
徐清圆问他:“郎君,你是躲公主殿下,躲到这里的吗?”
其实答案不是这个。
但是晏倾含糊地应了一声。
徐清圆眼睛轻轻弯了一下,一下午难堪的心情,都因此好了很多。外头潮湿,而他身上有清润的不知名的香料,让旁人觉得寂寥,让她觉得亲切。
徐清圆轻轻靠近他。
她问:“我能往里面坐坐吗?”
晏倾温和:“娘子随意。”
徐清圆挨着他肩膀坐好,他一动不动,守礼非常,沉静无比地目视前方,似乎并不在意身边有谁。
徐清圆偏过脸看他,和他聊天:“其实,我不是躲雨躲来的,我也是躲人躲来的。”
她语气中的小小烦恼,让他有了兴趣。
他侧头,像她一样,说话声音很低:“躲谁?”
说话间,气息温热,眼睛与她对上,二人都静了一下。
徐清圆才轻声:“一个爱慕我的人。”
恍惚中,晏倾闻着她身上的气息,察觉到她不自觉地靠近。她对他的信任像罂粟一样焚烧他,让他心头荒草杂生,颓败又新生。
他出神了很久,才轻轻回了一个字:“哦。”
徐清圆:“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晏倾并不想知道。
他意识到自己短暂的过界后,便想与这位徐娘子保持距离。今日之事,情非他愿。
可她仰着脸,拽着他的袖子,眸子清湖一样,小声和他说话。
他只好问:“是谁?”
徐清圆:“林斯年。”
晏倾猛地擡头看她,颓然之情因此清醒了几分,他擡手拽住了她手腕,让徐清圆惊讶地眨了眼。
晏倾道:“徐娘子,听着,他不是良配。他身上疑问很多,你不可与他走近。”
徐清圆怔片刻,低头看眼他的手,她应了:“好。我听郎君的。”
晏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肌肤被烫的灼热感。而他自暴自弃,只觉得这种幻觉,好像在徐清圆身上越来越不严重了。这代表着什么,他不想去思考。
晏倾靠着树壁,无力道:“……我只是公事公办,没有其他意思。”
徐清圆抱臂含笑,垂着眼睑:“我并没有说郎君有其他意思呀。我没有多想。”
她微微闭了眼,安静地伏于晏倾身边。她想芙蓉园那么多郎君,只有晏郎君不嫌弃她身份,愿意和她说话,还提醒她小心谁。
他真好。
他格外地好。
晏倾还在打着精神,斟酌字句:“林斯年可能牵扯一些事……”
她“唔”了一声,抱怨道:“……你有时候真像我爹。”
晏倾满腔的劝诫滞住,他少有的哑口无言,面容涨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