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江鹭推开驿站毡帘,浓厚的雪粒子自他袖口肩头飞出,浸了一室霜寒。
驿站中张罗客人的驿卒忙迎上:“客人从哪里来,要去哪里?可有凭由为引……”
江鹭一行二人,一文一武。那文士青年略显苍白,听得驿卒话,便弯腰取出出行凭证,向驿卒引出己方二人身份。驿卒看得“凭由”,肃然起敬,不禁将那戴着蓑笠的武者青年再次打量一番。
蓑笠遮挡江鹭所有容貌,他垂着眼,衣间落雪。飞拂的帽带,擦过修长身板、细瘦腰身。
此间驿站往来皆贵客,驿卒看得江鹭的腰牌,自然更不敢得罪他。
驿卒引两位客人于一楼喝茶、为二人安排夜宿客房。
驿卒悄然指指楼上,小声:“江郎君便宜行事。只有一样——楼上有位尊贵女客,不便见人,还请江郎君莫要打扰。”
闻言,跟随江鹭落座的文士青年段枫咳嗽着,朝楼上看了一眼。他只看到屏风相挡,但更觉诧异:
江小郎君身份已足够尊贵,驿卒却说楼上女客更贵。谁家贵女会于雪日出行,又夜宿荒野……
不待段枫打探,他已听到好友江鹭的声音,清润疏离,端方有致:“知道了。”
自始至终,江鹭戴着蓑笠端坐,手肘抵桌,不曾擡头。
出门在外,红尘多磨,他却正如那些传闻中修养得体的贵族郎君一般——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不可亵渎。
小小驿站一楼中的人,皆若有若无、好奇地打量这位客人——
驿站二楼屏风后,侍女玲珑正在烹煮一壶热茶。
玲珑一边烹茶,一边垮着眉眼,十分不安地轻声诉说近日之事:“娘子,此地绝非久留之地。我们既然已经拿到了东西,就应快快赶路,返回东京。夜长梦多,只有回到殿下身边,才得安全……”
她絮絮说了许久,伸长耳朵,听到一句敷衍女声:“被雪封于山路,未必见得更好。”
玲珑嘟嘴。
她继续忐忑劝说,半晌听不到答复,便悄然转目,偷觑主人:
束髻美人上衣下裙,臂挽轻帛,手持一狼毫,斜倚于素白屏风前。拓枝红长裙蜿蜒曳地,美人眉目间蕴着一腔心不在焉。她听不到侍女声音,只因全心于画作。
素色屏风照着姜循眉目,灼灼明华。
玲珑好奇娘子在画什么,不禁起身,提裙步前:
美人作画总是赏心悦目的,只是姜循的作画,与他人略有些“差异”。
驿站驿卒为贵人安置了一张素面屏风,阻挡下方一楼客人们的窥探;二楼的贵人,却可以隐约窥见下方众生,于屏风上作画。
姜循正对着楼下新入座的那位年轻郎君,于屏风上勾勒此人风貌。
她画得有趣:
从此屏风方向,她只隐约窥得那郎君的身量。何况那人戴着蓑笠,她更不可能看清。但是玲珑走到姜循身后,却见娘子笔下,那郎君如此的“栩栩如生”——
细窄腰身,平整肩膀,飞扬拂带,束袖锦袍。
郎君坐姿端正,身形又足够清雅风流。除了身量,姜循还为画作补上了眉眼:
纤长秀扬的清眉,潋滟多情的墨目,山峦一样的鼻梁,不点而红的朱唇……
玲珑观察半晌:“娘子画得不错,只是把人画得太瘦了些。”
姜循淡声:“清拔之美,你又怎懂?”
玲珑:“腰倒劲些。”
姜循:“不然哪有气力?”
她调子懒而漫,说得几分粗糙,笔端轻轻擦过画帛,颇有暗示。
侍女不禁红了脸。
姜循继续作画,画得过于生动而细致,玲珑终是噗嗤笑出声:“娘子这到底是怎么画的?若不是婢子知道这屏风看不到后方人,还以为娘子是对着真人在画呢。”
姜循眉尾轻轻挑一下。
她是如此明艳佳人,眉梢那般一勾,便如烈烈火焰般,燃至眼底。然如此美人,眼底又一派漠寒荒芜,生生让人寒心。
不过,大约也正是秾丽相貌与冰雪气质如此矛盾,才让姜循更得东京贵族郎君们追捧吧。
可惜,美人已“名花有主”。
玲珑想到此,略有忧心,小声:“娘子把画丢了吧。若殿下知道,对娘子不妥。”
姜循自鼻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声,调子沙哑、轻慢。
她盯着自己的画作望了片刻,意兴阑珊地收笔,托腮坐于桌边,为自己斟一盏茶。
姜循一边品呷,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侍女处理她的“大作”。
玲珑将屏风折起,心中寻思着烧掉此屏风的妙法。可娘子画得这么好,玲珑又心生不舍。
玲珑如此忙碌时,不经意朝楼下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之前姜循作画时正对着的那位蓑笠郎君。
此时又有客人自寒风中掀帘进屋,一重薄雪飞来,卷上那楼下蓑笠郎君的袍袖。
帛纱飞扬,露出江鹭微垂的半张脸:
清挺上扬的长眉,凛冽若山的高鼻,花瓣一样的朱唇……
玲珑震得一声“嘶”:“娘子,他、他、他——”
他与你画的怎么一模一样?!
玲珑回头惊愕看姜循,正好姜循也在托腮欣赏自己的画作,不小心瞥到了下方的年轻郎君。
姜循怔了一怔,艳丽的眉眼间荡着一重春波一样闪动的光。
姜循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
茶盏中的热水烫到她指盖,她没什么反应。
而大约主仆二人的窥探被下方的年轻郎君发觉,江鹭擡眼朝楼上望来。玲珑忙侧身,挡住娘子的身形,将屏风重新悬起。
楼下客来客往,一派喧哗;楼上如冰雪封室,静谧无声。
姜循掩口打个哈欠,起身间曳地长裙擦过,裙间彩凤振翅若飞:“我去睡了。夜里无事,莫打扰我。”
玲珑怔怔看着姜循的背影:她到娘子身边堪堪三年,看着娘子风光无限,大婚在即;她一向敬佩娘子手段,觉得世间没有娘子得不到的郎君。
而今她却开始想:在她服侍娘子之前,姜循是怎样的人,又是否……曾有些慕少艾的秘密呢?——
夜间风雪席卷天地,温暖客房中,姜循正做着一场青春酣梦。
梦中三月花飞若雨,少女无忧笑声荡于秋千间。
阳光自叶间穿梭,落于少女绯红绣鞋尖。秋千一次次被从后推起,少女芬芳鲜妍,笑声清脆间,又有几分嗔意:“二郎,慢一些,我害怕……”
花叶葳蕤,有一少年郎君立于浓郁枝叶后,被阳光笼得一派金白之光。
他微微笑着,声音很低,俯身与那少女说话。
秋千上的少女仰起脸,迷迷瞪瞪地带着笑,朝身后推秋千的小郎君望去——
忽而一重浓烈大火袭杀而来,卷上二人的衣袍。于一片尖叫间,飞溅的火星子将二人吞没,尘埃落落……
火星子“荜拨”,浓烟滚滚。
姜循咳嗽着醒来,发现门窗被照得火红一片。
她一瞬间明白了夜间起火,趔趄着起身,翻过枕边帷帽与枕下匕首。
帷帽覆于面上时,姜循听到了窗棂被撬动的声音。
她捂住口鼻站于窗下,在黑暗中判断好方位时,又听一声“咔擦”声,窗子被从外打开,一道人影翻了进来。
那人朝着她。
姜循毫不在意,在那人碰到她手腕时,她手腕一旋,袖中所藏匕首便敏捷无比地朝来人刺去。
如她这样的娇弱女子,不提本不应会用匕首,即使会用,恐怕也几多生疏。然她刺去的这一刀却又稳又狠,若非来人反应迅捷地朝旁一让,手臂非要出血不可。
来人顿住。
一击不中,姜循手腕掀动,又刺了第二刀。依然是那样熟练的狠辣风格——
来人回神,格肩一拧,又双掌相握,猛地一击,震落姜循手中的匕首。
姜循且有后招。
她指尖簪子在夜中闪着银光,再次刺下——
好疯。
来人捏紧她的手,桎梏之凌厉却不像美好的贵族小郎君了:“小娘子莫慌,我是来救你的。夜里驿站不知为何起火,我出来时,听你侍女在楼下急哭。”
姜循手腕被扣。
与她说话的郎君声音清且凉,于火灾中也不见慌乱。他说话间,拧身便劈开了一段落下来的横梁,带着她朝旁侧躲去。
火光照着他眉目。
那张脸生得实在晃眼,灼灼之间,像小神仙下凡。
姜循眸心闪动。
隔着帷帽,她认出了这身段极好的郎君——正是白日时被她不小心画在屏风上的江鹭。
江鹭见她不再挥动匕首,低垂下眼,朝她望来,虽态度疏离,语调却是温和的:“听明白了?”
姜循:“嗯。”
她那般冷漠,江鹭并未多想——救人为先——
江鹭武艺不错。
回京一路险阻,驿站起火有异,救得一个位高权重的贵女,大约能借着救命之恩问出一些好处。
江鹭扣着这戴帷帽的贵女,在火海中带她朝外冲去。
放火之人嚣张,此间大火难逃,全靠江鹭左支右绌。好在被他所救的贵女安静淡然,并未尖叫连连,为他招惹更多麻烦。好不容易冲出木门,江鹭听到身后贵女喑哑惊呼:“小心。”
一道横木燃着火星子,朝二人摔来——
江鹭拉拽过此女,带她躲开横木。二人一同匍匐卧倒在地,江鹭揽臂扣人,听到女子低咳,他低头查看她模样。
帷帽被吹开,发丝凌乱的贵女喘着气,几分迷惘地擡头望来。
二人四目相对,看清了彼此。
姜循手中抓着掉落的帷帽,眼中噙泪,面色微惶,疑惑:“这位郎君?”
江鹭怔忡——
奇怪。
她与他多年前死去的心上人长得好生相似。
可世事磋磨人心难却,病弱的心上人,死在记忆中才是最好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