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姐的对象是块好料,家境殷实又富足,住在镇上二道街,高门楼,瓦房院,地上糊着一层亮水泥。整个院子,像是大城中的小机关、小镇上的大机关,且各房窗台上,都摆有一盆两盆兰花、仙人球、指甲草啥儿的,把院落映衬得极文静,知道的,说这就是大姐的对象家。不知道的,说这大概是镇长家。
大姐寻了这对象,娘就很满意,说大姐总算给家里争了一口气。去年冬天快过年,四邻五乡煤紧张,手里有钱也难买到煤。河南洛阳这地方,有那么几个县,自然资源极差劲儿,有山没有矿,有坡没有树,弄得煤和柴火都极缺,庄稼人连麦秸秆儿都要烧,所以过年过节,老百姓们都要千方百计买上两担煤。煤是从几百里外的高山煤矿运来的,不知在矿上买是啥儿价钱,反正在镇上卖着一斤三分钱。三分钱一斤你还买不到手。大姐的对象是煤站的会计,因了大姐这对象,家里烧煤问题解决了。还说去年年前那件事——各家为买不到黑煤,有的把椽子都劈开垛到灶房口,可忽一日,有人从梁上下来对娘说,你家大女婿带个汽车进山了,给你们家捎了两千斤煤卸在梁脊上。娘和大姐到梁上一看,真的见路边堆了一堆煤,就一担一担往家挑。
挑的过程中,发生一件事儿。
家里的宅基地,原是三分四厘五,去年垒院墙,靠路边那面院墙朝外滚了滚,多占了公家一墙地,变成了三分六。村里清理宅基地,一定要让院墙重扒掉,把吞掉的一墙公地吐出来。
“不像话,”村长说,“春节前扒掉!”
“村长,”娘说,“就这么一墙地……”
“一墙也不行!”
“你就高抬一下手……”
“在你家门口抬了手,到别家门口我抬不抬?都抬了我这村长还当不当?”
“村长,垒堵院墙不容易……”
“你以为我这村长当着就容易?扒掉扒掉!”
还没来得及扒,大姐的对象把煤运来了。那时候,日头明明晃晃,煤在梁上闪着黑色的光,村人们从那煤前走过去,都恨不得把煤装进自个儿眼睛里。不一会儿,就有五户人家,来求娘先借一担煤,把春节顶过去,过完年还钱还煤都可以。不消说,因为女婿有了煤,因为煤才有人来求娘。一个寡妇家,一辈子都是求着别人做事情,忽然间,别人也来求她,娘就满口应承下。
“别说还不还,挑走一担就是了。”娘说。
大姐横了一眼娘:“你可真大方。”
“都是左邻右舍的……”
“你以为这煤来得容易呀!”
“说不让还人家就真的不还了?”
“无论还不还,这煤不能朝外借!”
“你咋了?”
“不咋了。”
娘惊愕,立在路中央,不知女儿为啥儿要生气。
大姐径直挑着煤担从娘身边擦过去。
大姐当然要生气。自个儿对象能慷慨把煤运到山梁上,大姐是做出牺牲的。当初大姐对对象不满意,嫌他长得丑,且左手还没有大拇指,小时候被一头母猪咬掉了。找这么一门亲,本身大姐就觉吃了亏,且刚向对象点头同意那晚上,大姐的对象就动手摸了她,亲了她。这件事大姐很后悔,总觉得是该入洞房以后才有的,可他偏偏提前动手动脚。当时大姐很想把他手脚挡回去,可不知为啥儿,他一挨了她,她身上就发软,就没能把他挡回去。幸亏他的胆量小,胆量大连大姐的关键部位大概也摸了。事后大姐冷静下来想了想,不能这样没骨气,不能这样白白让他占便宜,以后就不让他摸了,不让他亲了。坚决不让了。除非有事让他办,比如大姐在镇上看上了哪双鞋;比如大姐想请他帮忙办件啥儿事,没人时才会让他解那么一口渴。为了这堆煤,大姐差一点失了身。那一夜大姐去镇上看古戏,为了抢个好座位,后晌就到了对象家。
“来啦?”
“来看戏。”
“我夜里不能陪你去,煤站要结账。”
“我和咱娘一道去……站上有煤吗?”
“不多……你家煤又烧完了?”
“要过年了,你该记住给我家送点煤。”
“回头再说,我急着上厕所。”
大姐的对象就上厕所了。接下来是吃饭、去看戏,没机会单独和他说煤的事儿,直到散戏回到对象家,大姐到了他的屋,才又扯到煤的事儿。
“到底有煤没煤?”
“想有就有,不想有就没有。”
大姐知道对象心里不畅快,嫌自己总是讨东又要西,也就不言声,在他屋里瞅了瞅,从墙上摘下他一件脏衣裳,端个脸盆到院里乘着月光洗了洗,回来把湿衣裳晾起来,脸上也一样摆满不畅快。对象过来拉她手,她一下把他的手扔到半空里。
“规矩些!”
“吵啥儿,小声点……”
“怕人听见你就规矩些。”
“我又没说不给你家煤……”
“好像我家离了你就不烧煤做饭啦!”
“过两天我就把煤运到你们村头上。”
“好歹一个女婿也是半个儿。”
“要多少煤?”
“五百斤也才能烧一月多……又过年。”
“运两千斤不就完了嘛。”
说两千斤的时候,他朝大姐身边靠了靠。大姐本意是要五百斤,看对象有意多给些,才说了五百斤才能烧一月多,不想对象一张口就说了两千斤。大姐感动了,心软了,过去笑了笑,说煤紧张,一千五百斤也行。他就一下把大姐揽怀里,动了手脚,说最少得给两千斤。两千斤煤得六十块钱,大姐就没有阻拦他,任他摸了去。后来大姐想拦他,他又说过年了,得给大姐买一套料子衣;再后来大姐又想拦,他又说你娘操劳一辈子,下次去洛阳,无论如何记住给你娘买个羊皮袄。大姐就终于抵抗不住了,想由你摸去吧,可就这时候,煤站有人来敲门,大姐一折身,整着衣裳把门打开了……
大姐当然对这煤要看重,这两千斤煤差一点让大姐不再是黄花闺女了。
大姐挑着煤担朝前走,路边的小树一棵一棵朝她身后靠。想着为要煤那晚自己受的辱,吃的亏,脸上一阵一阵热。就是这时候,大姐听到迎头来的一句话:
“哟嗨,这煤可真好!”
大姐抬起头,村长横在路当央,两眼明明亮亮瞅着大姐挑的煤。大姐朝村长笑了笑,说村长,忙啥儿?
“当个破村长,忙得家里没煤烧,”村长说,“我去找人到镇上帮我买车煤。”
大姐忙把煤担搁地上。
“没煤烧先去梁上挑几担。”
“已经差人明儿去镇上煤站买。”
“反正这煤我家烧不完。”
大姐说着,挑起煤担折个身,就往村长家里走,村长在后边追几步,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大姐说没有啥儿不好。村长说你慢点,让我自个儿挑。村里事情多,大姐没扭头,说你去忙村里事吧。村长就不再追她了,让大姐在前边挑着担子,自己在后点了一支烟,吸着悠悠然,到家里大姐已经把他家煤池扫洁净,把一担煤倒进了煤池里。
“挑两担够烧就行了。”村长说。
“统共两千斤,一家一半吧。”大姐道。
“听说镇上煤也不易买,”村长又点一支烟,“说有的镇干部家里也是烧柴火。”
“以后烧煤你就别管了,我对象在煤站。”
“干啥儿?”
“会计。”
“那我就把心操到村里事情上。村里事情七七八八烦死人……回去给你娘说说,你家的院墙先别扒,没人提意见就算过去啦……”
煤有啦,老大对象送到村口上。
院墙不扒啦,村长亲口说的。
日子中有这么畅快的事儿,娘早先没敢想过,如今好事踢踏踢踏入门来,娘便生了许多感慨。罢了夜饭,把大姐叫到身边,说你比娘命好,结这么一门好亲戚,当初你还不答应,看,不然让你后悔一辈子!大姐对娘笑一笑,说我看不出这门亲戚哪儿好。你别不知足,娘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下一步该想想你妹的婆家啦!
“一定得让老二找个好婆家,”大姐说,“女娃们有福没福,一辈子日子好坏,宝都押在她的对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