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哐地一下惊呆了。
街道、房屋、店铺和铺里货架上的物品,一一应应都不知所措了。风里的树叶,铁片儿样凝死在半空里;夏日中的阴影们,都水波飘绸般哆嗦着。连鸡、狗、猫、猪都不敢相信在紧收旺秋的田地里,郭家的孩娃居然冒胆地强奸了乔家的姑女。树、草、飞鸟和玉蜀黍的棵秆全都看见了,那刚刚下学的郭全根家的男孩娃,原是在自家田里收掰玉蜀黍穗儿的,那乔家还在念着高中的姑女,是在自家秋田里寻找嫩玉蜀黍,要吃一穗鲜口呢,只因为两家田地睦邻,只因为日头临西的天气热得人脑剧烈地闷涨,只因为乔家的姑女下地时提了一壶水。
郭家的孩娃说:“能让我喝一口水吗?”
乔家的姑女说:“你来吧。”
他就吱吱嚓嚓越过边界,到她面前喝了水,盯着她的面容看一会,然后事情就呼的一声发生了。把玉蜀黍踩倒了一大片。把棵下草间的蚂蚱踢得脑浆崩裂,绿血遍地呢。还有,田头上有树,树上有麻雀,麻雀有眼。他把麻雀的目光都吓成了呆白色,麻雀的眼圈毛如剪断的铁丝一样咣咣当当落下来。谁都看见了,谁都听见了,谁都摸到了,谁也都嗅到了,郭家的孩娃把乔家的姑女蹂躏得哇哇地哭。她的哭声血红艳艳,砸碎的桃花汗水样从玉蜀黍地里挣出来,流畅惨烈地朝着田野和镇上漫过去了。
此时,西下的日头在镇上依旧气势汹汹哩,把街面上所有的树叶都晒成了卷。狗的舌头垂挂在外面又低又重,映红了半边街;各家店铺里摆的货物,木的铁的,一概热得叽叽汪汪的。乔家是住在镇子正中央,硕大的院落里,有几藤葡萄的棚架。主人乔大堂天黑前要到县里参加一个政府的会议哩,眼下时辰尚早,他在那葡萄架下的躺椅上,让电风扇在身后转动着,左腿架在右腿上有节有拍地跃动呢。他微微闭着双眼,背倚着凉风和新楼房的硫磺味,透过浓重的葡萄叶的缝隙,盯着酷烈的日头看一会,抬起右手,把五指曲叠成手枪形状,闭左眼,睁右眼,正把手枪对准日头瞄准时,看见他姑女的哭声从树叶的缝里落下来,粉红淡淡,像染了颜色的流云,把他团团地缠住了。
他腾地一下从躺椅上立起来:“喂──姑女哩?”
他的媳妇从屋里探出一个头:“去地里掰嫩玉蜀黍鲜口了。”
把目光沿着哭声弯出去,乔大堂就看见了他姑女被奸了的那番残景败图像。郭家的孩娃已逃得无踪无影,他姑女正从那秋田里凄厉出来,被两个上了岁数的媳妇搀扶着,踏着她失了贞洁的哭声,从几里外的田野楚楚地往镇上回走呢。再把目光聚到深远的地方去,越过树木、房屋和世上的日蒸气,他看见那一片被压倒的玉蜀黍棵和野草正在筋断骨折地闹,努力想从卧伏中弹起来;还看见草叶和玉蜀黍的棵秆上,正挂着他闺女的贞洁血,在日光下散发着潮润的腥气,如红蝴蝶一样四处飞。
乔大堂从家里急将出来了。
从乔家门前走过的一只懒猫,听见乔大堂的脚步,一转身,朝相反的方向逃走了。街岸树下吊着的虫儿,看见乔大堂的脸色,缩回包里,迅速地吞着丝,又回到了枝叶上。在大街上走的行人立下了。各家的店铺关上了。人们都跟在乔大堂的身后,朝着镇西的郭家走过去。街道的水泥路面上,留下了乔大堂很深的脚印儿。迎面开过来的汽车,也都停下来给他让了道。一个镇子都安静下来了,只剩下日蒸的气息还在街上流动着。人群如开闸的潮水样朝着那一个方向涌。不消说,郭家要大祸临头了。不消说,镇上要天翻地覆了。他郭家算什么呢?一滴水,一棵草,一粒沙子一把土,到眼下这样盛世的年月,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火烫呢,可一个镇只有他郭全根家还住在草屋里,只有他郭全根家每年过节去找政府乞要救济款。每日里从街上走过去,郭全根见了谁脸上都摆出一副讨好的笑,就是碰到一个上学读书的大孩娃,也要让人家走过去,自己才敢走到路中央。这样的人家也敢和乔家住在一个镇子上。乔大堂在镇上走着,他眼里的光芒呈出紫青色,脖子的青筋跳得叮叮当当响。很长一段路道,人们都看见他的双唇是紧闭的,唯一张开过一次,吐了一口痰就又闭上了。他不说话。他要说的话全在脸上了。全在这镇上的店铺里摆着了。走遍这方圆数十里,凡来这镇上赶集、营生的农人有谁不知道乔家不仅开了面粉加工厂、麻绳草绳厂、电线电缆厂,还有石棉瓦厂和机砖窑。镇上临街的门户,家家都摆设生意摊儿,或卖饭、或卖衣、再或卖些日用小百货,可乔大堂在公路边上买了地,盖了两排红瓦房,一下子把全镇卖的东西全卖了。乔大堂还给小学盖了楼,给镇西的河上修了桥,连县长来镇上都要到乔家坐一坐,吃顿饭,可一年四季连饭都吃不饱的郭家的孩娃竟敢动邪去伤乔家的闺女哩。日头从西出了吗?水朝东流没?蚂蚁在雨前不都还是要挤挤搡搡搬家的吗?
空气像墙那样把人的喉咙凝结住了。
鸟雀无声无息。知了叫了半截把后半声咽回到了肚子里。
脚步惊涛骇浪样拍打在一街两岸的墙壁上,又弹下来把日光晒焦了的尘土砸飞在半空里。飞扬的热尘把街道淹没了,烫煳了,起烟着火了。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烧松烤柏的味,郭全根正在和他的老伴寻找绳丝束挂收回的玉蜀黍,这也才知道原来家里连一根麻绳都没有。他老伴儿找来了两根系粪罐儿的旧铁丝,他正把铁丝往房檐下的椽子头上拴着时,冷丁脚下的梯子凭空摇着哆嗦了,跟着一声枯黄的脆响,便拦腰折断了。
郭全根从梯子上跌下来,像一捆干柴那样倒在院落里,他瘫坐在脚地上,立马闻到一股焦煳的松柏气猛地一窜进了他的鼻子里,于是,他的脸色苍白了,汗水挂满了瘦额门。
老伴儿说:“你咋了?”
他说:“你先到屋里躲一躲。”
老伴儿说:“躲啥呢?”
他拍打着脚地吼:“猪──你赶快躲一躲。”
老伴儿就像影子一样一闪即逝了。郭全根从地上爬起来,那梯子还依然柳条样在地上心惊胆战地跳。墙下的铁丝惊恐得如雨过天晴的蚯蚓朝着房檐下边爬。没有风,树却是摇摇摆摆的。墙上的泥皮吓得哗哗啦啦脱落在院子里。郭全根就那么怔在院中央,呆一会儿,颤着身子朝大门外面走去了。街上的脚步和气味墙倒屋塌般朝他压过来。他微微地抬起头,瞟一眼,双腿一屈,便在大街中央跪将下来了。路过的邻居冷不丁儿怔住问:“全根叔,你干啥哩?”他说:“我孩娃向乔家犯下孽罪了。乔大堂寻到我家了。”邻人抬起头,看见大街上空空荡荡,连个鸡鸭都没有。然在疑问之间,传来一阵马队的声音,随后街道里就涌满了黑压压的人,队伍正朝这边开过来。乔大堂在那队伍前,僵在半空的脸,像一面在天空生硬横飞的青石板。
邻人忙不迭朝路边退去。
郭全根跪着朝前挪动着。
乔大堂走过来轰然一下栽住了。后边的人们收不住脚,拥成一堆疙疙瘩瘩立马又松散开来,和乔大堂保持丈余远。空气像火烧绸布样,哆哆嗦嗦响着烫,有一股新的怪燎的味道在半空弥漫着。乔大堂把目光落在面前跪着的郭全根的身子上,他看见郭全根该剃未剃的头发里有死的蚊虫和虱子,有山野的细草和沙土。玉蜀黍干红的缨子一撮撮在那头发里仿佛快要灭了的火。而他裸露在外的肩头和前胸,汗泥和污垢,灰黑半白厚厚如泥墙样铺了一层。乔大堂把目光从他身上移下来,恶恶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他吼道:“姓郭的,我日你祖宗八代,踢你一脚我都怕你弄脏了我的鞋。”说着,他低头看了自己脚上新黑锃亮的皮凉鞋,又尖叫:“去,去你家玉蜀黍地里把你家的畜生孩娃给我找回来!”
郭全根又抬头看了一眼乔大堂,他不知道他是真的假的要他从地上爬起来,依然那么跪缩着。他说:“大堂兄弟,你踢我一脚呀,你踢我一脚我再爬起来。”
乔大堂乜了一下眼,又把一口痰吐在郭全根的面前叫:“去。落日前我要去县上开会哩,你立马去把你孩娃给我找回来。”
郭全根爬起来往镇外的玉蜀黍地里走去了。一个镇上的人都听见了他气恼的责骂声。他骂他的孩娃不是人养的,是猪狗马牛托生的。他边走边对着路道和田野叫,说有种的你回来,是男人你就敢作敢为,回来去跪在你大堂叔的门檐下,让你大堂叔把你的皮扒下来解解气。他的叫唤声像湿了水的鞭子样清冽冽地在路边和田野上抽打着,田头的槐树、榆树叶儿,在他鞭打般的叫声中,哗哗啦啦落下来,遇冬前的秋风般铺下一世界。
日头已经明显西偏了,深厚的日光在镇街上红铁板样覆晒着。乔大堂听到郭全根的唤叫声,飞去一脚把地上的日光踢得玻璃一样碎开来,东一块西一块地闪着亮。那铁板似的日光再也壳硬不起来,渐次地成了沸水样的柔滩儿。他本来还要再接着朝日光上踹几脚,可忽然他脸上浮了一层笑,他看见镇上的一只狗,夹着尾巴朝镇南跑过去,沿着笔直的街道,像穿过一条空裤腿样出了镇子,消失在了田野里。于是他知道郭全根家的孩娃早已没有踪迹了,即使郭全根不那样叫唤,他郭全根也找不到他的孩娃了。
他说:“躺椅,你过来。”
那躺椅就从他的家里走出来了。那是一把青竹细编的折叠椅。放下来能如床一样,折起来就是靠背椅。他把椅子放在郭家大门口的树荫下,端端地坐着等郭全根日落之前走回来。他知道郭全根找不回来他的孩娃了,刚才那狗在田野中跑得影都没了。可他还是让郭全根嘶着嗓子在田野上叫,就像一只知了找不到落处就那么叫着在天空里不停歇地飞。红日头在天空迟缓地移动着,低得似乎就在镇西的树梢和房顶。原来镇西的一家老工厂,停火的烟囱顶上有根避雷针,那避雷针在日光里被晒成了软红色,如在铁匠炉里烧了一样塌下来。郭全根的唤叫声,就在这样的火烫里,越走越远,由大到小,渐渐地消失成了一根线和一丝气,最后便终于什么也没了。一片宁静了。
镇上只有落日隐隐清晰的走动声。
乔大堂坐在椅子上不停歇地吸着烟,一会看看郭家敞开的大门口,一会瞅瞅郭全根走去的镇外边,然后再瞅瞅西斜的红日头。镇上人们围在他的身子后,和他一样等郭全根从他走去的方向走回来。人们知道郭全根不会把他的孩娃带来的,可都还是期冀他从镇口领着他的孩娃走回来,想象着他可能拧着孩娃的大耳朵,让孩娃一回来就跪在乔大堂的面跟前,或让他的孩娃走在他面前,每走一步他都朝孩娃的屁股上踢一脚,踢一脚再往死里骂一句。可郭全根让人们失望了。郭全根也让人们意外了,郭全根独自一个人从镇外边踏着落日回来了。他不仅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穗不消说是捡来的玉蜀黍。
在日光的热烫将要转淡时,他按时出现在了镇子外,先像一只惊兔样在镇口立下望了望,再看看手里的玉蜀黍,似乎想从手里扔掉又有些舍不得,就把玉蜀黍半藏半抓捂在手心里,然后慢慢沿街走进了镇子里,勾着头,鞠着背,谦恭地迟迟缓缓朝前挪,橘黄色的愧疚和不安田土一样浮在他的表情里,使他的表情在日光下闪着玉蜀黍似的光。待终于走近时,那表情尘盖的脸,又如被热汗浸煮后晒干的纸,皱皱巴巴而又焦焦脆脆,仿佛一摸一碰,一句话撞在脸上,那张脸就会碎成末儿落在地上去。盯着郭全根,镇人们的眼睛瞪大了,谁的眼前都有目光被烧后的吱啦响动声。郭全根竟还有闲心从路边捡回一穗玉蜀黍,日头不是从西出了吗?这样的熊人哟。从郭全根身上把目光移到乔大堂的脸上来,又把目光从乔大堂的脸上移到郭全根的身上去,最后镇人们就都跟着乔大堂把目光移到了郭全根家的门棚上。那门棚是半领席大的护门草棚子,干草碎土里长出了很厚一蓬草。那蓬被晒蔫的门棚草里扎眼地落有一只红蝴蝶,红蝴蝶在那草上似飞似落,犹豫一阵就在一根草尖上歇了脚。落日深红,蝴蝶艳丽,那蓬被晒蔫的草里有了这蝴蝶,那草就忽然有些生气了,青绿浓重了,景象仿佛一面坡地的枯荒歇了雨水又冷不丁儿泛绿了,一片初春的气色了。乔大堂把目光落在郭家门棚子的干草间的蝴蝶上,脸上有一层疑虑和不解。他看看在他面前佝腰耷头的郭全根,又瞟一眼他家门棚子上的草和扎眼的红蝴蝶儿,依旧坐在青竹椅上问:“玉蜀黍地里天热吧?”
郭全根不知道这话是不是问他的,他朝左右看了看,又瞟瞟盯着他的乔大堂,忙醒过神儿答:“热哩,他叔,热死人了呢。”
乔大堂望着他躲在胯下的手:“在路上捡了一穗玉蜀黍?”
郭全根忙把那玉蜀黍穗从胯下拿出来,双手进贡似的捧在胸前边,吞吞吐吐道:“见了,可惜哩,就捡啦。”
乔大堂嘴角挂了黄灿灿的笑:“你还有这份心,孩娃呢?”
郭全根忙不迭儿把那玉蜀黍扔在离家门口近些的脚地上,往前挪动一步朝地上跪着说:“他叔,只要他不死,只要他回来,我就给你送过去。”
乔大堂用鼻子哼一下:“跪下你孩娃就能回来吗?不用跪。你就说你孩娃不回来咋办吧,天黑前我还要去参加政府的会议呢。”
郭全根终于没有跪下来,他就那么半跪半蹲地缩着身,脸上僵硬的表情呈着死灰和死黄。落日已经从镇西的烟囱和树梢顶上走下去,光亮里浓重了深红和紫褐,有一股从滚烫中逃脱出来的庄稼气息在镇上溢漫着。哪一家铁匠铺打铁的响声叮叮冬冬脆白地跳过来,接着是丢进水缸淬火的焦燎味。那焦燎味把郭全根的脸色也淬成了生硬和青紫。他说:“娃他叔,你过来一下吧。”这样说着时,他从生硬和青紫中抬起头,打量着端端坐着的乔大堂,然后把自己从乔大堂面前解了绑,朝自家门口走几步,又回头乞求地望一眼,拾起地上的玉蜀黍穗,走进自家的大门里边站住了。
他在那门棚子里边等着乔大堂。
镇人们的目光一群一群地落到了乔大堂的身上去。
乔大堂就在那目光中寂一会儿,跟着郭全根立起来,昂昂地走进了郭家的大门里,竖在郭家的门棚子下,死盯盯地看着郭全根,说:“过来你还敢碰我姓乔的一指头?”郭全根哪敢去碰乔大堂一指头,他把手里的玉蜀黍放在了门后坯墙的窑窝里,然后脸上的僵呆木硬慢慢疏松了,放下了。他轻轻慢慢说:“我真的找不到我孩娃,要他有个姐或是有个妹,也就好了呢。你说咋办哩,倘要不嫌弃,娃他娘在屋里躲着呢,我把大门屋门都关上,你去屋里想咋样她了你就咋样她,咋样过了就算我们郭家把欠你的债务还了呢。”
说完这话,郭全根便巴巴望望仰看乔大堂的脸,乔大堂望着郭全根放在窑窝的玉蜀黍,脸上木木然然,仿佛没有听见郭全根的话,彼此的目光擦肩而过如同走错了路。这样过一阵,日头从郭家的房脊望出去,宛若立刻就要噼啦落下时,乔大堂突然转过了头,他说:“郭全根,你说啥?”
“我说娃他娘就在屋里躲着呢。”
他说:“我日你祖宗八代哩,你媳妇比我大五岁,比我闺女大出四十岁,你把我姓乔的当成了猪猡是不是?”
“那你说咋办呢?要么我郭全根和娃他娘跪在镇街的十字路口上,让你往我们脸上撒泡尿?”
乔大堂不再说话了。他抬头往门棚子上瞅了瞅,目光穿过门棚的椽子、苇箔、泥土和干草,就看见那只蝴蝶还落在那蓬草枝上,然后他把目光收回来,扫了郭家的破败院落,像在郭全根的脸上仔细看了月深年久一阵子,转身朝郭家大门外边走去了。
乔大堂穿越镇人们让开的路道像汽车一样朝他的家里开过去。没有人听到郭全根向他说了啥。没有人知道他为啥就离开了郭全根。事情像不该了却时了却了,没有戏尾大幕就哗啦拉上了,把人们晾晒在了无端无底的懵懂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解的目光树枝样上下左右交错着。这当儿,在人群的身后边,如期而至地响起了一群点滴孩娃的高唤声,那童灵的唤声嫩白剌剌地把人们从懵梦里边叫醒了。
“要往郭全根的头上浇尿了──”
“要在十字街往郭全根两口的头上浇尿了──”
孩娃们边唤边朝着镇十字大街的路口跑。人们就又在那召唤中,往十字街心涌过去。跟下来,大街小巷的各家各户都有了关门声,临街的门面房子有了闭窗收货的叮当声。孩娃们的叫声在落日中红彤彤地四传着,八方四面的脚步便都朝十字大街潮过来,宛如戏没开始,人们要先在戏园寻找位置样,乔大堂人刚到家,郭全根和老伴还没露面,十字路口鸦鸦黑黑立下一片了,就近的一家的院墙上,路边线杆和槐树的枝丫上,葡萄似的串满了半大和点滴的孩娃们。
日头在镇西的山梁上汪汪洋洋地红。镇子就在这汪汪洋洋里沸煮得上上下下跳。
乔大堂说:“给我端一大碗糖水来。早些不种那地就不会有事儿。”
他媳妇道:“你姑女说她名声出去了,她只能嫁给郭家那个孽种了。”
郭全根说:“他叔,这样咱就清账了,两家谁也不欠谁的了呢。”
乔大堂说:“再给我端一碗糖水喝,我看见郭家门棚子上落的蝴蝶了。”
一连喝了两碗白糖水,乔大堂觉得肚子胀疼了,在院落里独自快步走两圈儿,让那糖水朝下腹沉了沉,开了院落门,他开始朝十字街口走过去。大街上已经人山人海了,集日大会一模样。他刚在门口闪一下,灵醒的孩娃们就朝人山人海那儿欢跑,一边跑着,一边叫:“来了哩——来了哩——”人群就自动为他闪开了道,如七七八八挖出了一条人胡同,落日在那胡同里参参差差照下来,一地的人头如一地黑葫芦。
乔大堂踩着那人头影儿进了胡同口,他看见郭全根夫妇已经先他一步跪在了十字路口的正中央,面对着西去的日头,他们的脸上都仿佛旧脏的破布染了红。他的脚步不慌不急,一步响出一个音阶,也不看围着的镇人们,也不看十字街口树上、墙上的人葡萄。他一点一滴的景物也不看,只盯着跪在那儿的郭全根夫妇的脸,待他走过去,那人胡同便立马塌合上。合上就响起一堆压着嗓子的“你踩了我脚”的谩叫声。然待他终于到了郭家两口面前时,那谩叫便都风息了,一片静谧了。
老日的红光叮咚哐啷落过来。
乔大堂说:“嫂子,这可是你男人让我尿你哩。”
郭全根的媳妇抬了一下头:“尿吧,兄弟,活该哩。”
乔大堂又半旋了身子对着人群唤:“媳妇姑女们都站到我的身子后,我姓乔的今儿在父老乡亲们面前丢丑了──”他唤完这话,并不等媳妇姑女真的站到他的身子后,就利落地解了腰皮带,取出他的那东西,对着郭全根的头脸撒了半泡尿。他的尿水如开了闸的库水样,倾泻飞流,瀑着弧线从半空跌下来,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着红艳的彩光,从郭全根的头上流到郭全根的脸和脖子里,把他的一件布衫丁点不剩地浇湿了。他的后半泡没有间断,续着前边旋旋脚,就撒在郭全根老伴的头上去。她跪着是始终低头的,他的尿沿着她散开的花白头发,一半流在了后背上,另一半流在了她的双膝上。待他尿完了,一世界就漫满了半臊半甜的尿水味儿,像日光下的彩雾一样飘散着。他们两口就闻着那气味儿,用袖子擦擦脸,郭全根仰起头来首先问:“他叔,我们可以起了吧?”
乔大堂说:“起来吧。”
他们两口就从泥水里边站将起来了,脸上平静着一层浅红色,郭全根的老伴儿问:“能走吗?他叔,日头都落了,我该回去烧饭哩。”乔大堂就整着他的衣裤说:“起吧你,孩娃回来你们把他往死里打一顿。”然后,他看了看镇人们,朝男人们多的方向唤:“谁家种地呀,我家那玉蜀黍地不种了,谁家愿种谁家种去吧。”
人群中没有回应声。
他又唤:“谁种哟?我一粒粮食都不要,我乔家不欠那粮食。”
这当儿,郭全根在他老伴儿的搀扶下,已经离开那尿滩朝西走了老远的路,他听见乔大堂一连声地唤,见没有一个镇人们接话儿,就慢慢立下来,回过身,大着声问:“他叔,我们两家的事扯清了吧?”
乔大堂扭头望着他。
他说:“要扯清了,你那地不愿种了我愿种,两块地相邻,一亩半就变成了三亩多。”
乔大堂默了老半天,说:“种吧你,你是镇上最贫的户,我不扶你谁扶你。”完了,他抬头看看西落的老日头,慌慌忙忙朝车站的方向走过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对着郭全根夫妇唤着说:“我要到县里参加半月会,今年那地里的一季玉蜀黍你也收到你家吧。”他话说得平和洪亮,声音在落日里暖暖地铺落开来,如一场润雨样落在镇人们的头上和脸上,这时候镇人们和郭家夫妇,就都看见那只红翅的蝴蝶从郭家那门棚子上,迎着日光美美丽丽飞进了人群里,在乔大堂和郭全根之间翩翩地飞翔着,把镇人们所有的目光都染得红亮彤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