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十二月末,诸国陆续进京,陆有西域各国、西南诸蛮,海陆又有南海各国、东方又有高句丽、日本等国,眼下,整个长安都热闹起来了。
二十五日,未时三刻,只见一辆马车停在了沈府的大门前,一位梳着流辫盘髻,身着紧腰胡装,足蹬小皮靴的女子弯腰下了马车。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这便是沈家二女,沈谣。
一旁的婢女给她披上了大氅。
沈谣抬眸看了看一旁骑在马上的男人,道:“多谢大人特意送我回来。”
这位大人,便是负责诸国使臣安全的京兆尹,陆大人。
陆宴翻身下马,“殿下不必客气,此乃臣分内之事。”
由于陆家与沈家昔日并无往来,故而沈瑶对镇国公府这位世子也就算不得熟悉,只因某个人跟他是挚友,所以见过几次,隐约记得……他性情有些倨傲冷漠。
今日看来,好似不大一样?
回京这一路,沈谣虽然得知母家出了变故,云阳侯府已经不在,却也不知保宁坊的沈府该如何走,毕竟,她离开长安的那一年,才不过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
沈谣正思忖着该去哪找个领路的,陆宴便走到了自己的身边,问道:“殿下是回典客署,还是回沈府?”
她答:“我要回沈府。”
陆宴道:“那臣送殿下回去。”
沈谣犹豫道:“诸国来朝,京兆府正是忙的时候,若陆大人事忙,不必顾虑我,我找个车夫来就好了。”
陆宴直接道:“殿下一起吧,臣也是顺路。”
盛情难却,沈谣只好点了头。
此时,沈谣还不知,他嘴上说的这句顺路,究竟是何意思。
沈谣回身敲门,陆宴却迟迟不走,惹得她狐疑地蹙了一下眉。
半晌过后,府门缓缓打开,沈姌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沈谣以为,四年过去,那些难熬的日子都熬过了,自己早该是脱胎换骨,然而在与至亲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泪水瞬间翻滚下来。
只有长安,才是她的家。
沈谣整个人扑了过去,过了好半晌,才哽咽着道了一句,阿姐。
沈姌也跟着流泪,喊了一声“谣谣。”
有生之年,还能再见。真好。
就在这时,沈甄从不远处提裙跑来,她虽然有心里准备二姐会回来,然而真到了面对面时,心还是会止不住发酸。
眼泪,自然是吧嗒吧嗒地跟着落。
沈谣侧头看着沈甄哭得可怜,不由破涕而笑:“甄儿,过来,叫二姐看看。”
沈甄走过去,与沈谣拥抱。
“你都长高了呀。”沈谣摸了摸她的头,“大姑娘了。”
这下,沈甄的泪珠子算是停不下了。
然而站在沈家大门的外那个男人,脸色显然是黑到底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忽然轻咳一声,开口道:“沈甄。”
话音一落,沈谣第一个回了头。
这是……怎么回事?他喊沈甄作甚?
沈甄这才发现,旁边还站个人呢,她上前一步,红着眼睛道:“大人何事?”
陆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拿出两张字画来,“楚旬有事进京,给沈泓送了两张字画来。”
沈甄接过,吸了吸鼻子道:“大人替我谢谢楚先生吧。”
陆宴点了点头,随手替她抹了一下眼底,低声道:“你眼睛都红了,轻点哭。”
沈甄从善如流地“嗯”了一声。
这模样、这语气,真是要多乖有多乖。
看见着一幕,沈谣的杏眸瞪大了一倍,跟活见鬼了一样,她转过头,低声道:“阿姐,这……怎么回事?”言外之意就是,他俩,怎么搞到一去的????
这光天化日之下的,就摸脸?!
难道大晋朝,近来,民风更开放了?
沈姌低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那终究还是要说的。晚上吃过饭,沈家三位姑娘,安抚好了泣不成声的沈尚书,又撵走了絮絮叨叨的沈泓。
终于一起坐到了床榻上,像很多年前一样。
事情的开始,自然是要从沈姌开始说,还未说完,沈谣便忍不住道:“李棣那人竟敢那么对你?!多亏是和离了。”
三人坐在一起,不禁一同叹了一口气。
沈谣对沈姌道:“那……阿姐是不准备再嫁了?”
沈姌笑道:“不了,现在,是我最轻松的时候。”
沈谣握住沈姌的手,安慰道:“能随着自个儿的心意来,便是最好的。”
沈姌道:“是啊。”
沈谣忽然眯起眼睛,去看蜷在床角里的沈甄道:“到你了,说吧,你和陆家三郎怎么回事?”
沈甄鬓角的头发微微立起,不安道:“不该是二姐吗?为何这就问到我了?”
沈谣看着沈姌道:“不然阿姐直接告诉我吧,他俩两个,我是真的好奇。”
沈姌直接道:“去年侯府出事……”
还没说完,沈甄“噌”地一下就捂住了沈姌的嘴,“我来说,二姐,我和陆大人是圣人赐婚。”
沈谣叹了口气,揉了揉沈甄的脑袋:“罢了,你不想说,我便不逼你了……你小时候怎么粘我的,想必是都忘了。”
沈甄咬了咬唇。
明知二姐是故意的,也实在听不得她这个语气,只要拉住她的手道:“我说便是。”
沈谣那双漂亮的眼睛瞬间染了笑意。
沈甄说话的音量,大抵也就只能用嗡嗡来形容,有些实在不美的,皆是略过,只说了大概。
然而就是这个大概,已经让沈谣的心,凉了一半。
若把李棣那人比成火坑,起码沈姌这算是跳出来了,那陆宴这算什么,不管沈甄再怎么美化他,这说来说去,终究是外室情。
可沈谣能说甚?
经历的多,便知道,这一个人对一个人好,从来就没有应该应分的。
沈谣无比认真地看着沈甄道:“现在呢?你可是心甘情愿嫁给他?”
沈甄点头,“是。”
沈谣道:“那便好了,他能为你做到这个份上,想必也是心里真的有你,不过……”
沈甄抬头,“不过什么?”
沈谣一笑,将沈甄的小耳朵拽过来,嘀咕了好一会儿,沈甄双眸瞪圆,“二姐!你这……”
沈姌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甄儿,跟你二姐学着点吧。”
室内烛火闪烁,轻纱摇曳,沈姌看着沈谣身上的胡装,开口道:“谣谣,乌利对你可好?”
乌利,便是回鹘保义可汗的第二个儿子,可是最骁勇善战、最风流的一个。
沈谣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好,他待我,已算是极好了。”
沈甄问道:“阿姐,你也不懂回鹘文,和二王子怎么怎么说话,难道一直都要有通译在侧吗?”
听了这话,沈谣不由想起乌利那有些笨拙的样子,忍不住低声笑道:“他为了我,学了不少汉话,不过也吃了不少苦头。”沈谣一开始不愿与他亲近,乌利拿这个白皙娇嫩的中原公主没法子,只好另想个了办法——他让沈谣来教他汉话,
可沈家二女一向不安套路来,乌利想同她浓情蜜意,增进感情,沈谣却偏偏教了他一堆错的,后来被通译当场指出,乌利也只是气地咬了咬她的耳朵,没忍心罚她。
过了半晌,沈姌道:“听闻乌利有很多姬妾,你同她们可还相处的来?”
沈谣摇头,“起初,她们敬我为晋朝公主,倒是还算的上恭敬,可到了后来,乌利独宠我一个,一个月也未必去旁人帐里一次,这便相处不来了。”
沈姌了然地点了点头,这点,倒是同我朝的后宫、后宅有了相似之处。
沈姌反手捏了捏她的手指,发现她的指腹上,有很多处茧子,惊讶道:“你练箭了?”
“是。阿姐,我现在的骑射功夫好着,乌利亲手教的。”沈谣看着沈甄道:“改日我教教你?”
沈甄尴尬地笑了一下,“那二姐怕是要费心了。”骑马什么的,向来没有天分。
月影稀疏,沈谣讲了半个晚上的回鹘风土民情。
讲部落的男人是何等的豪放,讲部落的姑娘是何等的热情。
讲天高云长,讲美酒佳肴……独独不讲,她受过的种种委屈。
——
丑时已过,烛火熄灭,沈谣躺在榻上释然地笑了一下。
此生能回家,能再踏上这片故土,她已是万分知足。
贪念皆枉然,她得向前看,一直向前看,毕竟,永远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