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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生 正文 第50章 开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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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及开罗历史的琥珀

    开罗,五千年之城,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城市,公元元年对大多数国家来说,都算是个起点,他们的历史更多在公元之后——在中国,那是西汉最后一位皇帝的元年,秦汉唐宋元明清,才刚刚走过秦与汉的一半,整个美洲那时都是一片蛮荒,而欧洲的野蛮人大多数还在玩泥巴,罗马也刚建成没有多久,但对开罗来说,公元元年,在他的历史上是偏后的一点——公元元年以前,它已经存在了三千年。

    但很少有人知道,开罗的兴起也伴随着古埃及的消亡,公元元年,对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是开始,但对于古埃及而言却是终结。公元六世纪,开罗被定为首都,在之后的一千四百年中,全新的人种搬迁进来,全新的民族、全新的文化,古埃及散碎在时空的裂隙里,这文明本该如古巴比伦、特洛伊一样为人遗忘,之所以能幸存到现在,全因为干燥的沙漠气候,把一切脱水封存——诚然如此,整个古埃及文明就像是被松香包裹的一滴琥珀,在时空轴上成为一点奇怪的凝固,这里好像五千年来从未变过,从来都是这样黄沙漫天,这样肮脏又热闹,充斥着杂乱的喊叫,城外的金字塔群和城内混乱狭窄的道路各行其是,开罗不像是欧洲是以文艺复兴为拐点的乌比斯环,它更像是一座镜面之城,城内城外互成映像,金字塔群就像是海市蜃楼一样,在阳光下浮动扭曲,仿佛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投影,易碎,却是不可撼动的恒久锚点。在时间轴内旅行的外星人可以用它作为人类历史的灯塔,从城市文明存在起,金字塔一直就在这里。

    而金字塔以外的区域,时光就像是开罗城里狂乱的喇叭声一样,时快时慢,流个不停。人口随着时光的流逝不断涌入这里,各式建筑建了又拆,最近几十年来的流行是不封顶,这让开罗看起来就像个大工地,烂尾楼横行,随处可以见到红砖楼,五六七层都有,当然最顶一层并不封起来,有人说这是因为封顶了就要缴纳昂贵的特别税,也有人说这是为了方便家族扩张,随时加盖——但总之,这些楼是不封顶的,一整个家族通常都住在这里面。最好别计较施工质量和建筑图纸,如果要追究这些,施工队的资质似乎也很可疑,这样的楼怎么不倒,这是个谜题,不过,既然勉强还能过得去,大部分开罗居民两眼一闭,也就继续快快活活地住在这里。

    不住这里有什么办法?对欧美游客来说,开罗是蛮荒古老的神秘之城,他们到这里多少有点追溯文明母体的寻根感,中国人对开罗的交通情况表示不可思议,但开罗已经是全非洲最好的城市,这里的房价当然居高不下,仅次于土耳其——整个非洲的有钱人都想在开罗买套房子,而开罗的有钱人就想去土耳其。富人们都住在机场旁的NarsCity,市中心的老城区就留给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公寓不是没有,但在老城区是稀缺资源,开罗是旅游城市,最好的房子都得留给游客,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已经是小康之家——开罗真正的穷人连这种楼都住不起,只能去住死人城。

    这是埃及最少有人涉足的景点,凡是买过《孤独星球》的旅游者都对其久仰大名,却踌躇着不敢踏入——这里就像是巴西贫民窟,对于外人来说几乎可算是禁地,这是一片富人的墓地,墓室里埋着死人,墓室外是和生人居所一样的建筑,这大概是古埃及最后一点残留:虽然是伊斯兰教国家,但开罗却不遵循传统葬仪,而是流行为死人修建一栋房子,要和他生前住得一模一样,倒有点事死如生的意思。

    这些富丽堂皇的房子虽然未通水电,但怎么也能遮风挡雨,最有钱的家族聘请守墓人,但,金字塔在公元元年就已被掏空,国王谷的陵墓甚至等不过一个千年,在埃及你得明白,任何家族都不可能长盛不衰,不请自来的流浪者最终总是会被吸引过来,和职业守墓人杂居在一起,为这一带填充人气,也制造出让人窒息的恶臭——没办法,这里连电力都只有私接的小电线,自然也就谈不上上下水了。

    “之前一次也没来过开罗?”

    “没有。”

    “倒是遗憾了——埃及博物馆是真不能去,但你们应该设法先去一次金字塔的。”

    “刚才路上已经看过了。”

    在开罗,想要看不到金字塔都很难,那三个小点就矗立在市区边沿,好像是阳光过烈造成海市蜃楼的幻觉。要伪装更是再容易不过,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区域根本谈不上监控这个词儿,如果他们喜欢,大可抛头露面做游客状,这反倒是比打扮成当地人更安全点——埃及是旅游国家,游客在此地享有特权,警察对游客通常和蔼可亲,但对当地居民,那就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了。

    不过,即使如此,行走在死人城依然让人心跳,在这儿警察通常并不露面,他们的行囊也难免有人觊觎,李竺时不时往回看一眼,次次都能看见窥视的眼神,在路边嬉戏的小孩越聚越多,外国人在这里似乎是稀有物种,就连成年人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计跟在他们身后。尾巴越来越多,她的心也不禁越跳越快:埃及是军管国家,安检力度极强,规格也非常高,在这样的国家随身背着一袋枪,一旦出事根本无法解释,盗火者早建议他们在船上处理掉那包枪械。他们没有舍得,万幸港口出关不必做行李安检,但也没敢就这样背着在大街上走(亦没有体力),傅展带她找了个地方把所有不该存在的东西都藏了起来,现在,他们身上只带了两把小口径手枪。而这还不足以提供足够的安全感。

    “我不喜欢开罗。”她有些心慌意乱地随口说,“亚历山大还算干净——但开罗实在是太脏了。”

    确实是脏,比伊斯坦布尔还要脏出几倍,这里的人连垃圾处理业似乎都不发达,市中心还能维持点体面,但死人城这里,苍蝇就叮在脸上,不知从哪里飞来,总是一群一群,路边隔着房子就是碎石垒起的墙,墙边一摊摊全是垃圾,这里的人不是这样随手把垃圾抛弃,就是多走几步到一个垃圾场去,那里更是洋洋大观,一整片空地全是各色塑料袋,它散发的味儿混合着排泄物一起,笼罩了整片死人城。

    李竺走过的城市都各有味道,但在这里,鼻子是第一次快失灵,她们的脚步越来越快,身后跟着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些孩子甚至开始兴奋地发出怪叫,这让隔街的儿童甩着凉鞋啪嗒啪嗒地飞跑过来,这里的小孩兽性更强,激不起怜悯,眼神里全是无以名状的渴望,甚至会让人有点轻微的害怕。傅展说,“这都是景区锻炼出来的,这些孩子多数不上学,游客就是他们的猎物。你没见到他们全攀在铁丝网上,你推我挤,争一个人翻过去做生意的样子,活生生的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看着那一幕成年人都会有点害怕。”

    过臭了,交谈也只能偶一为之,看着人类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震骇也许比热带雨林里衣不蔽体的原始部族更甚,从这儿依然能远远望见的三个小圆点更加剧了这对比的强烈:一个曾如此辉煌的文明所在地,如今却矗立着这样一座城市。李竺还没有去过金字塔景点,擡着头仰望那小山丘一样的人类奇迹,但已有了点对埃及的基本印象——文明也好,人其实也一样,都得活着才好,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为了活下去,文明得用尽一切阴谋诡计,四千年前的战争很野蛮,如今,多披了一层人权的袍子,但其实游戏规则从来没变,在地球这个游戏场上,文明们尔虞我诈,求的不也就是彼此的延续。

    去过那么多城市,经历过那么多风雨,难民营都待过,眼下已经算是他们最有底气的时间了:到目前为止,美国人尚且不知道他们来了开罗,罗马的难民营暴动此起彼伏,欧盟快按不住对难民不满的盖子。盗火者在耳机里指导他们一步步靠近安全屋,逃亡以来第一次,他们很明确自己要去哪里做什么,结局似乎近在咫尺——但李竺还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想把身后亦步亦趋的人群驱赶掉,“如果他们出去乱说怎么办?”

    “他们不会的,没这份闲情逸致,即使他们想说,也没人会听。”耳机里,有人用口音纯正的英文说,“亚历山大确实比开罗干净很多——你可以把它当成埃及的上海。”

    但亚历山大怎么和上海相比?海岸线边星星点点全是垃圾,李竺勉强笑了笑,没有应声:盗火者的这名成员脾气不错,相当健谈,通过耳机建立联系以后,就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聊天。正是他热情地建议他们等一切完成后,畅游金字塔,“也许还可以去去卢克索和阿斯旺,还有红海边的那些小镇,很有韵味,我本人就是在Dahab学的潜水——往左走,就快到了。”

    在盗火者的印象里,傅展是精神趋于崩溃,只想快点结束的那个,所以他话不多,由李竺出面和他周旋,她觉得‘亚当’不如安杰罗好对付,这从谈吐就听得出来,这也是理所当然,如果他是埃及本地人,哪怕只是在这里住过几年,就一定不会像安杰罗那样天真。——她觉得他一路在指示他们绕远路,为的就是给自己多争取点主动权。

    但再怎么绕也有个极限,他们转过一个街角,自从走向这个方向,身后跟着的儿童就渐渐散开了,成人们跑得比儿童还快,这里的建筑更破败,街角凌乱冷清,时而能看到被随地抛弃的注射器,有人从没门的窑洞里窥视他们,即使在死人城,这一带都属于危险区域。李竺更不安了,“你是故意带我们走这里的吗?”

    “别担心,没什么你们应付不了的,我更没理由这么做——吃力不讨好。”‘亚当’轻笑起来,“我绝不会低估你们的战斗力,尤其是你,李小姐。”

    他听起来似乎隐隐透着对盗火者决议的不以为然,李竺的心更提起来:到目前为止,他们接触过的盗火者成员,施密特和安杰罗都有种宅男特有的天真,也许智力很高,但性格仍有点单纯。可亚当不同,他听起来——和傅展有点像,话也说得有水平,这是在暗示什么,他对他们深怀戒心?

    也许是低估普罗米修斯了,在罗马,他们还算是占尽了主动,如果当时就回大使馆,把主导权交给专业人士,通过U盘进行后续密码有关的谈判,也许会比现在更好。自从安杰罗把那个电话回拨开始,李竺就有主动权正在逐渐丢失的感觉,现在开始和亚当通话,她更意识到己方不知不觉间已经深陷对方的布局:现在他们在死人城深处,身无武器,正要踏上对方的地盘,曾有的小算盘,到底还能不能打响?

    手已经按到了腰间的匕首上,但他们没惹来什么麻烦——对本地的犯罪分子来说,游客的风险还是太高,他们很顺当地走过又一条凌乱的街道,转入死人城的边角:这里已经是较为贫瘠的坟墓了,建筑以窑洞为主,看得出来,少数几个住客就睡在墓室里与棺材为伍——本地风俗,有些人家的棺材似乎并不入土,停放在墓室里就算是安葬过。窑洞里多数都是空的,不过生活用品还在,和棺材就这么杂乱地堆在一起,好像死亡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这儿。”在一个窑洞前,有个金发男人抱着手等着他们,他的长相很英俊,装束也比死人城通常的居民讲究很多——在这里,非中东裔通常都会有些不自在,但亚当却显得非常自如,俨然和氛围融为一体。他敲敲耳朵里的Airpods,笑眯眯地对他们招了招手,转身先钻进了窑洞,“傅先生,李小姐,很高兴见到你们。”

    李竺和傅展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与戒备:这个亚当,居然还是个白人?

    “为什么把安全屋选在这里?”

    “只有在这里,客户才最多啊。难道还在死人城的主街区?你以为那一带谁会有安全上网的需求,那些家庭主妇吗?”

    亚当的个性似乎较为辛辣,回答问题总是绵里藏针,带了点挑衅,李竺笑了笑,没有继续往下说,但亚当似乎也没有太多敌意,反而转过来和他们闲话家常,“不怎么喜欢埃及吧?”

    “为什么这样问?”

    “你们是坐大巴来开罗的,”亚当笑了,“埃及这路况,恐怕不适合你们飚车吧?”

    “……”

    确实,从开罗到亚历山大有一条很不错的高速公路,按任何中国人的习惯,开到60都是绰绰有余,换做美国人,怕不是要开到100,不过埃及人非常有耐心,几乎都是以30公里的速度在磨,遇到减速带,更是非常给面子,一般都是刹车踩到底,用初始速度碾过去,几乎可以听到车身忸怩的呻吟,中途还有无数检查站,一个个都拉起路障,还有背着步枪的士兵镇场子。这一趟是开得李竺彻底无语了——大概200公里多一点距离,实际车程花了6小时。

    “我们也不想再飚车了。”

    也许是因为李竺回答的时间晚了点,傅展忽然开口说,他的表现很符合之前的人设,当然是烦躁、紧张的,死人城的场面似乎让他更加抑郁,“还要走多久才到?”

    亚当仔细打量他一会,唇边的笑纹似乎加深了,李竺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过于迟钝:按照预定的路线,之后他们也不再需要飚车了,又怎么会关注埃及的路况?

    “快了。”从刚才起,他们一直在窑洞里钻来钻去,不是太逼仄,越往深走空气反而越好,终于离开了那逼人的恶臭,窑洞也越来越高,李竺环顾四周,发觉不少挺新鲜的开凿痕迹,这里应该开辟出来没有几个月,和安杰罗说得合上了——开罗这里是新开辟的安全屋。

    他们走到一处铁门前,亚当低头掏钥匙,李竺和傅展又交换个眼神:地下这么深,还有铁门,门锁起来就真的走不了了,不过即使是现在,也已经走入太深,想回头也晚了。

    “你在开罗待很久了?”

    “刚来一段时间。”

    “为什么不待在西方世界?”

    “和你们的理由差不多。”亚当又笑了,他的语气倒是出人意料的坦诚,“也有人在追我。”

    至于是谁为了什么在追他,他似乎无意解释太多,李竺对他有点棘手,这男人好像不能轻易看透,傅展一直冷眼旁观,此时问,“你也是普罗米修斯的一员吗?”

    “刚加入没多久。”亚当说,傅展的眉毛高高挑起来,不掩猜忌,他把一个神经敏感的形象演绎得很好。“他们能信任你?”

    “为什么不能,我虽然资历浅,但心态虔诚——活在世上得做点有意义的事。”亚当对什么疑问都招架得很自信,“再说,盗火者也很需要我这样的人。”

    他打开铁门,一排电脑桌出现在视野里,几个装束各异的客人对门口投来视线,又扭过头开始敲击键盘,他们打开的页面多种多样,不过对李竺来说都很陌生。除此以外,一切正常,并没有几百个刀斧手在等着他们。

    “你的技术实力特别强?”

    “呵呵,还行吧。能找到我的人的确不多。”亚当领头先钻进去,没有反身关门,而是带着他们一路走向窑洞深处的办公室,李竺稍微放下心,和傅展一起跟他走进去,这是个小房间,应该是亚当平时上网的地方,里面摆着好几个显示器,身后就是服务器机柜,亚当自然地关上办公室的门,拉开抽屉,行云流水地抽出一把枪对准了他们。

    “但他们最缺的还是像我这样能办事的人。”他笑嘻嘻地说,“施密特和安杰罗都太柔软,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现实——要改造世界,还得需要我这样的人。”

    他之前没带枪,这是很容易能看得出来的,T恤面料柔软贴身,穿的又是弹力沙滩裤,这种松紧带勒不住枪的,也因此放松了他们的警惕。就连李竺都没想到亚当翻脸得这么行云流水,她僵在原地,和傅展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最担心的事发生了,这一次送货来开罗,还真是送羊入虎口,生死安危暂且不说,他们的计划,看来是完不成了。

    “请放心,没想过要你们的命——只是为了确保不愉快的事情不要发生。”亚当还是那笑眯眯的样子,“现在,可以请你们把U盘交出来吧。”

    这不是电影,被枪指着,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没人能有把握反杀,真要拼,李竺会说是五五开,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死,但也不信任亚当的说法,她暗自绷紧肌肉,打量着亚当的破绽:他可能的确很‘社会’,但应该没受过专业训练,持枪姿势不对,还是能博一搏的。

    但傅展却按住了她。

    “呵,甜言蜜语说完,开始露出真面目了?”他的语气有些负气,但却没有计划破灭的沮丧,嘲讽是合理的,但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真的巴不得把一切结束在这里,不论结局如何都好说。“不就是一个U盘吗?”

    他从裤袋里摸出一个小方块,轻轻巧巧地丢到桌上。“想要,你们就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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