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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比克 正文 第七章

所属书籍: 尤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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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最好在苏黎世着陆。”乔说道。朗西特的飞船造价昂贵,设备齐全。乔拿起飞船上配备的微波助听器,拨通瑞士的国家代码。“安排朗西特和埃拉在同一家亡灵馆,有事可以一起商量。他们可以通过电子连接和激活结伴出现。”

    “光相子连接。”丹尼纠正说。

    “谁知道亲友亡灵馆经理的姓名?”

    “赫伯特什么的,”蒂皮·杰克逊说,“一个德国名字。”

    温迪·莱特沉吟片刻。“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我记得这名字,因为朗西特先生告诉我这名字的意思是‘赫伯特,美丽的鸟鸣声’。我记得自己当时还想,老天要是把这名字赏给我就好了。”

    “你可以嫁给他。”蒂托说。

    “我打算嫁给乔·奇普。”温迪用严肃而内省的语气说道。她脸色庄重,又带着孩子般的稚气。

    “是吗?”帕特问道。她乌黑的亮眸闪烁星芒。“你真要嫁给他?”

    “你能改变这念头吗,”温迪问道,“运用你的超能?”

    “我和乔住在一起。我是他的情妇。经过协商,他的账单由我支付。今天早上他的出门钱还是我代付的。要是没有我,他还关在屋里呢。”帕特说。

    “要是真关在屋里,月球之旅也会泡汤。”阿尔接口说。他望着帕特,脸上表情复杂。

    “就算今天不去,最终还得去。有多大区别?我觉得乔进出房门时,有个情妇主动付账,没啥不好。”蒂皮指出。她用胳膊肘捅捅乔的肩膀,满脸堆笑。乔觉得这赞许里还夹杂着几分欲望。那份赞许是对他私生活的消遣。蒂皮看上去外向活泼,可是在这外表底下,却潜伏着偷窥的意欲。

    “把飞船里的电话簿递给我。我会通知亡灵馆派人来接。”乔说道。他看了看腕表。还要飞十分钟。

    “给,奇普先生。”伊尔德一阵好找之后,将沉甸甸的四方电话盒递过去,电话面板上有键盘和微型扫描仪。

    乔依次输入“瑞士”、“苏黎世”、“亲友亡灵馆林荫道”的缩写词。“这缩写词像希伯来文。”帕特站在他后面说。微型扫描仪来回扫描,不断筛选,然后弹出一张打孔卡片。乔将卡片塞入读卡槽。

    电话响起清脆的提示音。“这是录音电话。”电话机噌地弹出卡片。“您输入的电话号码已过期。如需帮助,请将红色卡放入——”

    “这是哪一年的电话簿?”乔问。伊尔德正将电话簿放回手边的储物架。

    他检查刻在电话盒尾部的日期。“一九九〇年,两年前出的。”

    “不可能。两年前还没这艘飞船。飞船里外都是全新的。”伊迪·多恩说。

    “没准朗西特偷工减料。”蒂托回应。

    “这不可能。”伊迪说,“在普拉特福尔二号的设计制造过程中,从给予支持、投入资金,到选择工程技术,每个环节都不惜工本。朗西特的职员都知道:这艘飞船是他骄傲的资本,快乐的源泉。”

    “曾经是。”斯潘尼什纠正。

    “我不同意这说法。”乔说道。他将红色电话卡塞入电话卡槽,“告诉我瑞士苏黎世的亲友亡灵馆的最新号码。”然后又对斯潘尼什说:“他还活着,所以这艘飞船仍是他的骄傲和快乐。”

    一张可读卡在电话机上打孔完毕,跳了出来。乔把这张卡塞进读卡槽。这回,电话的电脑系统运行正常,屏幕上出现一张阴沉发黄的脸。这人就是亲友亡灵馆的老板,一个多管闲事、虚情假意的人。乔一想起他就不痛快。

    “我是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您是在悲伤之中来找我的吗,先生?能告诉我您的姓名地址吗,以便我们保持联系?”亡灵馆老板神态自若。

    “刚出了意外。”

    “我们说‘意外’,”赫伯特说,“只是彰显上帝之手。在某种意义上,凡是生命,都可称之为一个‘意外’。事实上——”

    “我无意讨论神学。至少现在没有。”乔说道。

    “神学的慰藉何曾绽放此刻的沁人心脾。逝者是您亲人吗?”

    “老板。”乔回答,“他是纽约朗西特公司的格伦·朗西特先生。他妻子埃拉也在你那儿。我们七八分钟后抵达,能派辆运输冷冻仓的货车来接我们吗?”

    “他现在在冷冻仓里吗?”

    “没有。”乔说道,“他正躺在南方坦帕的海滩上享受阳光。”

    “说话真逗。我猜您是默认了。”

    “派辆货车等在苏黎世太空中心。”乔挂断电话。今后的对手是谁呢?他心想。“我们要找雷·霍利斯。”他对周围的反超能师说。

    “找霍利斯,而不是赫伯特?”萨米问。

    “全力追查他,不需要留活口。全是他搞的鬼。”乔说道。格伦·朗西特,他想到,直挺挺地僵躺在透明的塑料棺柩里,四周铺满塑料玫瑰花。每个月,亡灵激活苏醒一个小时。冰躯衰败虚弱,信号逐渐衰竭……上帝啊,他的思绪飘飞不羁。世上芸芸众生何其之繁,偏偏重要的人去了。何况他还正值当年。

    “不管怎样,他可以跟埃拉待在一起。”温迪说。

    “在某些方面,我希望我们把他放进冷冻仓的时间太——”乔收住话头,不想明言,“我不喜欢亡灵馆,也不喜欢亡灵馆的老板。我不喜欢赫伯特。为什么朗西特偏爱瑞士的亡灵馆?纽约的亡灵馆难道不好吗?”

    “这是瑞士的专利。”伊迪·多恩说道,“客观调查显示,瑞士亡灵馆的亡灵的平均寿命比我们那儿整整多出两小时。瑞士人似乎有特别的技术。”

    丹尼站在控制台上,说:“我们已经进入苏黎世微波发射台的辖区,照指令自动着陆。”他离开控制台,看上去闷闷不乐。

    “开心点。”伊迪对他说,“说难听点,想想我们多幸运,居然能死里逃生。要不然早被弹片或冲击波掀飞了。飞船着陆之后,感觉应该会好一点。地球上更有安全感。”

    “非得去月球这个条件,本该让我们产生警觉。”乔说道。朗西特本该警惕,他意识到。“月球行政当局的法律有漏洞。朗西特总说:‘警惕离开地球的任何指令。’如果他活着,还会说:‘尤其是去月球的任务,千万别上当。太多反超能咨询机构中过圈套。’”乔寻思,若他真的复活,头一句就会说:“我一直对月球不放心。”他会这样说。不过,也就是有一点小担心。工作合同的诱惑太大,他无以抗拒。他们引他上钩,除了心腹大患。他知道他们那套伎俩。

    飞船接到苏黎世微波发射台的指令,启动减速喷气式发动机。一片隆隆巨响中,船体抖晃起来。

    “乔,你得告诉埃拉她丈夫的死讯。记住了吗?”蒂托说道。

    “我一直在想这事,起飞后就在想。”乔回答。

    飞船急剧减速,依靠多个自动平衡伺服协助系统,作着陆准备。

    “另外,我必须向行会上报情况。他们肯定会严厉批评我们,指出我们的愚蠢,说我们羊入虎口,自投罗网。”乔说道。

    “行会可是我们的朋友。”萨米说。

    “经历了这样的滑铁卢,都是敌人。”阿尔说。

    一架太阳能直升机等候在苏黎世机场跑道的尽头,机身上标着“亲友亡灵馆”字样。飞机旁站着一个甲虫模样的男子。他身穿欧式服装,披着花呢宽外袍,脚上一双拖鞋,腰围深红腰带,头戴一顶有螺旋桨的紫色无檐小便帽。乔从飞船的活动舷梯上走下来,亡灵馆老板正等候在平坦的跑道上。他伸出手臂——手上戴着手套,扭捏地迈着小步向乔走去。

    “表情骗不了人,您的旅途有些不快。”赫伯特说着和乔握了握手,“这是艘迷人的飞船。请允许我的员工登上飞船,然后——”

    “好,请登船抬人。”乔说道。他把手插回口袋,缓步走向机场的咖啡店,内心凄凉悲楚。从现在起,照章办事即可,他心想。我们已经回到地球,霍利斯没干掉我们——真够幸运。在这次丑恶肮脏的月球行动中,有人设下圈套,企图将我们一网打尽。这一切终于结束了。现在是一个新开端。一个我们无法直接左右局面的开端。

    “请投五分钱。”店门发出语音提示。门关得严严实实。

    乔等在外面,直到一对夫妇从店里出来,趁他们擦肩而过,他堪堪挤进门缝,找到一个空位坐下。他将手搁在柜台上,十指紧扣,弓腰看着菜单。“来杯咖啡。”

    “加奶还是加糖?”从单轴转台传来问话。

    “都要。”

    一扇小窗打开,一杯咖啡、两小包糖和一管奶油滑向前台,停在他面前的点餐柜台。

    “请付一元国际币。”

    “算到纽约朗西特公司格伦·朗西特的账上。”

    “请插入信用卡。”

    “他们有五年没发卡了。”乔说,“转到——”

    “请付一元国际币。”机器坚持说,发出威胁的嘀嗒声,“十秒后叫警察。”

    乔被迫现金支付。嘀嗒声停止。

    “本店不稀罕你这样的顾客。”机器说。

    “总有一天,”乔愤怒地说,“像我这样的顾客会推翻你,推翻你们自动服务机的暴政。人的价值、怜悯和温馨将回归社会。要是那一天来临,像我这样刚经历苦痛,急需一杯热咖啡提神的人就会有一杯热咖啡,不管身上有没有硬币。”他端起盛奶的小罐壶,然后又放回桌上。“奶是酸的。”

    机器保持缄默。

    “你不操心了?要钱的时候怎么那么积极?”乔说道。

    咖啡店的大门打开,阿尔·哈蒙德走了进来,在乔的身旁坐下。“他们把朗西特抬上了直升机,正准备起飞,问你是否想同行。”

    “瞧这儿的奶油。”乔举起奶壶,结块的液奶黏附在壶壁上。“跑到地球上最现代化、技术最先进的城市,花一块钱买了这种货色。商店不赔的话,我是不是走人的。要么退钱,要么换壶新鲜奶油,让我喝完咖啡。”

    阿尔将手搭在乔的肩膀上,上下打量他。“你怎么了,乔?”

    “先是香烟发霉。”乔说道,“接着,飞船上的电话簿过时了两年。现在,居然还喝到好几周前的变质酸奶油!我搞不懂,阿尔。”

    “喝了清咖,”阿尔建议,“快去直升机那儿,他们要送朗西特去亡灵馆。其他人都在飞船上等你。然后我们得赶去最近的行会,提交一份详细报告。”

    乔端起咖啡杯,热咖啡凉了,没了那份香浓和鲜活,一层浮霉漂在上面。他厌恶地搁下杯子,心想,这是怎么了?我碰上了什么事?刹那间,厌恶化成丝丝惶恐,不可名状。

    “快来,乔。”阿尔说,双手紧锁住乔的肩膀,“丢下咖啡,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把朗西特送去——”

    “你知道那枚硬币是谁给我的吗?”乔问道,“是帕特。我一有钱就收不住,没听见声响就花了。买了一杯去年的陈咖啡。”他被阿尔推下凳子。“跟我一起去亡灵馆怎么样?我需要帮手,尤其需要找埃拉谈谈。我们该怎么办?把责任推到朗西特身上?说去月球是他决定的?这是事实。或者编个故事,告诉她飞船坠毁,或者说他是自然死亡。”

    “可是朗西特尽早会跟埃拉相会。”阿尔说,“朗西特会告诉她真相。你最好说实话。”

    他们离开咖啡店,向标有“亲友亡灵馆”字样的直升机走去。“还是让朗西特自己告诉她吧。”他们登机时,乔说道,“为什么不呢?是他决定让我们去月球,而且他经常跟她谈话。”

    “各位,准备就绪?”赫伯特在直升机驾驶舱里询问,“让我们展开悲伤的羽翼,飞向朗西特先生最后的归宿。”

    乔咕哝了几句,把脸转向窗外,凝视着苏黎世机场的建筑群。

    “好了,起飞吧。”阿尔回答。

    直升机飞离地面,亡灵馆老板揿下仪表盘上的按钮,机舱内十多个喇叭一起洪亮地奏响贝多芬的《庄严弥撒曲》。在电音放大的交响乐团的伴奏下,合唱团反复吟唱:“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的主。”

    “你可知道托斯卡尼尼在指挥歌剧时,总会随歌手吟唱?”乔问道,“聆听歌剧《茶花女》的录音,你会发现他指挥咏叹调《永远自由》时还唱出了声。”

    “不清楚。”阿尔说。他正注视着地面上的苏黎世共管式公寓。公寓的线条优美,构造结实,向后方飞掠而去。这幅景象优雅而庄严,引得乔也扭头欣赏。

    “Liberame,Domine。”乔说。

    “什么意思?”

    “上帝怜悯我。”乔回答,“你不知道吗?还有人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何以见得?”

    “音乐真烦人,”乔对赫伯特说,“关了吧。朗西特听不见。只有我听得见,可我不想听。”乔转向阿尔。“你也不想听,是吗?”

    “放松心情,乔。”阿尔说。

    “我们正载着过世的老板,去一个叫亲友亡灵馆的地方。”乔说,“他竟然让我‘放松心情’。朗西特本来没必要跟我们一起去月球。他可以派我们去,自己稳待在纽约。如今,我平生遇到的最热爱生命、生命最充实的人已经——”

    “深肤色队员的建议不错。”赫伯特插嘴说。

    “什么建议?”

    “放松。”赫伯特打开仪表盘上的杂物箱,递给乔一个讨喜的彩盒子,“嚼一块,奇普先生。”

    “镇静口香糖。”乔说着接过盒子,下意识地打开。“桃子味镇静口香糖。”他转向阿尔,“我非得嚼这玩意儿吗?”

    “你应该试试。”阿尔回答。

    “在这种情况下,朗西特绝不会服用镇静剂。他从来不碰这东西。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阿尔?从某个间接的角度来看,他舍己救人,牺牲了自己。”

    “从一个非常间接的角度。”阿尔说,“到了。”直升机开始朝带有油漆标志的平屋顶跑道着陆。“你镇定下来了吗?”他问乔。

    “如果能再听到朗西特说话,我就能镇定下来,当我知道他能依靠中阴身这种生命形式得以延续的时候。”

    亡灵馆的老板高兴地说:“这点我有把握,奇普先生。我们通常能获得强度足够的光相子流。这是在一开始的时候。亡灵期快结束时,悲伤会开始加剧。但通过合理维护,提前采取措施,就可以存活很多年。”他关闭直升机发动机,揿下滑开舱门的按钮。“欢迎来到亲友亡灵馆。”他说道,指引乔和阿尔走向房顶的机场跑道,“这位是我的私人秘书比森小姐,她将陪你们去探视室。你们在那里等待之时,潜意识会感受到周围环境的颜色和结构,心态会变得平和淡定。一旦技术人员跟朗西特取得联系,我就带他过来。”

    “我想观看全过程,目睹技术人员跟他取得联系。”乔说道。

    “作为他的朋友,也许你该让他知道规定。”赫伯特对阿尔说。

    “我们得在探视室里等,乔。”阿尔说。

    “汤姆大叔[2]。”乔恶狠狠地瞪着他。

    “亡灵馆都这样规定。”阿尔说,“跟我去探视室。”

    “要等多久?”乔问赫伯特。

    “十五分钟内会有消息。万一测不到信号……”

    “只测试十五分钟?”乔问道。他转向阿尔。“为了挽救伟人的性命,一个比大家加起来都伟大的人,居然只花十五分钟。”他想大哭一场。“来吧,”他对阿尔说,“我们——”

    “你过来,”阿尔重复说,“一起去探视室。”

    乔跟去探视室。

    “抽烟吗?”阿尔问道。他坐在一张人造水牛皮沙发上,把烟盒递给乔。

    “放陈了。”乔说。他一看就知道。

    “对,是不新鲜。”阿尔收回香烟。“你怎么知道?”他顿了一下,“你是我碰到过的最容易消极的人。我们活下来已经算幸运了。齐躺在冷冻柜里的也可能是我们,我们所有人。那样的话,现在就会是朗西特坐在这间刷了怪色的探视室里。”他抬眼看表。

    “世上所有的香烟都不新鲜了。”乔说道,去看自己的腕表,“已经过了十分钟。”他陷入沉思。脱节杂乱的想法此起彼伏,宛如银鱼群纷游过他的身体。各种思绪飘杂,恐惧焦虑有之,轻微反感杂陈。银鱼群绕圈,又幻为恐惧。“如果朗西特还活着,坐在探视室里,什么事都不会有。不知为什么,我知道这一点。”乔说道。他想知道技术员是否联系上朗西特了。“你还记得牙医吗?”他问阿尔。

    “不记得了,但我知道这个行当。”

    “人们以前都蛀牙。”

    “我知道。”阿尔说。

    “我父亲告诉过我那时在牙医室里苦等的滋味。每次护士过来开门,你都会想,看牙太恐怖了,这辈子最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

    “你现在头脑里就这想法?”阿尔问。

    “上帝,经营这家亡灵馆的傻蛋,怎么还不来通知人是死是活?非此即彼。我是在想这个。”

    “肯定还活着。赫伯特说,据统计……”

    “这次不见得。”

    “你料不准的。”

    “我想知道霍利斯在苏黎世有没有办事处。”乔说。

    “当然有。不等你找来先知,我们就都知道了。”

    “我去找个先知。现在就打电话。”乔说道。他站起身,心想哪有可视电话。“给我二十五美分。”

    阿尔摇头。

    “可以这样说,你是我的雇员。要么照我说的办,要么我就开了你。朗西特这一走,由我负责日常管理。发生了炸弹事件之后,我已经开始接手负责。是我决定送他到这里来的。租个先知用几分钟,这事我拍板。硬币拿来。”乔伸手去要硬币。

    “一个掏不出五十美分的穷光蛋,居然能管理朗西特公司。二十五美分,拿去。”阿尔从口袋里摸出硬币,扔给了乔,“下次发薪水时别忘了还我。”

    乔离开探视室,沿着走廊往前走,双手疲倦地揉搓着前额。他寻思,这地方可不一般,介乎阴阳之间。现在,我是朗西特公司的头儿,他想,只是还没得到埃拉认可。但埃拉不算活人,只有我来到这儿,她才能被唤醒说话。我知道朗西特的生前遗嘱。他一死,遗嘱立即生效。遗嘱上吩咐,由我接手公司管理,除非哪一天埃拉或者夫妻俩(如果朗西特能苏醒)亲自敲定接班人选。夫妻必须达成一致,两人的遗嘱合并之后才有强制性。他们也许会让我一直干下去,他心想。

    但他又觉得这事没谱。这种好事不会落到连自家财务都管理不善的人头上。他觉得霍利斯的先知会预知这事的后续走向。可以通过他们知道自己能否被提拔为公司主管。连带的情况都打听清楚,岂不美哉?反正我本来就要雇个先知。

    “哪儿有公用可视电话?”乔问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后者用手指了指。“谢谢。”他接着往前走,终于找到投币可视电话。他拿起听筒,听到拨号音,把阿尔的硬币摸出来塞入投币孔。

    “恕不接受废币,先生。”语音发出提示。硬币哗啦啦退出,滚落到他的脚边。通话愿望被无情地拒绝了。

    “什么意思?”乔尴尬地弯腰捡回硬币,“北美联盟的二十五美分硬币是何时停用的?”

    “对不起,先生。”电话语音说,“您投入的不是北美联盟发行的硬币,而是美利坚合众国费城造币厂的召回硬币。这种硬币现在只具有收藏价值。”

    乔翻看硬币,发现表面已经失去光泽,上面有乔治·华盛顿的浅浮雕侧脸像,还有锻造日期。四十年前造的。电话提示没说错,这种硬币很久之前就被召回了。

    “需要帮忙吗,先生?”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热情地问道,“我刚才看到您投币被拒收了。能让我看一下吗?”他伸手去要。乔把美国硬币递给他。“我有一枚通用的瑞士十法郎代币,跟您交换好吗?”

    “好。”乔说。交易谈妥,乔将到手的代币投入话机,拨打霍利斯的全球免费热线。

    “霍利斯人才公司。”一个圆润的女声说道。屏幕上出现一张妆容精致的女孩的脸。“噢,奇普先生。”女孩认出他来,“霍利斯先生留话说您会打电话过来。我们等了一下午。”

    先知,乔心想。

    “霍利斯先生,”女孩说,“让我将您的电话转给他。他希望亲自接待您。转接时请别挂断。马上接通,奇普先生,马上就能听到他说话。上帝保佑。”俏脸眨眼从灰屏上消失不见了。

    一张冷酷的蓝脸渐渐出现在屏幕上,眼睛内陷,看不到脖子身体,表情令人捉摸不透。这双眼睛让他想到有瑕疵的珠宝,虽然闪耀璀璨光芒,可惜雕面设计错位,双眼的星芒朝四面八方漫射开去,失去了本来该有的贵气和神采。“你好,奇普先生。”

    霍利斯长这模样,乔心想。照片没拍出他的脸部缺点。这张脆弱的脸就好像碎裂之后又被重新粘在一起,不能复原。“行会将收到一份完整的报告,指控你谋杀格伦·朗西特。他们有一大批大律师,你将面临无休止的诉讼。”乔没等到回应,对方面无表情。“我们知道是你干的。”话一出口,他就懊悔不已。这话苍白无力,说了等于白说。

    “你来电的目的——”霍利斯说话带着滑音,乔不禁联想到蛇群相拥攀爬前行。“朗西特先生不会……”

    乔颤抖着挂断电话。

    乔顺着走廊原路返回。阿尔在探视室里郁闷地撕扯着一支干瘪的陈烟。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

    “没联系上。”乔说。

    “赫伯特找过你。”阿尔说,“他举止奇怪,显然那边出事了。我打赌他不敢直说。他通常会绕一大圈,到头就像你说的,没联系上。现在怎么办?”他等着答复。

    “去找霍利斯。”乔说。

    “我们找不到他。”

    “行会——”乔突然打住。赫伯特溜进探视室,他神色紧张,面容憔悴,装出一副超然庄重的模样。

    “我们尽力了。在超低温下,电流几乎畅通无阻。—150高斯下,电阻几乎消失。回馈信号本该清晰强烈,但是扩音器里仅有60赫兹的蜂鸣声。不过我提醒你,我们没有监督尸体保存到冷冻仓的全过程。别忘了这一点。”

    “我们清楚。”阿尔说。他僵硬地直起身,对乔说:“说到点子上了。”

    “我要跟埃拉谈谈。”乔说。

    “现在?”阿尔问,“想清楚了再谈。明天吧。现在回家休息。”

    “回到家,”乔说,“就会碰到帕特。现在没心情跟她纠缠。”

    “在苏黎世找间酒店客房,”阿尔说,“现在就去。我回飞船通知大家抢救无效,再向行会报告这起事故。你可以书面委托我。”他转向赫伯特:“给我们纸笔。”

    “你知道我现在想跟谁说话吗?”乔问道。赫伯特跑去找纸笔。“温迪·莱特。她知道该怎么做。我想听她的意见。为什么呢?我问自己。我和她又不熟。”这时,他的耳际传来探视室里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音乐一直没停,跟直升机上播的一样。“震怒之日,终末之时,”歌声低沉而圆润,“天地万物,化作灰烬,全如大卫与西比拉之预言。”他猜是威尔第的《安魂曲》。早上赫伯特来上班,音乐九点准时响起,没准是他亲自放的。

    “你去找酒店,”阿尔说,“我去说服温迪·莱特,让她去那儿找你。”

    “这不道德。”乔说。

    “什么?”阿尔瞪着他说,“在这节骨眼上?眼下公司都快散架了,除非你能振作起来。只要能让你行动如常,什么都值得一试,而且确实有这必要。去打电话订客房,回来告诉我酒店名字,还有——”

    “我们的钱不能用。”乔说,“电话无法启用。除非再找个硬币收藏者来换钱,换一枚瑞士十法郎代币。”

    “天哪。”阿尔说。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难道这要怪我?”乔问,“你给的二十五美分硬币不流通,难道是我的过错?”乔生气了。

    “阴差阳错。”阿尔说,“是的,错在你。但我不知道原因。迟早我会查出来。好了,我们一起回普拉特福尔二号飞船。你可以把温迪带去酒店。”

    “世间人等,纵然战栗待备,”歌声唱起,“审判之者,必将至来,一切生息,咸将严罚纠检欤。”

    “我怎么结账?酒店肯定也拒收古董硬币。”

    阿尔边咒骂边拉开钱包清点钞票。“这些钞票发行早,不过还能用。”他查看口袋里的硬币,“这些不流通了。”他厌恶地搜出身上的硬币,像当初投币电话拒收古董硬币一样,随意地抛在探视室的地毯上。“钱拿好了。”他将纸币递给乔,“足够你们住一晚,吃顿晚饭,再点几杯饮料。明天我从纽约调艘飞船接你们走。”

    “我会把钱还你的。”乔说,“作为朗西特公司的临时负责人,我会领到更高的薪水,把一屁股债全还了,比如欠交的税、罚款和罚金,税务人员……”

    “不要帕特?不要她帮忙?”

    “我现在就可以辞了她。”

    “我不信。”

    “这是我人生新的开始,就像翻开一张新的生命契约。”我有能力经营公司,他心想。当然,我不会重蹈他的覆辙。假扮成斯坦顿·米克的霍利斯再也不可能行骗得逞,将我和反超能师诱离地球,一网打尽。

    “我觉得,”阿尔空洞地说,“你有失败的主观意愿。什么外在因素都改变不了失败的结局。”

    “我有的其实是成功的意愿。”乔回答。朗西特明白这一点,所以在遗嘱中特别说明,万一他死了,而亲友亡灵馆(或者我指定的亡灵馆)没能唤醒他,公司将由我接手管理。他感到自信在膨胀。他清晰地看到了未来的许多图景,就好像他有先知力一样。他想起帕特的超能,她可以阻碍先知,干扰任何预测未来的企图。

    “美妙曲调,响彻吾麾下总军。此乃开战之号炮。麾下兵众,咸应聚首此王座之下。”歌声唱着。

    阿尔瞧出乔脸上的留恋。“你不会弃用她的。你放不下那项超能。”

    “照你的建议,我会在苏黎世鲁茨酒店订间房。”乔作了决定。不过,他想,阿尔是对的。这都行不通。帕特,或再倒霉点的事情,会横插一杠,把我毁了。这是我的宿命。他显得焦虑疲惫,头脑里突然闪出一幕景象——一只鸟儿受困于蜘蛛网中。多么熟悉的场景!这让他心惊肉跳。这幅经典画面直白而真实,他觉得是在暗示未来。个中原因他还猜不太透。他想到了硬币:退出流通,投币话机拒收,成为收藏品。就像博物馆的展品。就这么简单?现在还难说。他真不知道。

    “受造的都要复活。答复主的审讯,死亡和万象都要惊慌失措。”歌者一直在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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