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丹达尔富尔JEM总部
“你看起来很不好。”
有人对K说,声音嘶哑低沉,但英语以外的好,这多少让人松了口气,在达尔富尔这样的地方,你最不想要的就是和手里有枪的当权人士发生误解,尤其是当你孤身前来,手里还拎了两个沉重的大箱子,里头装满了诱人犯罪的美钞时。
一路上人们都在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的箱子,还有人伸腿碰了碰,这让K不禁抿紧了嘴唇,但他反而挺直背,露出更加高深莫测的微笑,这些黑人打量人的眼神非常赤裸,每双眼睛似乎都在诉说一个故事:他们怎么残忍地对待误入达尔富尔的美国游客,把他们切成一片片送回家的那种。
但他不是美国游客,他身系美国尊严,即使孤身到此,也可以视为美国人的大胆——这些该死的黑人不敢得罪美国,这里距离南达尔富尔已经很近了,南苏丹也近在咫尺,这里是中国人势力范围的边缘,而在南苏丹,说话算话的至少还要再加一个美国人。
他们在皮卡车的车斗里挤成一团,摇摇晃晃,开过满天沙尘的土路,逐渐靠近用树枝扎起的低矮大门,远处有几栋混凝土建筑,这已经淋漓尽致地说明了JEM的实力,这组织一向敢于冒险,前几天他们闯入北面,进行了一次大胆的行动,也的确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你好,K先生。”走下车,一个负责人出来迎接他,他黑得发亮,头皮也剃得光光的,但牙齿很白,笑容大方,眼神毫不躲闪,这样的人换身西装,出入华尔街的上流Party不会有违和感,K暗自提高警惕。“很高兴最终见到你——人不是每天都能见到舆论漩涡里的人物,是不是?”
看来那些新闻报道他全都看过,K心头涌起一阵烦躁,他寸步不让,“你是在说我还是你?劳勃先生?”
劳勃有个很复杂的非洲名字,不过,在圈内人们都叫他劳勃,他笑着做了个手势,“对我们两个都适用,都适用,这边请。”
“你选了两个很有意思的目标,能发现她纯属运气。”
在带他看货的路上,劳勃告诉他,“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站在血泊里,看起来吓得不轻,她对我们说,她到的时候这里就是这样子。住在一百公里外的富尔人,死了二十多个,一地都是血,她看起来吓得快发疯,但却毫发无伤。她说她和男人迷路了,是走到这里来的——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正想开走富尔人留下的车。”
“做过硝烟反应鉴定没有?”K先问,随后从劳勃的表情里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在达尔富尔怎么会有实验室,这里人也不会去鉴定指纹。
“发现凶器了吗?”他转而问,“是谁干的。”
“不知道。”劳勃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别的事,心不在焉地嘟囔,“如果每桩发生在达尔富尔的流血冲突都要搞明白来龙去脉,那我们就别想关心别的事了。”
K意识到,劳勃不但对这种事习以为常,漠不关心,而且也无法了解到一百公里以外的事情,他的势力范围没覆盖到北达尔富尔那么远,针对这点问个不停,肯定会影响到地主的心情。他闭上嘴,劳勃继续说道,“无论你如何,她确实是个非常幸运的女孩——能够目睹这样的场面还幸存下来的人非常少,大多数人都疯了,而她虽然怕得要命,但精神却很好,能吃,能喝——吃得喝得比我手下一半人还都好,落入我手里的女人从来没有没被轮奸的,她还是第一个。”
被他这么一说,李竺的确处处运气都好,但劳勃其实还是在向他邀功——K强调过无数次,他要看到一个完好的李竺,这女人手里肯定没有U盘,在百分百确定以前,他不会让重要的人质被无意义的糟蹋。
他瞥了经过的黑人民兵一眼,在心底想着这里有多少人患有艾滋病,劳勃的脚步在一排宿舍的最里间停下,从腰间仔细地掏出一把小钥匙打开门,“从抓到她到现在,我每天亲自给她送饭,除了我以外没人能打开这扇门,K先生,我希望这样的诚意能让你满意。”
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很客气,但K不会误解他的潜台词:如果他带来的东西不能让他满意,那么劳勃就会叫他知道一下JEM都是怎么对待那些不长眼的美国人的。他对美国境内的新闻知道得清清楚楚,很明白K现在究竟是怎么个处境。
“让我先看看货。”K压下愤怒,冷静地说。劳勃耸耸肩,拉开铁门,光线顿时涌入黑暗的房间。
在视频里看过无数次的脸,真正出现时还是有些不真实,这是个酷热的小房间,陈设异常简单,墙角还放着没吃完的托盘,便壶在另一个角落,李竺坐在床上,表情平静地望着他们,她看起来比视频里还要文弱,四肢纤瘦,面目清秀还略带萎靡,完全可以理解劳勃从未怀疑过那帮富尔人的死因。
“我是K,”K说,“很高兴听说劳勃他们好好地招待了你——我都不愿去想,如果他们以为你只是个普通女孩的话,在这房间里会发生什么。已经流了太多血了,接下来让我们尽量和平地把这件事处理完,好吗?”
李竺干裂的菱角嘴绽开一个微笑,她的表情依然毫无波澜,劳勃听出点味道,来回看着他们,K没理会她,而是聚精会神地望着李竺,审讯中气势至关重要,谁能压倒对面,谁就能掌控全局,而他正和李竺进行一场激烈的精神角斗。一进房间他就知道这活很棘手——她被抓了,可半点都不惧怕,这是最麻烦的一点,要么,就是她落网这整件事都是巨大阴谋的一部分,要么,就是她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
如果那帮富尔人能活下来一个就好了,K暗自有些嘀咕,二十多个人全部被杀,真是骇人听闻的残忍。在这样的凶手面前,人总有种面对野兽的惧怕,这女人是天生的杀手,杀了这么多,她看起来居然还很安详。也许,应该借用一下劳勃的刑房……但这并不妥,拷打李竺会让他也显得狼狈,而劳勃的英语很好,他很可能会亲自监听,不,现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和陌生人谈论那个U盘。
“这里是两百万。”
他把箱子递给劳勃,“一分不少,不过,还是欢迎你找人清点。”
劳勃肯定对这数目已经心中有数——一个箱子能装多少美钞是有定论的,他不满地说,“不是说好五百万吗?”
“两个人五百万,一个人就只有这么多,把男人带来,剩下的三百万就是你们的了,我建议你们现在就开始找。”K说。
这话很公道,再说他也的确带了钱来,劳勃咕哝了几声,K礼貌地要求,“我可以和她单独说几句话吗?”
带着钱他就是老板,劳勃目前好像还没翻脸的打算,他退出去合上门,不知有没有走远,K不管他,走向李竺,在她身边坐好,用商量的口吻问,“我们是客气点,还是粗暴一些?”
“什么是客气点?”
K客客气气地问,“他在哪里?”
李竺笑了,这女人笑起来是有点迷人的,有些女人会因为战火和风沙变得憔悴,另外一些女人,鲜血让她们变得更美,李竺就是这样的女人,你知道她做了什么事以后,就会体会到这笑容中所带着的讽刺,讽刺中蕴含着的危险,和危险中的暗藏的美。“那不客气的呢?”
K甩了她一耳光,把她的脸甩得偏过去,“他在哪里?”
李竺又笑了,她舔舔唇角流下的血丝,“我不知道。”
“说谎。”
“没有说谎,真不知道。”
这种对话毫无意义,K其实看得出来,李竺并没有说谎,但他也不相信她告诉劳勃的故事。“你和傅展是一起离开瓦尔哈村的,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那里,那晚发生了什么事?”
“很简单,我们本来想乘摩托去最近的城市,抢一辆车,去喀士穆找大使馆求助。”李竺说,她的唇角被打裂了,一直往下淌血,也许很痛,但她毫不在意,继续往下说,“但我们在路上遇到了那帮人,两个人谁都跑不掉,所以我被留下来,傅展继续往前走,我不知道他现在到了哪里,我猜想他也许还没那么快到喀士穆。”
以苏丹的路况来说,这猜测很合理,K不禁皱眉,“U盘呢?”
“和他在一起。”
“他就这么丢下你了?”这不合理,“我以为你们正处在热恋中。”
那含义丰富的笑容又出来了,“他为什么不能丢下我?你以为傅展是什么样的人?”
在逃亡前,他们确实没有太密切的关系,当他必须要选择的时候,傅展为什么不能抛下她?K也不禁被问得无言以对:是啊,他凭什么?他在想什么,他该不会以为傅展会为了救李竺回来把U盘给他吧,那他又何必还要先走,这有何意义?
李竺眼里浮出笑意,像是无声的嘲笑,这让他很不舒服,K几乎有几分狼狈的恼怒——作为一个阶下囚,她的胆子确实太大了,即使只有他们两人,并无旁观者,他依然难以遏制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迟钝与愚蠢。
“你不该这么傲慢的,”他说,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找点面子,这也是真心的不解,李竺没理由这么傲慢,拿不到U盘,她对他来说就已经没用了,一个随时会死的人不应该这么有攻击性,“你应该知道现在谁占有优势。”
“是谁占有优势?”没想到李竺居然还有反问他的胆量,她斜靠在床头斜睨着他,似笑非笑,似乎胸有成竹。K心中一动,他嗅到了机会:任何审讯都需要交流,他希望她能多说一些,至少,这样能让他对他们多几分了解。
“难道你还有不同的见解?”他不动声色地说。
“我会观察。”李竺讲,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动人的笑意,虽然是阶下囚,但姿态却有些睥睨。“——你带了钱来,200万美金的巨款,却没有随从,你们的人手正在短缺,你不得不亲自出马。在我听说新闻的时候,关于CIA以权谋私的事件正在发酵,让我猜猜,接下来出了什么事?各大媒体就像是见到血的苍蝇,追着你们这个秘密行动小组不放。国会展开对局长的质询,而局长声称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压力层层下放,现在,你正处于漩涡的中心,没人愿意甘冒奇险再给你支援,而在背后支持你的大人物也正袖手旁观,除非你拿到U盘才会施以援手,否则,这口黑锅将会毫无保留地扣到你头上?”
她没有理由知道这些事,打从她被抓以来就接触不到任何报纸与电视,但李竺的口吻却在K的表情中越来越肯定,她的笑意也越来越盛,这女人没经受过任何专业训练,但此刻,她太咄咄逼人,这让K更加恼怒——他越意识到自己的虚弱就越难堪,越难堪也就越愤怒。“劳勃对你缺乏尊敬,他是不是也猜到了一点?你已经不再有完备的战术小组在背后支持了,更没有动用棱镜的权限,现在,你有什么,剩余那五百万美元的经费?CIA的名头?指望靠这两个筹码在沙漠里抓到傅展?”
她的笑容变得不屑,声音也更大,靠着床直起身,几乎是在怒斥,“你为什么觉得中国人不会出更多?”
K忽然意识到不对,他喝道,“闭嘴!”,但李竺不管不顾,她知道已被识破,干脆对着破旧的铁门大声说,“如果我是劳勃,我就杀了你,吞掉这200万美元,再把这个中国女孩卖给她的老家,什么样的价格中国人都出得起——美国人只能给钱,但我们能给更多。铁、枪、粮食——他想要的什么中国人都能给——这里是苏丹,美国人在这里有势力,但这里也是中国人的地盘!”
她太过聪明,也说得过多了,K震惊得几乎没反应过来,他稳了稳,又甩了她一个耳光,干脆直接拔出枪顶住她的脑门,“你表现得太糟了,李小姐。”
但李竺没有退缩,她反而抓住枪管,这女人眼里闪着疯狂的光芒,她的音量很大,但语调却宛若在耳边毒蛇般的低语呢喃,“但你也不敢扣下扳机的,不是吗?就算你恨不得杀了我,现在也不会动我一下——你还需要完整的我来和傅展谈判,即使这希望如此渺茫,你也还是得抓住不放,因为你就是有这么绝望,是吗,K先生?”
她擡起下巴,这是个挑衅的姿势,似乎在挑战他扣下扳机的勇气,K的牙齿咬得吱吱作响,他感受到难以遏制的冲动,想要扣下扳机,把这张漂亮的脸变成一个大洞——
但她是对的,她全看穿了,在这场无言的战争中他失去了全部主动——这并非是他太过不堪,而是她太犀利,就像是一把长剑,摒弃了所有人性中的恐惧与犹疑——只要有一丝害怕她都做不到这一步,但李竺就是没有,这就是他输人一筹的地方,他心底充满了恐惧。
K退后一步,知道这么做会输得更彻底,但仍旧是放下了手枪,李竺的笑容渐渐扩大,充满了冰冷的味道,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只是这样互相对视着,掂量着对方的筹码。
“是什么让你这么做?”他喃喃地说,“为什么到了这一步还不肯放弃——你已经知道,无论如何,你能活着回国的可能性已经不多了吧?”
李竺高傲地擡起头,像是在嘲笑他的怯懦,以至于不愿回答,但这问题让K心底灵光一闪,“——因为你相信还会有人来找你回去。”
没人能骗过测谎仪,人在真实和虚假间的反应是无法控制的本能,李竺没有搭话,但他注视着她瞳孔的放大,答案全出来了。“David叫你等他接你回去,所以你一直没有放弃。”
“你有病吧。”李竺大笑起来,她不屑地说,“就算他想来接我,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你又怎么会指望我相信这种不切实际的许诺?”
这的确不切实际,怎么会有人——她怎能因为这许诺便拒绝放弃,都到了这一步还充满斗志——
有那么一会儿,K没说话,但并非是被骗过,而是沉浸在震惊之中。李竺的表现让他很不舒服,他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就像是——就像是她拥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而这让他感到格外的脆弱。
不过,终究,她的演技很好,但K并不是H,也不是劳勃,他观察他们太久,以至于绝不可能被骗过,他也放声大笑,这一次放纵内心被冒犯的怒火乱窜,第三次扇了李竺一个耳光,“你真的该受到些教训了,李小姐。”
他不否认自己一向记仇,而刚才李竺的话对他着实是个刺痛,K打开门,劳勃果然没有走远,而是倚在墙边狡猾地看着他,“Sir?”
“我想借用你们的刑房。”K说。
劳勃慢吞吞地打量着他和房间内部,他摸了摸鼻子,“我们没有这东西。”
K的心一沉,房间内传来李竺沙哑的大笑,让氛围更添诡谲:这婊子,她的伎俩还真奏效了。
“你这是想和我们玩游戏吗?”他知道此时此刻绝不能示弱——即使他就和李竺说得一样虚弱也不行,越是这样反而就越得强势,K上前一步,逼近了劳勃,嘶嘶地说,“劳勃,你是想和美国人玩游戏吗?”
劳勃和他对视了一会,黑人的眼神明显有些犹疑,这是当然,没人会凭囚犯的一席话就换个立场,他也在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先生——但我们确实没有这东西,”最后,他退了一步,显露出了一些谦恭,但依旧没有让步,“您看,这里是达尔富尔,我们从来不搞刑讯那一套,要么是生,要么是枪决——没有第二条路选,所以我们这里的确没有刑房。”
K要的正是他的表态,他不可能在这里刑讯李竺,这一点他早已知道——劳勃现在肯定想要保证李竺的完整,以便待价而沽。而他待得越久就会越显得虚弱,他知道自己得乘着劳勃还没彻底倒戈速战速决。
“你说得对。”他按捺下心头的火气(这是多少次被这二人组当面羞辱?),平静地说,“这里是苏丹,要么生,要么死,没必要太过零碎。”
“用你所有的渠道,在部落里散布消息,到天黑之前,我要达尔富尔所有的部落都知道,傅展有24小时把东西带来见我。”
他回头瞥了一眼,黑洞洞的房间里,只有两团琥珀色的光亮,李竺就像是盘踞在房间深处的野兽,真奇怪,这女人如此文雅,但却让他心头冷气直冒,如果不是局势所迫,他现在就想杀了她。
“晚上一分钟,当他赶到的时候,他小女朋友漂亮的头就用一百种方式挂在旗杆顶端,和他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