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亮时,段枫趴在书桌上昏昏沉沉,被外面极轻的声音惊醒。
他从一堆书山后起身,囫囵出去,见书房外,江鹭刚放走一只信鸽。
日光微微,立在廊下的小世子金玉其身,昂昂清致,宛如小神仙。
段枫看得失神,想起一些过往……
江鹭回头,对他解释:“我查到了一些线索,让手下帮我证实,再查一下曹生得罪的那家人流放到哪里,曹生一家人的坟墓在哪里。”
段枫听他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不觉点头。
他心中忐忑。
这些事让小世子一人忙活,实在……
段枫:“我……”
江鹭平声静气:“段三哥,你好好读书。”
段枫:“……”
段枫瞥到清晨院落门口,小甲几个侍卫躲躲闪闪,听到世子让他读书,那几个侍卫全在偷笑。
段枫不觉长叹。
段枫:“小二郎啊,术业有专攻。二月春闱马上就来了,你真觉得我可以吗?”
江鹭疑惑侧头。
段枫委婉:“我上次摸书本,都是三五年前了……”
他本意是想让江鹭放弃这个荒唐的想法,但是江鹭低头思量片刻后,说:“你只管好好读书。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江鹭目光清明,实在干净:“段三哥,我一定会让你进枢密院。”
段枫一口血堵在喉咙眼,只好一言不发,拖着残驱,回屋继续攻读——
二月初,借着“二月节”的名号,太子在禁苑办宴庆节,邀君臣同乐。
禁苑当日,楼台悉以通草罗帛雕饰,宫人以百草斗戏。臣子与贵女入园,举目皆是杏花如绣,春容满野。
太子与姜循携手,招待诸位客人。
江鹭亦在进园的宾客间。
他听到身边的年轻臣子三言两语:“前几日听了些传言,说殿下与姜娘子不和。如今看来,尽是谣言啊。今日见殿下和姜娘子同行,郎才女貌,不外如是。”
另一臣子颔首:“是。我前两日也听家中妹妹说,太子专宠一个歌女……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世间,只有姜娘子这般女子,馥郁雍容,才堪未来的国母。”
江鹭擡眸,看向暮逊与姜循。
太子着冠服黄,姜循大袖晕裙。美人妆花钿,肤色白皙红润不见前几日的苍白,说话时发间灯球小晃,流光溢彩。
……确实郎才女貌。
江鹭心间有异,回头看向说话的臣子。
那年轻臣子对上江鹭目光,反应过来这位是近来势盛的南康小世子,受宠若惊来见礼:“世子初来乍到,以前没来过这禁苑,不如让小臣介绍一番?”
江鹭垂眸温声:“多谢。”
臣子见他脾气甚好,心中一顿,不禁做起了攀上南康王府、从此飞黄腾达的美梦。
江鹭一时间被三四个臣子包围住,不禁怔一怔,无意识地朝后躲了躲——
廊庑下日光渐躲入云后,姜循唇角轻轻翘一下。
一旁的太子看到她笑,以为她今日心情好,不觉跟着笑:“循循不怪我便好。”
他t?指的是他之前当众维护阿娅、落了姜循面子一事。
姜循睫毛一颤。
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江鹭身上收回,回到太子身上:“我怎会怪殿下?殿下赤诚之心,是我之福。也是我不懂事,害殿下威望受损,被陛下与那些老臣敲打为难。”
闻言,暮逊面容微僵,却强笑,且与她深情。
毕竟他知道姜循虽帮他,却一点亏不肯吃。他既然要用她的“肆无忌惮”,便得强忍她的脾气。
姜循与暮逊的试探、应付、你来我往的交锋,早已不是一两日的事。
满园不是莺莺燕燕的争斗,便是臣子间的尔虞我诈。相比之下,一圈衣紫衣绿的年龄不一的男子中,只着珠白襕衫的江鹭,静立人后,有种鹤立鸡群的皎皎高贵美。
可小世子不觉得自己高贵,小世子非要下凡来。此时,江鹭不太习惯人多,却不得不应付众人。他一本正经,却随着周围人多,耳尖无端泛红。
好看又好玩。
姜循又瞥了两眼。
玲珑在旁干咳,姜循乜她一眼:“口干了?”
太子的目光跟着望过来。
玲珑干笑,正要找借口回话,却目光一凝,看到一个异域妆容的侍女奔到暮逊另一边,和暮逊耳语两句话。
暮逊听完后,扭头看向姜循,斟酌道:“循循……”
姜循眼波微转:“小黄鹂有事找你,我懂。殿下自管去吧,这里有我在。”
暮逊纵是皮厚,此时在美人戏谑了然的眼神下,也几多窘然。
暮逊气弱:“不是阿娅……是些应酬。循循稍待片刻即可,今日,我总不会抛下循循顾他人的。”
姜循挑眉。
她半开玩笑:“那我等殿下一会儿回来,与我手谈两局?”
美人冰如霜的眉眼中染一抹俏皮的笑,颇让暮逊受用。
暮逊轻轻捏一下她的手,低笑戏谑两句,才跟着异族侍女转身离开。
姜循的目光飘移开,发现臣子所在的宴席边,江鹭失去了踪迹。
太子走后,玲珑时时观察娘子,此时她跟在姜循身后支吾:“娘子……”
“等等,”姜循语气微异,“她怎么来了?”
玲珑顺着姜循的目光看到来人,心里一咯噔——
姜循看到的,是一位温婉如画的白衫罗裙美人。
一池碧湖边,美人搭着半臂,身段窈窕风流,发髻斜挽,跟在一位同样清丽、妆容却精致许多的少女身后。
周遭宫人遇到少女,纷纷行礼。
少女点梅妆,戴珠冠,系郁金长裙。在宫人的簇拥下,她黑眸四顾,好奇地打量四周。
那少女,是如今宫中唯一未曾出嫁的公主,长乐公主。
而与她携手游园的芬芳美人,则是……杜嫣容——
姜循盯着杜嫣容,凉凉道:“她不是在家中读书不肯出门吗?怎么今日出来了?”
一旁路过的某贵女听到姜循的话,噗嗤笑出。
姜循侧脸看去。
姜循淡而冷:“笑什么?”
那贵女顶着姜循清泠泠的目光,不觉羞红了脸:“杜娘子这事,我也是听人说的。据说,江小世子来东京,是来相看未来世子妃的。杜娘子……就是南康王看中的未来世子妃。
“杜娘子再是不愿出门,今日小世子难得在,她也该出门了吧?”
玲珑瞬间感觉到姜循握她手腕的力道加重。
一旁宫人是太子留下来照应姜循的,此时也跟上:“是我们殿下听说了南康王府与杜家的意向,才在今日给杜家发了请帖,请杜娘子一定来。”
姜循眼中写了几个字:多管闲事。
宫人知道姜循不喜杜嫣容,笨拙道:“杜娘子并不知道她来做什么的。”
姜循垂眸:“她是什么样的七窍玲珑心,怎可能不知呢?”
姜循又去盯远处杜嫣容,目光幽幽凉凉。
那一处,杜嫣容似感觉到注视,擡眸,隔着距离,看到了姜循。
杜嫣容如同没看到一般,清清淡淡地撇开目光——
长乐公主感觉到好友的异常:“怎么了?”
杜嫣容垂眼微笑,柔声细语:“一只野猫在张牙舞爪罢了。”
长乐公主蹙眉:“嗯?”
长乐公主没听懂杜嫣容的言外之意,却早已学会不追究。此时,小公主眨着眼:“对了嫣容,你一会儿要去哪里……咳咳,见那位世子啊?”
她二七芳华,年纪尚小,对男女情事充满好奇,谈起来时,又不禁满面羞红心跳慌乱。
而杜嫣容年长她几岁,说话倒仍是轻轻柔柔的:“雨花台。”——
杏花掠地,画楼边的流水晃起涟漪,原是几个贵女相携,在击水玩儿。
莺燕笑声后的粉墙下,玲珑低呼:“疼疼疼……”
姜循陡然松手。
玲珑低头,无奈:手都要被娘子掐紫了。
但是她擡头看到姜循冷寒的目光,又大气不敢出了。
在东京诸贵女中,姜循是独一份的胆大妄为。姜循不只妄为,还十分聪敏。玲珑在跟随姜循前,便知道姜二娘子在东京贵女圈,战无不胜,世人惊羡。
唯一与姜循不睦的人,便是杜娘子杜嫣容。
据说二女自小便互看不顺眼。
二人斗法多年。一者趾高气扬,一者温温柔柔;一者坏在明面上,一者擅于暗中用计……玲珑虽然从来看不出杜娘子那般温婉之人怎可能使坏,但姜循那般说,玲珑便跟着半信半疑。
好在姜循这几年身上发生了许多事,顾不上东京贵女圈一些琐事;而杜嫣容这几年潜心于家,很少出府。二人这几年才平安无事。
而今杜娘子一出府,便是要与江小世子相看。
玲珑苦下脸,偷看姜循脸色:怎就是小世子呢?
这不是……白白激起娘子的胜负欲吗?
娘子本已放下江小世子,专心图谋太子殿下。可一旦被杜娘子激到……
玲珑茫茫然地想:一个太子不够,一个张指挥使不够,一个藏在暗处的娘子的好友不够,如果再来一个江鹭……
娘子应付得过来吗?!
不等玲珑想到劝说的话,姜循已经与旁边的贵女三言两语套好了话。
姜循到一席后,借笔写了一张纸条,塞入玲珑手中。
姜循在玲珑耳边,如此那般地交代一番。
玲珑瞪大眼。
姜循睥睨:“去吧。”——
姜循幽静地看着玲珑混入人群中,带着她的纸条,去找江鹭。
她不是要与江鹭如何。
她躲江鹭都来不及。
可他昨日还送药给她,今日就要与杜嫣容相看。
荒唐!
……而只要想到那二人交好、成亲,躲在背后还有着共同语言——
一起说姜循的坏话。
……姜循咽不下这口气。
姜循绝不可能允许那二人成就好事——
此时,江鹭好不容易摆脱群臣与贵女,在宫道间行走。
天幕昏昏,阴云密布,天上偶传几声雷鸣。
江鹭过一宫墙时,忽见三两个老臣相携而出。
江鹭转身便要躲开,但他五感敏锐,他垂下的余光,见到一个老臣发现了他,脸色一下子惨变——
江鹭认出了这个人——
他不知此人如今身份,但是两年前,此人去过凉城,做过监军。
那老臣不认识南康王府小世子。
但是当年的凉城中……他也许见过江鹭——
晴天霹雳,江鹭怔在原地,一层细细密密的凉意顺着脊椎攀爬。
今日与宴的大臣非尊即贵。当年凉城一个监军,今日已不知居何高位。
孔家,曹生,目前还不知身份的老臣……他越来越意识到,当年凉城事牵扯的人越多,越是比他想象的更复杂——
几个老臣相携着回席,其中包括那个见到江鹭便色变的臣子。
江鹭悄然随后。
前方,一个侍女笨手笨脚地撞到江鹭身上。
侍女恐慌:“对不起对不起……”
江鹭正在跟人,本要避开侍女,一张纸条,不露痕迹地从侍女手中,到了他手里。
江鹭恍惚中,低下头。
侍女朝他眨巴着眼睛:……是姜循的侍女,玲珑——
狭小的宫道上,玲珑焦心如焚。
江鹭打开纸条。
纸条上写了三个字:雨花台。
玲珑硬着头皮说姜循教她的话:“我们娘子担心你不了解东京,被太子骗,被贵女们骗。她忧心你,急得掉眼泪……”
玲珑心里嘀咕:小世子会信这种胡说八道?
江鹭凉凉瞥她一眼。
玲珑虽讪讪,却也被俊美郎君浓长睫毛下望来的这一眼所惊艳。
……不怪娘子方才走神——
天公不作美,天色更阴。
江鹭揉碎字条,继续跟人。
她嘴里没一句实话,她做梦吧。
他有大事要谋,绝不可能和她私会。
她没有心,他也不会为她所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