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农忙时天大事情也是小,农闲时小事情变成大事情。大姐二姐的终身大事,收秋时被放到一边,收罢秋立马就又成了家里的天大事。事情重新开始是二姐去村街泥屋店里买油,碰到一个外村姑娘穿了一套新衣裳,跟在一个媒婆后面进了高中生的家。因为这,二姐酱油也没打,回来趴在床上哭,娘到二姐屋里床边问了大半天,出来把大姐叫到身边说:
“你再去镇上跑一趟。”
“干啥儿?”
“老二同意嫁那卖衣裳的贩子了。”
“晚了娘。”
“你是她姐,晚了也再去镇上跑一趟。”
“真的晚了娘。”
“你再跑一趟,也叫你妹子安安心。”
大姐就去了。大姐去了一天,直到吃罢夜饭许久才回来。回来时娘和二姐都没睡,星星在天上一粒一粒悬挂着,村落里有蒙蒙亮色。秋后的夜已经开始凉,起先娘和二姐在院里等大姐,后来就到屋里等。直等到以为大姐不回来,住到她那煤场的对象家里时,大姐却突然推门进来了。大姐进屋不说话,把一大兜麦乳精、蜂王浆、香蕉、苹果、桔子罐头往桌上一放,说娘你稍等等,就拉着二姐的手腕,进了自己屋。大姐把二姐按到自己床上坐下来,然后自己坐到二姐对面凳子上,头低着好像极为难。二姐说,大姐出了什么事?我不去找那贩子你要让我去,大姐说事情全让你给办坏了!二姐眼睛瞪大了,到底咋回事?大姐说想也想不到,难死我了。难死我了,想也想不到。打死也想不到!二姐越发急,到底咋回事?你说呀到底咋回事?想不到那人嫌你年龄小,大姐终于说,他嫌你年龄小,怕你和她结婚不拿事,帮不了他做一辈子大生意。二姐默一阵,叹下一口气,说大姐你没给他说烧饭做衣我都会?说了,说了人家就是不同意。于是二姐坐着弓了一会儿背,末了突然直起来,说不同意就不同意,我也不求他,大姐你也别为难。话到这儿,大姐把凳子朝前拉了拉,把膝盖顶在二姐的膝盖上。这事不为难,大姐说妹子你年龄小,模样在三邻五村都难找,不愁找不到一个比他好的对象来。主要是想也想不到,想不到他胆子那么大,当着我面就敢说你妹子年龄小,你的年龄大,你要嫁给我,这房子家产就都成你的了,要啥儿有啥儿,有享不完的福。
二姐痴痴地盯着大姐看。
“你咋说?”
大姐把双手搁在二姐的膝盖上。
“你说我咋说?”
二姐眨了一下眼。
大姐正正经经站起来。
“人要有良心。我不能做对不住对象家的事。”
这时候,娘在上房等不及,从外面走,问说咋回事,大姐说人家嫌妹子年龄小。娘静默稍息想一阵,问说桌上东西谁买的?大姐说我买的。娘说不是你对象买的呀?大姐便深长地叹口气,说纸包不住火,久过河总要湿脚,实说了吧娘,我对象那人心不好。一说给咱家买东西,他又摔盘子又摔碗。先前我怕你生气,总把我买回的东西说成他买的。其实他除了把公家的煤供着咱家烧,别的啥儿也没买过。
听了这话,娘怔了,站在桌角如一段倚桌立直的干木头。
“睡吧娘,”大姐默一阵子说,“都是命……”
娘就睡了。二姐也睡了。
大姐一夜没睡。
过了半月,到了十月初,大姐又去了一趟镇上,夜里没回来。第二天一早到了家,一进门就爬在娘的床上哭,如二姐那天见了一个外村姑娘去高中生家回来一模样,哭得死去活来,把脸埋在娘的被子里,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起,直到最后娘不劝了,二姐不拉了,大姐才突然直起头。男人们不是好东西,大姐骂着说,我今儿去镇上才知道那该死的断指头前几天又和别的闺女订了婚,再过几天就成亲……
说到这,娘直直立着没有动,满脸灰白色。
二姐突然说:
“他和别人结婚,你就和那衣裳贩子结婚嘛!”
到年前,大姐果真就和那衣裳贩子结婚了。出嫁那天,大姐把她买的大红羊毛衫送给二姐穿。二姐说,大姐你有了好日子,把你那金戒指也给我吧。大姐犹豫半晌,就从箱中取出来给了二姐。那一天,贩子用两辆小车、三辆大车来接新娘子。小车送客,大车拉嫁妆。嫁妆都是贩子买好拉到村庄里,出嫁这天又排排场场装车拉回去。大姐上车时,扶着娘的肩膀哭。娘说别哭了,去过你的日子吧,以后一定要把你妹的亲事记心上。大姐抽抽泣泣说我记到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