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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循 正文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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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内廷福宁殿中,青白釉狻猊熏t?炉置于屏风外,烟香缕缕盘空,白雾弥漫。

    偶听外面檐角三两点雨声,伴着新发芽的春花,颇为清静安宁。

    大内宦梁禄回了殿外宫人的话,又?向熏炉中重新添了香片。他年纪大了,两鬓早白,只这么点儿动作便腰酸腿胀,佝偻着腰返回内殿,看?官家是否安眠。

    内殿帐子低垂,到处昏昏一派,梁禄仍一眼看到那睡在龙榻上的半老枯槁男人睁着眼,不知在出什么神。

    梁禄忙奔过去,跪于榻下脚踏边。他去摸皇帝的脉搏,又?试皇帝的体温,才笑道?:“官家今日精神足,醒得早,可见身体正一日日康复。官家要不要用过早膳,请太医局的人来看?看??”

    皇帝在他的服侍下坐起来,披着发,发白大半,多是干枯。皇帝双颊无肉,眼窝深陷,可见疲惫苍老。

    皇帝道?:“朕的身体,朕明白,心神衰竭嘛,油尽灯枯……不用太医局那帮人来糊弄。多活一日,是苍天体恤朕一日。”

    梁禄跟随他大半辈子,闻言不禁酸楚,眼眶已红,微有哽咽:“官家为了大魏江山,殚精竭虑……辛苦了。”

    皇帝侧过脸,问他:“你刚才在外面跟谁说话?是长乐来了吗?”

    早些年,皇帝膝下也有儿有女,儿女双全。但随着公主们嫁人,皇子们残的残,死?的死?,贬为庶人的当?庶人,如今宫里还?健全的,只有一个太子暮逊,皇幼女暮灵竹。

    太子此?时应该在早朝,不可能来向皇帝请安。皇帝口中的“长乐”,指的自然?是年仅十四的长乐公主,暮灵竹。

    梁禄看?到皇帝浑浊眼神透出期待的光,甚至忍不住探头朝殿外看?,心中更觉唏嘘:早年皇帝哪里在乎这些伦理亲情?。只是年级大了,身边空荡荡的,才能记起这么一个小公主。

    小公主是被从冷宫里带出来的。

    她母亲原来在宫斗中得罪人,被贬去冷宫,后来死?在了那里,只留下一个暮灵竹。

    皇帝两年前中风,膝下孤寂,这才想起暮灵竹。好在暮灵竹命硬,没在冷宫中被折磨死?,平平安安地活到了皇帝想起她的年龄。如今作为宫中仅存的未嫁公主,暮灵竹也算有了风光。

    且小公主孝顺,每天都会来向皇帝请安,大半时间陪着皇帝。皇帝年纪大了,越发疼爱这幺女,父子二人一时间和?乐融融。

    只是今日嘛——

    梁禄笑:“昨夜下了雨,长乐公主玩雨玩了半宿,后半夜就病了。今日她奶嬷嬷过来请安,说长乐公主想来,但怕给?官家过了病气,硬被人看?住了。且过几天公主病好了,再来陪官家。”

    皇帝嗔笑:“我哪用得着她陪?让她好好养病就是。真是小孩子脾气啊,还?玩雨……”

    他失笑间,又?朝梁禄瞥了一眼。

    梁禄明白他的意思,低声:“方?才奴婢在外回话的人,是南康世子江鹭。江世子自来了东京,这已经是他来请安的第五次了……”

    皇帝沉默。

    梁禄观察他的脸色,喃喃自语道?:“小世子自然?孝顺,只是不知他这是自己要来,还?是听南康王的话来。”

    皇帝阴晴不定道?:“他这是试探朕病得严重不严重,还?能不能守住江山。”

    梁禄默然?。

    年轻时皇帝和?南康王结为义兄弟,一坐明堂,一守江山,也传为佳话。但随着皇帝年纪大,过往那些情?谊如刀,日日在心间琢磨,难免会琢磨出几分疑心。

    好在南康王大约明白皇帝的猜忌,与东京的往来越来越少,后来除了逢年过节的问候请安,已经没了任何私下交际。皇帝又?心有余力?不足,朝政大事尚且要交给?太子和?大臣共治,又?哪里管得上一个南康王?

    只是今年江世子反常地入京,让皇帝寝食难安……

    皇帝靠着榻柱,闭眼沉思许久,问太子最近在忙什么,大臣们在忙什么,江鹭又?做了什么。

    他听梁禄说太子积极拉拢江鹭,唇角泛起一丝凉笑。

    皇帝道?:“他太着急了。他只是储君,世子也仅是世子,世子还?没当?上王,还?做不了东南诸州郡的主呢……现在拉拢,太早了。”

    梁禄斟酌:“那不如让世子祝寿后,早日离京回去……”

    皇帝:“不。”

    他睁开眼,眼中涣散的目光聚集,变得幽邃起来:“这正是对逊儿的一次磨砺。无论是朝臣还?是异性王,只有压住他们,我儿才能登临大统,不负祖宗。

    “……改日小世子再来请安,就让他进来吧。朕也好多年没见过南康王了,不知道?他这个儿子养得如何了……”

    梁禄心中有些同情?太子,低低应了,又?随着皇帝的话,笑着描述自己见到的江世子:

    “小世子啊,比南康王要女相一些,应是随了他母亲。小世子风姿甚美,如玉如松……”——

    江鹭风姿甚美,如玉如松。

    他撑着一把伞,和?一个子矮小的男人,弯弯曲曲绕了很多路,走进了一个巷子。

    和?他同行的这个男人,是牙人。东京城西这边的大半屋宅,都经他的手,或租赁或买卖。牙人今日的心情?不太好,因为天刚亮,这位俊逸得不像话的年轻郎君便找上他,说自己朋友去年在牙人这里买了房,至今却没见到房子。

    江鹭说自己朋友出城做生意去了,而自己进城赶考,人生地不熟,想到朋友买的房子,便来管牙人要房。

    牙人脸都被气扭曲了:如此?胡搅蛮缠,是欺负人?哪有连地契房契都没有,空口白牙就来要房的?谁知道?他口中的朋友是真是假。

    但江鹭准确描述出了曹生,或者应该叫“乔世安”的男人的长相:“三十出头,相貌斯文,左眼比右眼稍大一点,右眉毛里有颗痣……”

    牙人一径说不认识、没见过,但听到“一颗痣”时,牙人神色停顿一下,似回忆起了什么。

    江鹭便垂着眼,分外肯定:“你见过他。”

    牙人自然?否认。

    但江鹭通身气质清致,又?有一身好武功,牙人苦不堪言:“你那朋友,我就算见过,但他肯定没买过房……他肯定就是过来问了问,人就走了。”

    江鹭说:“有簿子记录吗?”

    牙人被纠缠得烦,又?不敢得罪人,闻言如同得到拯救,赶紧说:“有有有,我带你去积善寺,我这边买卖房子,都在积善寺典座那里做个见证。”

    江鹭便跟着牙人,来这巷子找积善寺的典座。

    江鹭自然?没什么朋友,也不是要买房。他只是听了姜循的话,去查乔世安没入狱前的踪迹。他发现乔世安明明有房,却到处找牙人问房,便怀疑乔世安追着这条线,查到了一些账目。

    牙人这边能查到的账目,只有房舍买卖账本。大约这背后买房的人,都能和?朝廷高?官扯上关?系。

    查到今天,江鹭心中已经对姜循的话信了大半,只等自己拿到这账簿,便去和?姜循谈合作……

    但才进了这巷,凭在战场上练出来的直觉,江鹭便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

    雨水淅淅沥沥,徐风静静凉凉。

    积善寺只是一座小寺,平日香火不多。牙人去偏门叩门后,钻出一个胖和?尚,两人叽叽咕咕交流几句,胖和?尚狐疑看?了牙人身后的江鹭几眼,便念叨着回去拿记名册。

    江鹭低着头,雨伞遮挡他神情?。

    伞面轻轻偏斜,他借着伞下那点辉光,观察这巷子。

    明明是雨天,明明是一偏巷,这里却也不算人少。

    有擡着扁担叫卖“卖馄饨”的老头,有一家家一户户叩门问“买不买花”的少女;巷尾有一家茶馆,里面坐着三四个食客,边吃边聊,口音天南海北。

    对于一个下雨天的深巷来说,这里“热闹”的,有点繁华了。

    哦,除了那些人,还?有一位站在卖糖人的摊贩前,挑挑拣拣的年轻郎君。

    那郎君撑着一把九骨油纸伞,青罩白衫,幞头束发,面洁如玉,生得斯文无比。

    雨水敲打伞面,江鹭从边上跟着牙人走过时,正听到那年轻郎君操着纯正的东京口音,和?卖糖人的小贩讨价还?价:“多做几个吧。我娘子喜欢你这里的糖人,但她性子急,平时又?装不喜欢,我大老远出远门回来,都要进家门了,总得给?我家娘子带点儿礼物吧……”

    小贩匪夷所思。

    年轻郎君笑吟吟的,总不放人走,纠缠功夫颇黏人。

    当?牙人和?积善寺的胖和?尚小声嘀咕时,江鹭侧着头,和?那偏脸看?过来的青袍郎君四目相对。

    那人有一双十分惹眼的桃花眼,潋滟多情?。

    青袍郎君对上江鹭沉寂的冰雪眸子,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江鹭会看?自己。青袍郎君想了想,对江鹭露出一个打招呼的笑。

    几t?多俊俏,还?有几分吊儿郎当?的随意感。

    江鹭握伞的手一紧:奇怪。

    他不认识这个人……但他在这人看?自己的一瞬间,他觉得此?人面善,熟悉。好像他应该见过一样……

    但江鹭听到偏门再开的“吱呀”声,便把心神移开了。

    无他。他只是从这巷中过多人流的行动间,隐隐看?出些办差的痕迹。估计是什么公部办差,不能明言。他这种不属于此?间的人,还?是早早踩好点,快些离开。

    胖和?尚拿着账簿:“阿弥陀佛,当?真没有买卖……”

    江鹭:“我看?看?。”

    他一把抢过了账簿,低头看?对方?翻开的那页。

    那页纸面泛黄,清清楚楚地记了一个“乔世安”的名字,代表他到访过,但没有租赁或买卖。江鹭的目光,挪到了页面上出现的其他人名。

    胖和?尚对他抢过账簿的行为有些不悦,那牙人看?着更加紧张,好像怕江鹭抢走账簿一样。牙人凑过来,陪着笑伸手点别人名字:“真正买房的人,我们都是这样记的,和?你那朋友不一样……”

    江鹭:“嗯。”

    他在牙人的紧张下,把账簿还?回去,漫不经心:“大概我记错了……”

    牙人:“那你……”

    江鹭:“那我只好自己买房了。”

    牙人立刻眉开眼笑,要当?着典座的面,把自己一家房卖给?这人生地不熟的小郎君……

    但江鹭的心神,已经从他们身上移开,又?转向了这巷子的“热闹”——

    有一十来个戴着蓑笠的江湖人打扮模样的人,从巷子深处走出来。他们原本有说有笑,却和?江鹭一样,一到这里,便瞬间察觉这里的过于繁华。

    他们怔了一瞬。

    雨水淅淅沥沥,这方?天地下的老头、卖花女、卖茶人、摊贩、客人,各自忙碌。

    戴着蓑笠的江湖人立在巷子另一头。

    江鹭和?牙人、典座在巷子最中间。

    江湖人沉默了两息后,忽然?齐齐扭头转身,朝来处快速奔跑。有人还?大吼一声:“跑——”

    与此?同时,那些巷中的老头、卖花女、卖茶人、摊贩、客人,齐齐抄出武器,快步朝江湖人逃跑的这一方?追来。

    中间的典座“阿弥陀佛”一声,赶紧关?上寺门。牙人吓得双腿发软,手中账簿快要握不住,江鹭低头一把抄过账簿,朝他低声:“快进寺。”

    牙人一愣,擡头看?着郎君沉静的眼睛,忙不叠点头,赶紧去敲门。

    而那站在糖人摊前的青衣郎君转过了半个肩,朝逃跑的江湖人方?向看?来,顺便看?到了挡路的江鹭。

    青衣郎君眼睛里噙着笑,既像在专注看?逃跑江湖人,又?像是在看?江鹭。

    他缓缓伸手,手中玩耍的糖人,朝着这个方?向掷来。他没什么力?度,眼眸含笑,面容和?善,眼神却一点点锋锐起来:

    “追上去,他们全是试图劫狱的江湖人——”

    手指方?向,既指逃跑江湖人,又?准确无比地,将江鹭囊括进去。

    追人的巷中人一愣,而江鹭在他们反应过来前,手中伞朝他们跑来的方?向一抛,整个人翻身上墙,腾空跃起。

    雨水斜灌,天地如浇。

    牙人发抖跪地,连滚带爬地钻入寺中。江鹭翻墙跃树,一出巷子,他便发现身后追的人越来越多了——各式各样的人,都做着各自的伪装,而在那青衣郎君一令之下,齐齐朝犯人们追来。

    如此?行径,既隐秘,又?大张旗鼓……莫非是开封府查案?!

    江鹭毕竟和?开封府有旧,发现对方?是开封府的人后,也只能避而走之。

    临走前,他将账簿塞入怀中;他停步在树梢,回头瞥了眼那留在深巷中的青衣郎君。

    ……奇怪。

    开封府的酒囊饭桶们怎么突然?有了行动力??

    此?人是谁?——

    巷中官差们齐齐追人,又?有落后的人从后方?追来,惭愧地向青衣郎君拱手行礼:

    “叶推官,是我等无能……”

    年轻郎君含笑,伸手止了他们无用的恭维话。

    一众人朝他请安:“叶推官今日刚回东京,便要如此?忙碌。”

    雨水淋漓,天地幽静。

    立在中间的青年郎君撑着伞,一步步朝巷外走。

    今日清晨,开封府出京办差的官员吏员回城,押解犯人入牢。他们得到线人通知,有江湖人在此?联络,试图劫狱。便有官员直接出手,先来捉拿这些大胆的江湖人。

    而巷中这位亲自监督他们办差的官员——

    便是今日和?众人一同回城的开封府左厅推官,叶白——

    “咚——”

    “咚、咚——”

    “咚、咚、咚——”

    城楼传递,吏员疾奔,城池间早就有的联络方?式,在今日终于发挥出了作用。

    叶白回城捉人,靠鼓声传递信息,差遣大小官吏封闭一座座厢坊,将贼人逃跑的路线一点点朝中圈去。范围越来越小,江湖人逃跑的机会越来越少。

    这行动迅疾的追捕,同样为江鹭带去了很多麻烦。

    他自然?和?那些想劫狱的江湖人不是一路,但他同样不能被开封府捉到。

    他暗自惊疑开封府今日的办事效率不同往日,比那夜厉害很多……那位青衣郎君,莫不是……

    “在那里!”前方?跑来一个官吏,一眼看?到江鹭。

    江鹭翻身,腾地翻入另一巷墙,再次失去了踪迹——

    自有了那夜被张寂追捕的经历,江鹭恶补了一把东京地形课,正为今日提供了方?便。

    江鹭知道?一坊中大都是贵人居住的宅舍,便一心一意朝那里奔去。身后追兵时有时无,雨水缓了他们的步伐,即使靠着鼓声联络,他们也只能堪堪追到江鹭的一个背影。

    江鹭进了新巷。

    巷口停着一辆马车,车夫已在备马,眼见便要出行。

    在那车夫进宅去通知主人时,江鹭翻入马车中。他紧绷着精神,发现这车中座下有密箱,便毫不犹豫地躲入其中,盖住箱盖。

    ……如果?运气好,他就能跟着这贵人的马车,逃之夭夭了——

    姜府厅堂中,姜循正一边赏雨,一边听姜太傅的长篇大论。

    姜太傅回头,见她心不在焉,严厉目光落到她身上:“……你到底听没听我在说什么?”

    姜循擡头,漫声:“你不就是说让我当?心阿娅,小心阿娅攀上贺家,在太子面前扬眉吐气,影响我当?未来太子妃吗?”

    姜太傅目光幽幽看?她:“你觉得阿娅不是你的威胁?”

    姜循轻笑一声,低头抚摸自己的裙边坠子。

    她不多说,只懒懒道?:“爹,你还?是关?心章淞死?后,杜一平上任,会对你在太子面前造成?什么影响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是想要太子妃之位,我拿给?你就是了。”

    姜太傅闻言怔忡半刻,手指着她:“我养你到大,在你眼里,我便是卖女求荣之辈?我对你的所有教?导,只是因为我看?中那个太子妃?我……”

    姜循起身:“好了爹,我去看?下娘。我还?要忙着回去对付你口中难缠的小阿娅,没空听你大道?理。”

    她回身,戏谑乜他:“女人间的事,你不是很不屑吗?就不必多操心我了。”

    姜明潮脸色晦暗不明,看?着她就那样离开。

    他看?着姜循的背影,看?着姜循步入雨中,心中不禁生起些惆怅迷惘:

    自三年前,姜循离开姜家再回来后,便行事疯狂,言语无状,似无所顾忌,不在意他们这些明面上的亲人。

    他自知有愧,不便多言。可爱妻认女心切,爱妻病入膏肓,而朝政昏昏君主难测,他又?有什么其他法?子呢?她是可怜,可沉于泥沼中的人,谁不可怜?

    ……是姜循自己要回来的。

    她回来后,他们舍不得她走,才下药挽留她。他也知道?这个女儿不是亲生女,到底和?他不贴心……

    可他当?年已经放她离开,是她舍不得名望利禄,是她明白了离开姜家,她谁也不是。她自己爱慕权势富贵,舍不得他送给?她的地位。

    贪恋权势者终被权势吞没,姜循今日风光,明日若没了姜家、没了太子,她又?该如何?

    可惜了。是姜芜无能当?太子妃,才轮到姜循。不然?……

    可惜了。只待太子登基,姜太傅就不用像今日这般,忍受这个女儿……

    想到此?,姜太傅静下心,回去书房,继续悬腕练字。

    雨声滴滴答答,顺着墙根沿着石阶,潺潺如溪流。书房中墙壁帛画上一个“忍”字,道?尽生平。万念当?头,局势不明,唯有一忍!——

    姜循来姜家,目的本是和?姜芜联络,看?姜芜从张寂那里套了些什么话,或者看?能不能在姜家偶遇张寂。

    可惜了,姜循虽然?本意是想见姜芜,但是在人人都知她和?姜芜不睦的前提下,姜循只能先见姜太傅,再见姜母。t?

    姜循在寝舍中,探望那病榻上的中年妇人。

    妇人瘦削苍白,握着她的手,神色空寂寂:“阿娘等了你好久,你总不来……给?你的镯子,你也说卖了……阿娘对不起你……

    “如果?当?年不是阿娘病重,你就不会回来了。是阿娘害了你……”

    姜循面无表情?。

    她忍耐地听着这一切,侧头却看?着窗外雨帘。

    姜母的这些话颠三倒四,每次都说,每日都要念;见到她念,不见她也要托人念给?她听……姜循心中空洞洞的,一间屋子早就门窗破洞,四面漏风,而这些怜悯的、愧疚的话,每多听一句,就让她心中那屋中的风漏得更多一些。

    妇人流着泪,喃喃道?:“循循,你再也不亲我了,不原谅我了,对不对?我记得你小时候啊……”

    “哐。”

    木盆水打翻。

    病榻上的姜母艰难擡起头,见到她的亲生女儿姜芜苍白着脸,站在门口看?着她们。

    姜芜好像听到了她们的所有话,她睫毛沾雾,勉强露出一笑:“对不起,我打扰娘和?妹妹了……”

    她蹲在地上,仓促地收拾那打翻的木盆。木盆中洒出的热水浇到她手背,通红一片。姜芜用手背去擦眼,又?擡头冲他们笑了一笑。

    屋中静极。

    侍女们和?主人一样,静静地看?着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大娘子:从来没有亲自打水、又?亲自收拾的贵女。

    姜芜在民间孤身太久了,她仰望达官贵人们太久了。她习惯了三教?九流,习惯了卑微待人。名为“芜”,实为“无”。在做姜芜之前,她已经做了十几年的阿无。

    也许姜芜永远做不成?姜家人希望的贵女,做不成?合格的姜氏女。

    姜母目光空空地看?着亲生女儿这般模样,再扭头看?到养女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她心里茫然?,不知为何事情?到了这一步。

    姜母强笑:“阿芜,别收拾了,来娘这里……“

    “哇——”姜母或是太伤心了,一口血吐出。

    姜芜和?侍女们色变,忙煞白着脸,也不去收拾什么木盆,全部围上来看?姜母。

    而姜循趁机起身,把位置让给?她们:“气急攻心吧。玲珑,你留下照顾母亲,我先走了。”

    玲珑代替姜循去照顾姜母,姜循和?姜芜擦肩而过时,一张纸条,从姜芜手中塞到了她手中。

    此?时屋中乱糟糟,没人发现——

    姜循登上了停在府邸前的马车。

    她姿态傲慢,脸色却不虞。

    简简跟着她一同出府,见她脸色不好,便颇乖觉地眼珠一转,自作聪明地让车夫离开,自己赶马车和?娘子一同回府——

    简简喜滋滋地想,玲珑不在,自己赶马车,就不用和?姜循同坐一车,看?姜循脸色了。

    姜循心情?差起来时很恶劣的,简简不想自己沦为姜循的发泄目标——

    马车行驶起来。

    姜循坐在车中,静默很久。她手中握着姜芜递来的那张字条,低头看?了里面递来的信息:原来张寂真的怀疑江鹭,在查江鹭。

    但姜循此?时没有心情?想那些事。

    她只是凭着本能,不能错过有用讯息,才去看?了纸条内容。可她心烦意乱,根本不想思考所有事。她只是保持沉默,静静坐在时明时暗的马车中。

    马车缓行。

    简简赶车技术不好,车马偶有颠簸,晃得车中姜循也跟着颤抖。

    这就好像她的人生一样——

    浮萍落落,孤行无依。暗夜漫漫,凶险难测。

    姜循静片刻,手摸到车座氆毯上的璎珞坠子。她想要发泄,她本是随意一摸,却一瞬间摸出了不对。

    她静坐着,一点点回了神——

    年轻小娘子绯红的裙裾铺在地上,又?有简简清脆说话声在外。

    躲在车座下箱笼中的江鹭,暗道?糟糕。

    ……这辆马车明明没有姜家的标记,却居然?是姜循的马车。

    他居然?又?遇到她了。

    隔着箱笼缝隙中透出的微光,躲在里面的江鹭,看?到艳艳红雾一样的颜色,铺天盖地;鼻尖闻到清雅香气,在很近的距离,环绕着他。

    意识到红色乃是女子裙裾的颜色,江鹭便生出几分不自在。

    ……不过,应当?无事。

    他当?做不知便是。

    只要安全逃出去,他平安离开,不会让姜循发现这些的。

    只是静谧中,江鹭五感敏锐,忽而感觉到不对劲。

    他屏住呼吸。

    他听到了姜循沙哑而清冷的声音:“简简,停车,把我的斗篷拿给?我,我冷。”——

    赶车的简简迷茫:什么斗篷?

    她不如玲珑机敏,脱口而出:“啊?”

    姜循:“拿进来。”

    简简不解地停下车,反身要爬进车,和?姜循理论哪里有斗篷了。

    同时间,姜循起身弓腰,要拉开车门。

    她朝座下一瞥。

    流光极快。

    在简简和?姜循的手都要扶到车壁时,马车座下的箱笼盖子掀开,一道?魅影扑来,扑向姜循。

    姜循厉声:“简简——”

    简简意识到不妙,她猛地出手去推车门,但砰一声,车门被从内重新关?上。

    车中,从箱中翻出来的江鹭扑倒姜循,将她压到身下,阻止了她出去叫人的可能。

    姜循袖中匕首已经拔出,横在贼人的肩头。

    她被撞得朝下倒去,眼见要撞上车壁,那人却伸手在她脑后一掂,将她朝前拉,拽入了怀中——

    姜循冷声:“再动杀了你。”

    她的匕首抵在他颈侧。

    与此?同时,江鹭低声:“别开门。”

    他跪地扣住她,她乌发擦在他脸庞。

    下一瞬,二人同时听出了对方?说话内容。他们错愕擡头,看?向对方?,四目相对。

    暗车中一道?光影照入,打在姜循颤抖的睫毛上,也打在江鹭高?挺的鼻梁上。

    姜循:“……”

    江鹭:“……”

    四目相对,双双目如死?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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