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二姐回的晚,娘和大姐就不安,不消说都知道她是和高中生待在一处。去找她回来,娘说,死不要脸啦。去哪儿找?大姐说谁知道他们钻在哪儿,齐腰深的玉蜀黍地。娘看差不动大姐,便叹口长气,独自出门到村头、村后、梁脊等背人地方找,来回走了一大晌,也没见二姐在哪里,想仰起嗓子唤,又怕人听见,说二姐那么大的闺女深更半夜不回家,成什么体统啊!于是就只好回家坐在房里等。大姐坐在娘对面,看月亮偏天了,便伸腰打哈欠。
“我睡啦。”
“镇上那卖衣裳的人家到底咋样儿?”
“要不是我有对象,我准嫁过去。”
“听说他结过婚?”
“不结过婚人家能看上咱这号人家呀?”
“你再设法劝劝你妹子。”
“从没见过像她这么死心眼的人。”
“那人也真是……说不定上次给你妹子一笔见面厚礼她就动心了。”
“人家又不傻……妹子对人家那态度……”
大姐说着,进屋睡了,留下娘独自守在灯下。院里月光渐渐稀薄,浅淡的潮味袭进去,娘就又进里屋加了一件衣裳,走出来立在院中,望着将落的月光,心里便有了一层凄寒,想一定得让二姐找户好人家,把一辈子的光景过温暖。这时候,大门一响,二姐就闪进院里,哗哗把门闩上了。
“去哪野去了?”
“去四婶家看电视。”
“八月十五是和我团圆,还是和你四婶团圆?”
“谁让咱家没电视,唱豫剧《秦香莲》。”
“有本事让你对象给你买一个。”
二姐本来要进屋,忽然就把脚步收拢住,竖在娘面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穷。穷就别嫁他,娘说,镇上那卖衣裳的人家不是不穷嘛。
“大姐说啦,他比我大八岁。”
“年龄大才知道心疼媳妇哩。”
“他结过一次婚。”
“他媳妇死了,你去不是和头房一个样?”
“他人抠,头次见面没给送一分见面礼。”
“你成了他媳妇,还能缺了你花钱?”
“我见他没话说。”
“话是人找的。你和谁有话说?”
“我和邻村这个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自己一个黄花闺女给人家,还贴钱给人家买东西。”
娘说完这句话,就回屋睡去了。二姐瞅着娘进屋,忽然想起忘了一件事。忘了把扔掉的记账手帕捡回来,扔时她就准备还要捡,可高中生的热手牵着她的手指把她送到大门口,她就忘捡了。
二姐又回到邻村后边麦场下面捡手帕。
麦场下的玉蜀黍地里充满了蛐蛐声,玉蜀黍在那声音中点点滴滴地朝着天空窜。月光没有了,星光很浅淡,草和庄稼都是一种乌云色。二姐立在那片扔过手帕的乌云里,无论如何找不到了那挂在玉蜀黍叶上的一片白。地上没有,就近的地场也没有。她在田地里钻来钻去找,终于是啥儿也没见,就又钻出玉蜀黍地,沿来路往家走。可路上她冷丁拾到一个白布条。又拾到一个白布条,再拾到一个白布条。零零碎碎,她拾到十几条。那白布条上都有字,全是她写的,于是二姐心里豁然明白,高中生已经回来捡了记账手帕,已经把手帕撕成了白布条。
那十几条布在二姐手里系着像二姐牵着一束云,随着二姐的脚步飘抖飘抖很厉害。二姐知道,自个儿上了高中生的当。不扔就永远记住了他的账,扔了就无据可查了。二姐想,这东西到底比我聪明,到底是个高中生,先我一步就把记账手帕撕碎了。可你撕了我就不能再记了?天下婚事少有女方比男方花钱多,可我花得多,花得多我就不能不记账!
回到家,二姐把手里的布条拼起来,把上边的账目抄到了一个旧本上,规规整整,抄到东天发白,才倒床上睡。
来日,一天无事。
又来日,大姐的对象来了,和大姐在大姐屋里钻一阵,大姐就出来找二姐。
“镇上那门亲事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不同意。”
“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情愿。”
“人家说只要你同意,要啥儿给你买啥儿。”
“我要彩电他买吗?”
“人家连咱娘的棺材都答应置办啦。”
“横竖我就是不同意,我就看上了邻村的。”
大姐车转身,和她对象一道去和娘说叨一阵子,娘叹口长气躺床上,大姐和她对象劝一阵,都出门骑车去往镇上了。
大姐一走,二姐很空落,如同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追到门口唤了一声姐。
大姐扭过头。
“有啥儿事?”
二姐把头微低着。
“没啥儿事。”
大姐回走几步,立在二姐眼皮下。
“你仔细再想想。”
二姐把眼皮朝上抬一下。
“你去哪?”
大姐拉起二姐的手。
“你不同意我得去镇上回绝人家一声呀。”
二姐把手从大姐手里抽出来。
“你去吧。”
大姐死眼盯着二姐的脸。
二姐转身就走了。
大姐无奈,只好推着车子,朝梁脊路上去。
就这天,高中生一早去了镇上,回来给二姐买了件羊毛针织衫,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红得就如装着一包血。他从村里走过时,村人都把目光搁在袋子上,人家问说那是啥儿?他说羊毛针织衫。人家说给谁买的?他红着脸,说给我二姐。人家就说你家里满屋病人,四处都花钱,你还给对象买啥儿衣裳呀。他就说我从来没给二姐买过啥儿衣裳,花的钱还不及她替我花得多。这样说完,村人们就说高中生到底是高中生,懂事情,明事理;说我二姐这闺女也少见,没向男方讨要过一双袜子一根线,还给高中生家老老少少买衣物。就说二姐和高中生是天生的一对儿,结了婚一辈子没气生。就在这种声音里,高中生穿过胡同,到了我家,站在院子中央唤着二姐的名字叫。
时候已是正午,街上都有人端碗吃饭,没吃饭的人家,灶房里炊烟缕缕。一个村落,唯我家极其安静,上房门掩着,厢房门掩着,灶房门也是掩着。高中生叫了几声,娘从上房打开一条门缝,把脸从门缝挤出来。
“以后你别再来勾引我家闺女啦!”
高中生一怔,未等灵醒过来,上房门就又合上了,娘的脸就又不见了。到了这会儿,高中生心说谁求谁,满天下都是闺女,好坏总有我一个!他正要铮铮骨气朝外走,二姐揉着睡眼从厢房走了出来。
“你到厢房来。”
“你跟我到村外头。”
“我不想出门。”
“我在你们家里难受。”
“你给我买羊毛衫儿了?”
“你跟我到村外头。”
“来,让我试试羊毛衫。”
“你跟我到村外头。”
二姐就跟着高中生朝大门外边走,将出大门时,她听见娘在上房窗口对她有意咳一声,二姐就在门口淡了一下步,又加快步了。村里吃饭人多,都坐在各家门口树荫下,盘在石头上。高中生为了避开人眼,他朝东一拐,从一个牛棚下面钻过去,到了牛棚后一棵椿树下,把自己埋在树荫里,回身盯着二姐看。
二姐说:“把衣裳给我试一试。”
高中生说:“你娘还不同意咱俩的事儿?”
二姐说:“她管不了我。”
高中生把羊毛衫儿递过来,二姐把手伸进袋里摸了摸,说这是羊毛吧?高中生说是。二姐把衫儿取出来,在手里掂掂重量,又走到太阳地,把羊毛衫儿对着日光照了照,回来在身上比试着。
二姐问:“好看吗?”
高中生答:“不是穿羊毛衫的天。”
二姐说:“秋罢凉快穿。”
高中生说:“试试大小,不合身了再去换。”
二姐开始把衫儿往头上套,隔着一层血红的衫,她看见红的村落,红的山梁,红的田地,红的庄稼,红的日光。红的日光如粉淡雾丝在她眼前飘动,而那一圆太阳,如一圆红月亮在她面前贴着。
二姐心里好轻快。
“这衫儿多少钱?”
“十五块五。”
二姐顶住衫儿不动弹。
“多少钱?”
“十五块五。”
二姐立马把衫儿脱下来,团在手里盯着高中生,说这不是羊毛衫。是的,高中生说,卖衣裳的人说这比羊毛还要好。即刻,二姐脸就涨出红,说这是腈纶纤维,以为我就不识货,拿这种东西哄骗我。我每次到镇上都要到衣裳市上走几遭,这连十五块五也不值,我亲眼看着别人十块钱就买一件装进包里拿走了,还以为我不知道呀!
如果这时候,高中生说句我不会买衣裳,买时确是十五块五,那就啥儿事情也没了。可偏偏高中生听了二姐的话,脸就红得和衫儿一样红,说我实说吧,这衫儿是十二块五毛钱。
二姐把衫儿胡乱塞进塑料袋。
“那你为啥儿要说十五块五?”
高中生脸皮僵硬着。
“我也觉得……十二块五,太便宜。”
二姐把目光搁在高中生红亮的额门上。
“那儿不是有四五十块钱的羊毛衫。”
高中生默了一阵抬起头。
“那也太贵了……就这还不敢让爹娘知道,是我从抓药的钱里偷买的。”
二姐一下把那红衫摔出去,打在高中生的胸膛上。啊,二姐说,我一个黄花闺女准备嫁到你家里,还多给你家花了那么多的钱,让你给我买个羊毛衫,你还怕你爹娘知道,好像我一下把你的家当穿尽了,房子穿塌了。眼下没结婚为了我你就这么怕你爹娘,只顾爹娘不顾我,结了婚,以后不定你还咋样哩。二姐说这些都不讲,就说你家满屋病人钱急缺,可你买了个腈纶纤维的,回来硬说是羊毛。退一步,这些还不讲,就说你不懂,可明明一件是十二块五,你却硬说是十五块五。你这不是不把我当人看了嘛,太瞧不起我了嘛,好像满天下小伙子,除了你我就找不到对象了!
“给你说,”二姐说,“镇上比你家富上几十倍的人家还求到我门上,说只要我点个头,要啥儿都给买。”
高中生为买这件衫儿在镇上跑了大半晌,实指望二姐穿上衫儿会欢心,不料惹出二姐冒出这么大的火。只这样也许会好些,至少自己把价格多报三块钱是对不起人家了,可二姐把镇上卖衣裳的商贩求婚的事抖搂出来了,这就叫高中生无法忍受了。
“怪不得总嫌我为你花钱少,”高中生忽然间全都明白,“原来有钱人跟在你背后。”
二姐说:“就是跟在我背后,人家连我娘死后的棺材都答应结婚以前买。”
高中生说:“那你为啥儿不答应嫁过去?”
二姐说:“你以为我没心答应呀?”
高中生说:“那你答应呀。”
二姐说:“我就去答应。”
高中生说:“你去嘛!”
二姐不再说啥儿,乜斜一眼高中生,转身就往家里走。这时候秋阳正在头顶上,有一种焦干的热,好像到处都天旱,三年五年没下雨,地上裂开了缝,空中生了烟,二姐心里也跟着燥干了。没血流动了。她极渴,很想回家把头伸进水缸喝个够。但她走到牛棚时,冷丁儿又旋回身子来说:
“你多花我那么多钱咋办?”
高中生仍然立在原处树荫里。
“昨夜回去我想了,我给你娘扯过一块布,黑颜色,半毛的,在梁脊我亲手交到你手里。就是你娘去年过年穿的那个布衫,统共花了三十二块一毛钱,你那手帕上,没有记下这笔账。”
二姐想了想。
“这样我还比你给我花钱多。”
高中生没有想。
“你比我多花十二块钱。”
二姐回走几步,离高中生近一些。
“十二块钱也是多。”
高中生前走一步,竖到二姐面前。
“这衫儿就是顶着那十二块的账目去买的。”
二姐伸手从高中生手里取过纤维红衫儿。
“这到底多少钱?”
“十二块五。”
二姐从口袋取出五毛钱,塞到高中生手里,说两清啦。高中生接过那五毛钱,往口袋一装,也说声两清啦,就回身从一家宅院后边朝自己家里去。他步子走得随意,就像收工回来一样,看不出有啥儿别样来。二姐以为他不会接那五毛钱,不想他接了,这叫二姐很后悔。早知这样,偏就不还那五毛钱,看你能怎样?可二姐却给了。她看着高中生拐过房角,走进玉蜀黍地里瞧不见了,想起自己还给高中生的妹妹买过半斤糖,一个铅笔盒,也花了不少钱,可抬头再瞅高中生时,他已走进庄稼地的深处里,连个身影也没有,只有脚步声很有节奏地留下来,二姐只好轻声叹一下,把大红衫儿取出来,弯下腰,并着双膝,在膝上把腈纶衫儿方方正正叠好,装回塑料袋,用胳膊夹着袋儿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