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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士兵!士兵!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

    ──引自唐朝魏征《述怀》诗

    一

    郭军火了,火透了!这是一种深埋在地下,只能暗暗燃烧,而不能公然爆发的委屈的火。这种难言之苦气得他似乎肺就要炸开。何止是肺呀,心、脑、肝、骨、血、肉……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蓄满了一种爆炸的力量。但理智约束着他,不能爆炸,只能委屈。连队的最高“武职官员”居然在五十九秒前宣布退伍命令时短粗有力地唤到了他的名字。他虽然答了一声“到”,但那只是士兵接受命令时的一种本能反应。当他明白那声“到”的深刻含意时,就急步流星地退出了军人大会。

    回到宿舍,他双唇绷成一条直线,把鼻凹里的黑痣拉成了椭圆形。他理智、冷静,遇事总能分出个东西南北中,但绝不是打掉牙咽进肚里那号蔫不几几的士兵。他觉得眼下急需的是争吵、打架、发泄……不发泄就必然形成一场核爆炸!不可理解、不可思议、不能容忍,简直是邪乎!想退伍的不让走,不想走的偏要打发你走!他站在那张他睡了五年的床前,痴愣片刻,“嚓!嚓!嚓!”三下,将领章、帽徽撕下来,摔向了床铺,转身又一屁股蹲在凳子上。

    他掉泪了。那晶莹的泪珠是男子汉的泪珠。是委屈,是愤怒。当泪珠从鼻翼落到手背上,他骂了自己一句“草包”,就猛地站了起来:“陆路不通水路通,我找师长去!”一个人应该掌握自己的命运,一百五十斤的铁汉子,不能让命运推进河水里,随波逐流。

    “兵从将令,船从桨弯。”无论怎样,一声令下,他就成普通百姓了。他的军旅生活彻底结束了。郭军气鼓鼓地走出宿舍,听到指导员在身后唤他。他没有搭理,步子反而加大加快了。这会儿连队最高“首府”的任何人唤他,他都会不予理睬。这不再是不服从领导,违抗命令。他和他们的关系,现在已是“军民关系”。

    二

    到师部,五里路,得通过市的一角。这一角尽管不大点儿,可也着实能够让人眼花缭乱。百货店、副食店,鳞次栉比,一些青年男女,勾肩搭背,一个商店挨着一个商店串。

    “喂,你看,又要退伍了。”

    “一年一茬黄韭菜,少不掉的”。……

    “一年一茬黄韭菜”,为啥不说成是“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呢?唉!“黄韭菜”,听起来真不大顺耳,可实在太微妙了,太准确了。自他入伍,就割了五茬。第六茬就割到了他头上。“人非英杰,地也不灵”,他没料到今年会让他退伍。他觉得连队少不了他,不会轻易让他走掉的。可到底还是让他走了。连长新来乍到,拉开幕不知该唱什么戏,把他当成退伍的“优选分子”是情有可原的。可“党代表”指导员,应该看出他是不愿退伍的呀!“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了指导员?”他从路旁的树下往前走,脑子里的传动装置飞速旋转着:哦,是得罪过指导员……大约是今年的三月间,全军上下正对“黄色”物品大打一场“搜索战”,他们班的业余“画家”小赵买了一个维纳斯的石膏像,规规正正放在床头上,指导员大老远的透过窗子发现了:

    “小赵床头放的啥?”

    郭军心里闪悠一下:“刘胡兰像。”

    “刘胡兰?”

    “刘胡兰。”

    “刘胡兰就是那样子?”

    “艺术嘛,什么叫艺术!”

    他这样替小赵打了马虎眼,可却实实在在捉弄了指导员。指导员疏忽了石膏像,日后被“莅临指导”的团首长搜去了,维纳斯被摔得粉身碎骨,指导员也因此遇上了“遭遇战”,鼻子几乎被“刮”得陷入“地平线”。“是为此事指导员才打发让我退伍的?”好像不是。或者不全是。六月间郭军母亲病故,指导员还隐姓埋名给他家寄了五十元。看来他退伍,完完全全是因他的兵龄老,就像树老必枯一样,自然规律,是谁也逃脱不了的。可说到底他不同一般士兵呵!入伍六年,队列、射击、军体、战术、七七八八的,哪样训练他都是名列前茅啊!他是连队的一根“擎天白玉柱”。他曾在报纸的“军事栏”里发过小文章。当然也拿了八块五毛钱的稿酬,劳动所得嘛!可那被誉为“学术论文”的巴掌块,不是哪个师、团级首长都能发表的。都承认,他是“苗子”、“好料”,可到头来他机遇不佳,命运不好,“兵头将尾”的排长当了二年还是“临时代办”、“定期合同”。咳……什么叫机遇?什么叫命运?机遇就是运气,福气!命运就是生活中意想不到的偶然性,组合成的实实在在的现实性。他两头不占一头!前几年连队保留骨干,他压根儿就不考虑退伍这件事,今年冷不丁让他退伍了,他才突然明白,原来他的前途、他的事业、他所苦苦寻找的那盏命运中的亮灯,都必须是穿着军装才能实现的,才能找到的。这一切的一切,都必须靠一场战争来决定。眼下,他要走了。哪里来,哪里去。就是说在一个“○”形的人生跑道上,他大汗淋漓、拼命冲刺,末尾又回到了起跑点。六年呵,两千一百九十个日日夜夜,他立过两个三等功,荣获十二次连嘉奖,他的牙缸、毛巾、茶杯、钢笔、脸盆,一切日常用品,几乎都是大人物在舞台上赠送的。他那足有两打的立功喜报、嘉奖证书、模范卡片,各类奖状,在部队是闪着光圈的荣誉,回家了,却分文不值!他掌握了一整套的军事技术,打仗了可能是英雄,是直线上升的军官,可不打仗,六年、一整套,白搭!当然,打仗了他也许会死,可回家汽车撞着同样也会死。那死与死不同,用被人遗忘了的话说是“泰山”与“鸿毛”。死在战场,他是烈士,人们会记着他;可死在乡村,那仅仅是停止了呼吸,三天两晌,人们就会把他忘记掉,就像忘记路边上曾经生长过一棵小草一样。是的,每个人都有一番或大或小的事业,活在世上,都想活出个名堂。他郭军的事业是在军队,在战场,在血与火中,就像一个技术员的事业是在工厂一样,离开这个环境,是很难事成功就的。然而,要让他退伍。“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找师长,也得请师长出面说话,把我留下!”

    他的主意铁定了,步子坚坚实实的,快得流星赶月一样。

    三

    “郭军!”他们排的高林从后面骑车赶上了。好家伙!刚刚宣布了退伍命令,就居然穿了一套灰西装,“师部服务社有卖减价的香烟啊!”

    郭军车转身,他眼睛被那身西装刺疼着。要往常,他敢上前将那衣扒下来,可今天不行了。怕是永远不行了。他不光不再是代理排长,而且连普通军人也不是。和高林一样,都是平民百姓,谁也奈何不了谁。他只好咬咬下嘴唇,强打笑颜地将高林拦下车:“乖乖,你小子今天就把西装穿上了?”

    “什么乖乖、小子……你优秀党员还骂人啊!”高林倒半真半假地生气了。

    “骂你,我还想揍你。”他也真真假假地晃着拳头说。

    “揍我?你是不是合同排长没转正,要在我身上出出毒气了?”高林笑嘻嘻地嘲弄着。

    他被激怒了,木木的呆着脸:“高林!你把欠我的钱赶快还给我。”

    “钱?你说过等我参加了工作再还嘛!”

    “我今天就要,没钱你把西装给我脱下来。”

    “西装……哎呀!不让穿你就照直说,何必又发脾气又讨账。好了。我的遵纪标兵同志哥,咱下级服从上级,回去换成军装不就得了吗!”高林大咧咧地一笑,掉转车头,翻身上车走掉了。可没走多远,他就又回过头来扯着嗓门唤:“退伍前你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我祝你再入一次党啊——”

    “最后一班岗”,真的是最后一班岗?不会吧,眼下还没到生米做成熟饭的地步。他自信找着师长会马到成功、旗开得胜的。

    他曾经是师长的公务员。他们的关系已远非是公务员与首长的关系了。七八年入伍那当儿,他在师警卫连当战士,一次和连长一块儿出差到武汉,两人想到汉口玩一趟,无奈各自手里都提着一个大提包,死沉死沉的,怎么办?末了,他嘿嘿一笑,提着两个包朝路警的岗楼走过去。他把包放在岗楼门口儿,自个悄悄躲起来,待那路警一开门,一脚就踢在了提包上:“谁的包?”他不答话。“谁的包?没人要可就提走了!”他似乎没听见一样,等路警把包提进岗楼里,便和连长一道放心大胆地玩去了。直到天黑,眼福已饱,他才装作失主模样儿,到路警那里,哭丧着脸,把包裹里的物件背得滚瓜烂熟认走了。

    对于军人,这或许是个小小的过错。可正是这个过错,师长才要他当了公务员。六年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像先前那样纯真可爱了。那当儿,公务员那差事,进能“攻”,退能“守”,真可谓依山傍水,“兵家”必争之地。然而,他却“公务”不公,把大量时间都用在了师长的三个樟木书架上,整日里翻翻找找,抄抄写写,三个星期他竟一字不漏地看完《毛泽东军事论著选》《战争论》《第三帝国兴亡》《我是希特勒的译员》。但师长不但不怪他,反倒为此更偏爱他了。有一次,师长问他:

    “你怎样看待那些想当官的干部?”

    “我看想当官也没啥不好的,其实倒可以把它说成是革命事业心。工厂鼓励工人争当工程师,学校鼓励学生争当科学家,部队为啥不可以鼓励大家争当将军、元帅、军事家!”

    师长兴趣盎然了:“那你呢?”

    “我?”他一怔,仅仅是一怔,就正经八本地答,“我想当官,并不想当真让你把我提起来。”

    “为啥?”

    “如果你直接把我送到军校或提成干部了,全师的人都会私下说我是给首长拖地板、倒开水换来的二十三级”……

    他说得显山露水,毫无顾忌,使师长感觉到了并不具备公务员那种伶俐、勤快的“公务素质”,反倒具备了一个真正的军人那种难以具备的东西。和成千上万的将军一样,师长珍爱这号士兵,也知道该怎样爱这号士兵。到一千九百七十九年二月间,中越边境到了有火即燃之时,师长突然把他叫到身边问:

    “小郭,你怕不怕打仗?”

    他“啪”的一个立正,不假思索地答:“我当兵就是为了打仗的!”

    “你不要给我唱高调,”师长斜他一眼说:“打仗和死是连着的,你今年还不满二十岁,如果当真……那样了,你母亲会哭成啥样呢?”

    他愣住了。他只想到打仗、立功、去寻找命运中的那盏亮灯,只想到在战斗中做个堂堂的士兵,可以像拿破仑的士兵那样骄傲地说我是参加过滑铁卢战役一样地说:“我运气好,当兵一年,就碰上了打仗。”然而,他从未想到过死。师长的话提醒了他,正当年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呀!生活是什么味道,他还没有真正地品尝过。他怔怔地站着,好一会儿,不知想到了哪里,突然冒出了几句话:“不会的,我弟兄六个,‘三年困难’时期,我一生下来,娘就说我是累赘,添人不添粮,还不如死的好。”

    良久良久,师长望着他,苦涩地笑了笑:“想想吧,想好了我就把你放到连队锻炼去。”

    这样,他下连了。临走,师长送给他一百块钱说:“给父母哥嫂们买点东西寄回去。”

    他没有推让,就接了那一百块钱。就是说,他想在上战场以前,尽一点晚辈的孝心,等他在血泊里闭上眼睛时,心里是平平和和的,为自个曾在生命的最后向父母尽过儿子的义务,能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

    然而,他们连只是特级战备一个月,把十二头肥猪吃得一头不剩,每个士兵把自己的积存金花得鸟蛋净光,自卫反击战就告结束了。

    四

    马路上行人匆匆的。那些已成了“百姓”的士兵们,三五成群,夹杂在涌往市里的人流中。

    “现在当兵的真多。”

    “没用!和平年代,白白养着,浪费开支。”

    “听说每个当兵的每年国家就得负担八百元。”

    “多退伍一个,我们厂就可以有一半人再普调一级了。”……

    他听着这风送来的对话,心里像倒进了一包谷糠,杂乱,烦躁,刺心的疼痛。入伍六年,他究竟吃多少苦?为了投弹五十米,他把胳膊练得和小腿一般粗;为了能快速越障碍,他头被撞破住院三个月,至今头上还留个缝了七针的大伤疤;为了一次演习,母亲病重没回家,结果他连老人的遗容也没见到……六年呵,他为了什么?为了打仗!直说吧,为了死!为了死啊!可竟有人认为他们是白白养着,是浪费开支!是谁说过那句话?“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做出牺牲而不被人理解。”事实上,士兵们那种在营房里不被人注意的“青春消耗”,倒要比战场上血淋淋地倒下痛苦得多。看来必须打仗。只有打仗,人们才会认识士兵的尊严和价值,士兵们才会得到一个公公正正的评价和定语。

    “你妹妹不是和一个当兵的在谈吗?”

    “吹了!穷当兵的……”

    还是那对青年。他忍不住了。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鼻凹里的黑痣跳动着,汗水从捏成拳头的指缝里向外挤压着。他向左跨了一大步。

    “咚!”那对话的大个被他撞个趔趄。

    “你!”

    “怎么?!”他震怒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大个儿,就像久已深埋在地下的火,终于找到了喷涌的地方。

    那大个瞟他一眼,愣了一下,突然换成了一副笑容:“嘿……对不起,我没注意。”

    他有些遗憾,手心痒痒的;也没有一丝后悔,心里空空的,觉得不该这样无端的寻找岔儿发脾气。他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无力地向前挪动着,心里麻乱麻乱的。

    “啪!”一只大手落在他的肩膀上。四张“大团结”票子从他肩上滑下来。他从地上拾起四张“大团结”,见高林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灰西装,斜跨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在他面前站着。

    “你……”他尴尬地看着手里的钱:“你用嘛。”

    “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高林乜斜着眼睛讥笑说,“还了钱,你就脱不掉我的西装喽!”

    “……”郭军无言以对。往常,他可以建议连队让高林在军人大会上亮亮相,可眼前,他无权也无理由再管别人了。半晌,他盯着高林的西装,压着嗓子说:“何必呢,三年都熬过来了,临走还不留个好印象。”

    “好印象!”高林一下从车上弹下来,“我的印象够好了。军事训练,除了你郭军谁能比?政治考核,秃子头上的虱,有眼都能看见!要因为我的作风稀拉点,哪个干部说我这兵当的不合格,那干部也就当得不合格!”

    “你也太狂了,”他知道这话是冲着指导员说的,啧怪地道,“不让退伍就值得把指导员的茶杯摔在镜框上?”

    “不让退伍?我留这干啥?为那一月十二块的青春消耗费?”

    “话怎么能这样说!”

    “我当然这样说!入伍时学的是立正加稍息,三年过去了,学的还是立正加稍息。这不是拿着人的青春当儿戏嘛!当然,我姓高的三番五次要求退伍是不对,可要有一天,需要我高某人穿上军装打仗了,我高某人要比别人熊一点,我他妈的就是姑娘生养的!”

    “既然这样,你就留下再干嘛。”

    “留下,”高林把嘴一扭,苦笑一下,翻身上车,拖着厉腔,“我和你不同啊──当过师长的警卫员,奖章、奖状一大打,去找师长讲个情,留下来不提干也能转个自愿兵。转了自愿兵,长期穿军装,和平年月,拿钱不多也不少,有一天打仗了,当英雄不大也不小。”

    郭军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高林蹬转自行车,回头冷笑着:“你要不是农村户口,我猜你今天准定不会命令一宣布,就撕掉领章帽徽来找师长吧!”

    他僵住了。仿佛当头挨了一棒,脑子里“轰”的一下就全然乱套了,脸色骤然变得猪肝一样红。他愤怒,震惊,胸部有股涩酸的味道直往喉口涌:天!这样看待我。竟这样看待我!难道我仅仅是为了我郭军吗?我是为了祖国的安宁,为了未来的战争,为了士兵们的价值和尊严!是的,也为了我自己。因为我是士兵中的一员。是千千万万士兵中的一员!

    望着骑车远去的高林,他那深埋在内心深处的怒火爆发了。他想追上去对准他的后脑勺猛击一拳头……然而,他抬起的步子反倒没有先前有力了。尽管他不承认高林戳破了他心里的什么,但再去奔忙,也感到没多大意义了。他怀疑高林说那话是故意让他体味的,“转个自愿兵,和平年代,拿钱不多也不少,有一天打仗了,当英雄不大也不小。”什么混账话!“我是为了转个自愿兵?”他冷不丁问自己。他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冷静地问自己。转自愿兵,他压根儿就没有去想过。他想的仅仅是……是什么?中国没有终身服役制,提干又是不着边儿的事,“难道我是单纯为了打仗吗?什么时候会打仗?”突然,他收住步子了,猛地意识到了自己一个很大的失误:我找师长究竟为了什么呀?!师长问我为啥不退伍,回答一句“保卫祖国、准备打仗”,他会相信吗?连高林这样朝夕相处的战友都不信,师长他能相信我?鬼才相信你的话!他静静地站着,望着路边飘动的白杨树,踏踏实实的心里猛一下彻底空虚了。就像一个码满货物的仓库,突然间货物全被拉光了,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大仓库,凌乱、荒凉、虚无、悲哀……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存在了。原来那一切都是没有腿脚的空架子,一旦倒下来,就再也无法站立了。“为了祖国、为了战争、为了和平、为了士兵的尊严和价值,除了这些,你当真不为自己六年的心血、才智和技能吗?”这一问,他好似长期持枪荷弹坚守的那座信仰的堡垒最终被击垮了一样,浑身上下开始酥软无力了,眼前也模模糊糊的,一切物体都在拉长、变宽、放大、缩小……他定了定神,不自觉地责怪起自己来:战争,战争不是等来的。那是无数种危机的一个聚合反应!那是一场无穷无尽的灾难!军人的职责是推迟战争的爆发,不是让战争提前爆发;是用战争维护和平,不是用战争毁掉和平!郭军啊,你渴望战争干什么?是想用战争证明你的存在吗?别天真了!由于有了士兵们青春的消耗,才有了今天社会的安宁,这本身不就证明了士兵们存在的价值和尊严!郭军啊郭军,给别人讲道理,你说的顺口溜儿,轮上自个,你就成了手电筒,照外不照内了吗?……他自问着,鬼使神差一样,慢慢地又往前去了,踢踢踏踏,脚步像大病初愈的人一样。

    五

    越走,他的心里越发麻乱。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当真要去找找师长了。前面,市中学的门口,围着几个人,看西洋景一样热热闹闹的。他走过去,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大冷的天,蹲在路边上,手里拿着笔,膝上放着画夹子。画夹上的画面是校园的学生在打排球、跳皮绳,闹闹哄哄的,背景是校后那座青黛色的,朦朦胧胧的山。她画的不安心,不时的回头瞅一瞅,好像在寻找什么人。她画画的角度没选好,目测、笔法不准确。“我随便画画也比她的好,好歹我姐姐是个小有名气的美术爱好者,我又当了几年连队板报的大主编。”他这样胡思乱想着,正想抬脚往前走,突然发现那画画的小姑娘,眼里闪着光,对他笑了笑,又回头在画面上潦潦草草画几笔,围观的人们就都扭头注视着他。他木然了,不自觉地摸了摸没了领章的衣领子,歉意地朝着大家望一眼,猛然见小姑娘那画面上的大山顶,又多出了个哨兵,歪斜地持枪站立着,凝视着他所守卫的正前方。那哨兵像漫画一样,鼻凹里还有一个小黑点,滑稽、可笑,可因此那整个画面和谐了、统一了、深刻了……那哨兵守卫的不是校园、不是大山,而是生活!是不是这样呢?横竖他是这样理解的。

    或许这是小姑娘儿戏的一笔?可这一笔叫人多么安慰啊!他站在那里,小姑娘站起来走出人群,在他面前甜甜地一笑:“叔叔好!”

    他没想到小姑娘这么有礼貌,突然有些感情冲动,不知所措了。他回笑一下:“小朋友好。”

    “叔叔,你要退伍了?”

    他点点头,脸红了。

    “下星期我们做作文,老师让每人学写一封信寄出去,我就给你写,你给我回信吗?”

    “给我?”他有些尴尬,而且为自己的尴尬难为情,“叔叔是退伍兵,你写给那些没有退伍的叔叔们吧。”

    “退伍兵怕啥!”小姑娘把头一歪,纯真地望着他鼻凹里的那颗大黑痣,“刚才那位穿西装的退伍叔叔说,我能上学、画画,是因为你们退伍的叔叔为我站过岗。”

    周围的大人全笑了。

    他也跟着笑了笑。可那笑与笑的含意不同。他知道说的是高林。他没想到高林作为退伍士兵有这样的自豪感。他望着小姑娘,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像刚吃过什么可口的东西,在品尝留下的余香一样说:“那你为啥不和穿西装的叔叔通信呢?”

    “那叔叔说他表现不好,不愿当兵闹退伍,三年没得过一个奖。说不配和我通信,他说一会有个没戴领章、帽徽,鼻凹里有颗黑痣的叔叔从这过──说的就是你──说你这好那好,光奖状就得了几十张,他让我给你通信写作文,叔叔,你能把地址留给我吗?”

    他望着她那双明净的眼,心里呼呼地跳起来,像有股碧清的泉水从他心里流过去,哗哗啦啦、滋滋润润,冲去了心里的怨气、苦闷、不解和忧愁……一下子变得开阔、辽远、恬静、明媚了。在这不成熟的孩子眼里,他竟有这么光荣的身份,使他产生了一种被人理解的舒适。他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发,可刚把手伸出来,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吱嘎”的刹车声。

    “小郭!”他猛地回过头,见师长从半开的吉普车门里探着头,“还没举行交接领章、帽徽仪式,你就不戴领章、帽徽了?”

    郭军想敬礼,结果只是本能地立个正,答非所问地:“首长,我要退伍了。”

    “知道─—”师长拉着嗓子笑了笑:“该回去找对象成家立业了,是我让你退伍的,原来你们团营连都还不同意,昨儿晚上才商量通。”

    他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连个简单的念头也没有。

    “怎么?不想走?”师长平平和和的,好像拿定了不可动摇的主张,“不想走也得走,中国暂时还没有士兵终身服役制。”

    “……”

    “不过我的情况特殊,”师长把话题一转,说,“来,上车。有什么想法到我家里谈。”

    “你先走,我还……有点事。”

    “那我们先走,”师长向司机点了一下头,关上门,摇开门玻璃,“今晚到我家吃水饺——”

    六

    七天以后,师长接到了一封简短的信:

    首长:

    您好!

    我一路顺风,安全到家了。

    眼下,正是冬闲,吃吃转转,闲得无聊。父亲要让我学木工,大队要让我当民兵营长,抓民兵工作。我决定当民兵营长,不学木工了。临走时你说我这士兵当得还合格,还说但愿所有的士兵都像我。谢谢首长对我的鼓励!有件事,我想请首长相信并记住:有一天像退伍军人证上写的那样,需要我“招之即来”时,我会来的。

    你的士兵:郭军

    ×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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